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二)郑人铸刑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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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郑人铸刑书上
《左氏》昭公六年,郑人铸刑书。叔向诒子产书深讥之。子产复书曰:“吾以救世也。”铸刑书何以可救世?后人之说,不过谓风俗日薄,圣哲之上,明察之官,忠信之长,慈惠之师,不可必得,不得不明著其文,俾众周知,使不敢以意出入而已。此固其一端,然而未尽也。读书贵通观前后,观于后世刑法之敝,而子产之所为铸刑书者可知;而吾国法典之所由成,亦可知矣。
《晋书·刑法志》言:秦汉旧律,起自魏文侯师李悝。悝撰次诸国法,著《法经》,所著六篇而已,商君受之以相秦。汉承秦制,萧何益《兴》《廐》《户》三篇,合为九篇。叔孙通益律所不及傍章十八篇,张汤《越宫律》二十七篇,赵禹《朝律》六篇,合六十篇。又汉时决事,集为《令甲》以下三百余篇。及司徒鲍公,撰《嫁娶辞讼决》为《法比》,都目凡九百六卷。世有增损,错糅无常。后人生意,各为章句。凡断罪所当由用者,遂至二万六千二百七十二条,七百七十三万二千二百余言。文书盈于几阁,览者不能遍睹,奸吏之得上下其手,盖由此也。然陈群等《魏律序》,谓“旧律难知,由于篇少;篇少则文荒,文荒则事寡,事寡则罪漏;是以后人稍增,更与本体相离”。然则错乱之弊,虽生于繁,实原于简。盖缘人事日繁,律文不能与之相应,徒咎用法者之不善,实耳食之谈也。本此以上观春秋,其弊殆如出一辙。
叔向曰:“先王议事以制,不为刑辟。”又曰:“夏有乱政而作《禹刑》,商有乱政而作《汤刑》,周有乱政而作《九刑》;三辟之兴,皆叔世也。”然则三代盛时,果刑错不用乎?抑法也者,设于此以待彼。世可百年无犯法之人,而国不可一日无法,不为刑辟,果何以为治乎?盖刑之所诛,有两大端:一为俗所不容,所谓出于礼者入于刑也。一则上有所求,而下不能副,凡令不行禁不止者皆是。俗固众所周知,无待于教。所恶于不教而诛者,则上之所求耳。故古所谓法者,皆力求人之周知。其原于俗者,谓之礼,不谓之法。凡悬象布宪之事皆是。然此等事,果能使人周知法律乎?悬象之说,始见于《尧典》之“象以典刑”,盖画刑人之状,以恐怖人。后乃改悬律文,《周官》所谓悬法者是也。夫区区魏阙,所悬几何?虽又有宪禁及徇以木铎之事,布宪及属民读法之举,然法文既繁,终非此等事所能尽;抑法有待于读,则其为人民所不易晓,又可知矣。读为紬绎之义,盖如今之讲解也。《周官》州长:以正月之吉,属民读法,正岁又读焉,岁时祭州社又读焉。党正:以四时孟月吉日,属民读法,正岁又读焉,春秋祭禜又读焉。族师:以月吉属民读法,春秋祭酺亦如之。闾胥:凡春秋祭祀、役政、丧纪之数,聚众庶,既比则读法。其读之甚繁,知其法之不易晓也。于此而随之以刑,虽曰教之,犹不教也,况于议事以制,听其高下在心乎?其不得不明著其文,使知某罪当某刑,而据之以诤于其上者,势也。然则刑法之公布,一由于俗之日薄,一亦由于政之日苛,而其大原,则尤在于社会演进,人事日益繁复也。夫岂为治者所能逆?叔向曰:“民知有辟,则不忌于上。”又恶知夫子产之所求者,正在于是乎?
