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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材
黄泥湾人忌讳多,把棺材不叫棺材,通俗叫“板”,文雅一点叫“寿材”。我就想不通。数字8可以是“发”,音符4可以是“发”,棺与官谐音,不也可以是官吗?家乡不还流传着一句话,叫做“出门见棺,抬头见喜”嘛。那还避讳个什么劲儿呢?我很小的时候,有时听见父亲他们老弟兄三人总凑在一起,说咱娘的板如何如何的话,有些茫然。及至大了,才明白是商量给奶奶打棺材的事儿。
奶奶的身体尽管很好,但在她59岁那年,父亲他们弟兄三个已经将奶奶的寿衣棺掉置备停当了。我家自留地边上有两棵双人合抱的柏树,父亲他们将那棵大的锯了,替奶奶做了四寸厚的柏木寿材。寿材上了桐油,油光发亮地架在奶奶的睡屋。奶奶浑然无惧,不时地抚摩一下,那种慈爱的情形,就像抚摩她的乖乖孙儿。有时,奶奶还轻轻敲敲寿材,低沉的叩击声嘟嘟嘟地回响在棺内棺外,十分阴森可怖。从那以后,我轻易不敢迈进奶奶的睡屋一太都来看奶奶的寿材,摸一摸,敲一敲,十分地羡慕。奶奶在别人的恭维中,总抿着嘴笑,满意得不得了。
这副寿材刷过第三道桐油的那年腊月,大娘患病,查出来是胰腺癌晚期,不多久就死了。大伯一时钱不凑够,买不起寿材,现伐树做一副,又觉对不起劳碌了半世的大娘,便和奶奶商量,借奶奶的寿材用了。
村人都感叹,这老大媳妇死着了,这么好的板,哪儿找去?大娘娘家人对大娘的葬礼也很满意。
来年春上,大伯和父亲他们商量好了,木匠的工钱和桐油钱由他出,锯了剩下的那棵柏树,替奶奶再做一副寿材。新的寿材做好了,只有三寸厚,仍架在奶奶的睡屋里,奶奶仍然不时抚摩着,敲一敲,只不过回声没那么低沉了,梆梆梆的,像敲着一面鼓。
谁也想不到,这副柏木寿材奶奶竟也无福消受。这年秋天,收了秋,叔叔闲下来,想上山打一些石料,拉到街上卖。下坡的时候,车翻了,一块块石头滚落下来,将叔叔砸成了肉饼。奶奶的寿材就让叔叔睡了。
这下,本该婶子给奶奶张罗个寿材了,可是,婶子家孤儿寡母的, 日子艰难不说,她还就不提这一档子事儿了,反正奶奶还有两个儿子,轮不到她这个寡媳着急上火。这一拖,拖了好几年,奶奶真的见老了。父亲和大伯无奈,只得替奶奶买了一副杉木板。杉木虽没柏木结实,却也是素常做寿材的木料,奶奶也无法不满意。只是奶奶再也不去摸一摸,也不再叩一叩听听响了。
岁月就在奶奶一天天的苍老中过去了七八年。
那年,五十多岁的大伯死了。大伯只有一个儿子,叫混子。大伯患了病,混子也不送他上医院,也不给他备棺材。父亲急了,一遍遍催混子,让他赶紧买寿材。混子好像没听见,也不看父亲一眼,也不搭腔。大伯快死的那几天,父亲对奶奶说:“娘,老大眼看不行了,混子也不问事,怕是要占你的板,你千万莫答应。”奶奶流着混浊的老泪,只痛哭着说:“阎王爷咋不收我去啊,怎么一刀刀割我的心肝肉啊?”一遍遍数落,说个没完。父亲叹口气,只得走了。
果然,大伯死了,混子也不问奶奶,也不问父亲,径直带人闯进了奶奶的睡屋,要抬奶奶的寿材,装硷大伯。奶奶坐在床头,似未看见,也未听见,任由混子折腾。父亲闻声赶来,喝止了他。
父亲说:“这板是我给你奶做的,你不能动。”
混子说:“这板有我大的份儿,怎么不能动?”
父亲说:“你要动可以,俺们丑话说前头,你要给你奶再做一副。”
混子说:“奶奶还有儿呢,凭啥子让我当孙子的做?”
父亲火了,一下子骑到棺材上,眼睛瞪着屋顶,不说话。
僵持了一会儿,混子软了。混子跪在棺前,对父亲说:“二叔,你先下来,我都答应了不成吗?”
父亲拍拍手上的灰尘,下来了。混子这才让人把寿材抬走。
后来,在父亲的再三催促下,混子才勉强伐了几棵松树,替奶奶做了个火柴盒似的寿材。做好了,往奶奶屋里抬的时候,奶奶死活不让放进去。混子只得放在牛栏里了。
说来也巧,这副寿材做好不久,还没有干透,也还没来得及布一道桐油,奶奶却突然寿终正寝了。父亲望着大家将奶奶往那个不成样子的小匣里放的时候,不禁失声坳哭起来。哭声惊天动地,响遏行云,连远处稻场上觅食的麻雀都被吓飞了乱糟糟的一大群。 老牛车上的钢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