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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牛的外国或外国歌
人一上年纪,就喜欢怀旧。我说的不是我,是说我的一个朋友老牛。我上了年纪,但是还喜欢扮嫩,虽然是秃顶,却爱顶一顶棒球帽,无法无天,仿佛随时抬脚就要到迪厅里去海一把的模样。所以跟我免谈往事,就这么把一大把年纪藏在咖啡馆的暗影里头了。我们年轻的时候说谁在白天的阳光里看上去显老,晚上在月黑风不高的地方看上去显嫩,就说该人是“夜王心刚”。所以我见女士一般都是在晚上。当然,咖啡的单子还是要我这个代理王心刚来“埋”的。
人家老牛就不一样,显得很真实。见到你不是今天天气哈哈哈,而是叙旧。逮着一个叙一个,情形有点像民间故事——说一个人拉二胡,拉得臭极了,有一个夏夜他在江边纳凉人的禾场上闭着眼睛拉了老半天, 自觉得有些累了,就把眼睛睁开来,却发现只有一个人坐在他的面前。他感动得一塌糊涂,都嘘道,他这是钟同志遇到了俞同志,高山流水遇知音!别人听不懂,惟有你听得懂;别人都跑了,唯有你坚持。不料那人吼一句:呸,亏你想得出,我不是等你屁股下头的板凳,早就回家抱堂客过文化生活去啦!所以老牛一到什么地方,有堂客的就回去过文化生活,没堂客的就背过去好像不认得他。好在老牛因为善良而不敏感,也不怎么在意。契诃夫有篇小说叫《苦恼》,写一个马车夫死了儿子,他想向别人也就是坐马车的人诉说,别人懒得听,最后他就只好跟那匹老马说。所以没人说时跟自己说或是随便找个什么东西说,是中外皆有的事,一点儿也不奇怪。
老牛的情形略好,因为老牛总是遇到我。老牛不是钟同志,我也不是俞同志,但是我还是坚持不回去过文化生活,也不背过身去装不认得他。人要有同情心嘛。万一老牛性起了,一家伙跑到蒙古去找马,你又于心何忍嘛。
老牛叙旧是要呷酒的,我于是陪他半斤。两个人把颈根呷得像烤香肠了,一般就要唱歌。唱歌并不是我要唱,是他老牛要唱。因为旧事已叙了一堆,高潮马上是击节而歌。这真是古风犹存啊,竹林七贤也不过如此吧。
“唱什么?”老牛醉眼瞧定我。
“随便。”我亦还他以醉眼。
老牛是文工团里长大的,从小受艺术熏陶,老了没甚可骄傲,除了同人比旧事,就是同人比唱歌,也就是比受过的熏陶。不过在下也未必蠢到不通音律,乐器也玩得几样。
你要比就比嘛。
“那就唱外国的!”老牛兴致澎湃起来。
“要得要得!”我未必就没得什么可澎湃。
“我唱上句,你接下句?”
“要得要得。”
“接不上就罚酒二两?”
“要得要得。”
“那我就开腔了啊!”老牛站起来,“正当梨花开遍天涯——”
我马上接道:“河上飘满柔曼的轻纱……”
这首完了,又换一首:“啊……啊……啊……啊……啊……”
我立刻接了上来:“少女的思恋一点儿没减少……”
又唱:“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又接:“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如是张飞打岳飞似的唱了一二十个回合。
有人有了发现:“老牛呀,何事唱的都是苏联歌曲啊?”
“前苏联。”老牛就纠正道。
“前苏联,前苏联。”那人改口了,“何事尽唱前苏联的歌啊?”
“那又怎么样?”老牛也有“人来疯”,围拢的人一多,声音就跟唱歌一样高亢。
“你不是说唱外国歌吗?”有人身子虽背了过去,耳朵还是装进了老牛的豪言壮语的。
“前苏联歌不是外国歌吗?”老牛反问道。
“外国,又不只是前苏联呢。”那人一副不服气画地为牢的样子。
“那就对不起。”老牛指出,“我指的外国,就是前苏联;我指的外国歌曲,就是前苏联歌曲。”
这一说就把人家噎住了。
老牛又说:“我从20世纪50年代起就听苏联歌曲,对不起,那时候还不叫前苏联。到我上中学,学的外语就是俄文。你说我的外国和外国歌曲还能有什么?”
本来噎一次就够受了,老牛让人家又噎了一次,人家眼珠子都快掉到裤档里来了,拍拍灰再装到眶子洞里去也不显得怎么人道。所以老牛的口气就软了许多,谆谆地说:“你们都太年轻,很多往事你们都没经历过。你们的外国我晓得,就是美国;你们的电影我也晓得,就是美国大片;你们的歌也晓得,就是美国摇滚。我呢,这把年纪了,我有我的外国,我的外国歌曲,我的外国电影。哦,酒没啦,哪个再去给我买两瓶来,要60度的!要是唱这样的歌,呷的是伏特加几多傲啊!”
对老牛这样的表现我不敢多置咏,但是我对自己的表现还是要大加褒奖的。
老何同志,你敢于做等板凳的人,或者说你敢于做一匹老马,你的良心几多傲啊! 老牛车上的钢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