然如子产之所为,遂足使民皆晓然于法,而吏不得上下其手乎?吾又知其不能也。何也?以当时之法既繁,而如子产之所为,其所能著者亦甚少也。古之所谓法者,实分守于诸官。凡犯法者,皆为有罪,然犯法与否,及其所犯何法,则非守其法之官不得知。以除诸官成法之外,别无如后世之所谓律者也。《周官》大司寇:“凡诸侯之狱讼,以邦典定之;凡卿大夫之狱讼,以邦法断之;凡庶民之狱讼,以邦成弊之。”邦典、邦法,即大宰之六典、八法;邦成即小宰之八成。一曰听政役以比居,二曰听师田以简稽,三曰听闾里以版图,四曰听称责以傅别,五曰听禄位以礼命,六曰听取予以书契,七曰听卖买以质剂,八曰听出入以要会,皆关涉人民之事也。别有所谓士之八成者,掌于士师。一曰邦汋,二曰邦贼,三曰邦谍,四曰犯邦令,五曰挢邦令,六曰为邦盗,七曰为邦朋,八曰为邦诬,则施诸战士之法。士师之初,盖战士之长,故治战士之法属焉。此可见古者治人之法,分属诸官,不统于一也。是诸侯、卿大夫、庶民犯法与否,司寇不能知,必有待于大宰、小宰也。又大司寇以五刑纠万民:一曰野刑,上功纠力;二曰军刑,上命纠守;三曰乡刑,上德纠孝;四曰官刑,上能纠职;五曰国刑,上愿纠暴。官刑见于大宰。乡八刑见于大司徒:一曰不孝之刑,二曰不睦之刑,三曰不姻之刑,四曰不弟之刑,五曰不任之刑,六曰不恤之刑,七曰造言之刑,八曰乱民之刑。自一至六,盖不修六行者。考察德行道艺之责,属于族党州乡之师。则官刑乡刑,又当质诸天地二官也。又大司徒以荒政十有二聚万民,三曰缓刑,十有二曰除盗贼。而士师之职:“若邦凶荒,则以荒辩之法治之,令移民,通财,纠守,缓刑。”缓刑文同大司徒。纠守,《注》曰“备盗贼”,亦即其所谓除盗贼也。《注》又曰:“辩当为贬。”引朝士“若邦凶荒札丧寇戎之故,则令邦国都家县鄙虑刑贬。”则一荒政也,司徒、士师、朝士实兼守其法矣,然则士师者,行刑之官,非司法之官也。盖古者政简而刑清,诸官各司其事,有犯其法者,皆为有罪,轻者自治之,重者则归诸士师,所谓附于刑者归于士也。不虞耳目之淆乱也。后世则事日繁而法亦随之,寖至为人民所不能晓,诸官各据其法以治民,安得不纷然淆乱?况又一事兼属诸官,权限不清乎?如是而使之各率其意以治民,民尚有所措手足乎?
“议事以制”之议,与义通,谓度其宜也。制者,折也,断也。议事以制,谓临事度其宜而断之也。《表记》曰:“义者,天下之制也。”与此制同,皆动字。此等释法任情之举,纵得其人,犹不免于轻重出入,况人不可必得乎?昭公二十九年,赵鞅、荀寅铸刑鼎,着范宣子所为刑书焉。仲尼非之曰:“晋其亡乎?失其度矣。夫晋国,将守唐叔之所受法度,以经纬其民,卿大夫以序守之。民是以能尊其贵,贵是以能守其业。贵贱不愆,所谓度也。文公是以作执秩之官,为被庐之法,以为盟主。今弃是度也,而为刑鼎。民在鼎矣,何以尊贵?贵何业之守?贵贱无序,何以为国?”其意亦谓民犯法者,当各由其官议之,而不当著之刑鼎,而不知其事之不可行也。
仲尼又訾赵缺、荀寅曰:“宣子之刑,夷之蒐也,晋国之乱制也,若之何以为法?”夷之蒐,事在文公六年。左氏以为赵宣子,而是年又云范宣子。《注》云:“范宣子所用刑,乃夷蒐之法。”其信否姑弗论。要之赵缺、荀寅之前,晋已尝一改刑法矣。而据叔向之言,则三代已有《禹刑》《汤刑》《九刑》。知刑书之作,由来已久,《左氏》所载叔向、仲尼之言,特当时一派议论,未可据为是非之准也。《左氏》文公六年纪事,即于赵宣子无贬辞。
《韩非·定法》曰:“韩者,晋之别国也。晋之故法未息,而韩之新法又生;先君之令未收,而后君之令又下。申不害不擅其法,不一其宪令,则奸多故。”魏亦晋之别国,度其情形,亦必与韩相类,故李悝急为魏文侯制法,然其篇少文荒犹如是。子产、赵鞅又在悝前,其所定法,安得较悝为详,则亦著其大要而巳。然其用意则一也。岂惟子产、赵缺,制《禹刑》《汤刑》《九刑》者,其意盖亦如是也。则知法家之原起亦旧矣。
《韩非·八说》曰:“书约而弟子辩,法省而民讼简。是以圣人之书必著论,明主之法必详事。”顾千里曰:“民讼简,当作民萌讼,与弟子辩相对。”其说是也。知律之病简,由来旧矣。而李悝所著,伤于篇少,商君又沿而弗革,则作始者势有未皇,不得不有待于后人之弥缝匡救也。叔向顾非子产之所为,可谓泥古而不知变矣。
《曲礼》下曰:“入竟而问禁,入国而问俗。”此古人之文,所谓互相备者,非谓入竟可不问俗,入国可不问禁也。故孟子谓齐宣王曰:“臣始至于竟,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梁惠王》下。禁者上之所为,俗者民之所习,予所谓法所诛之两大端也。俗之未敝也,不待有以守之,民自率由而弗敢越,及其既敝,则有弁髦视之者矣。俗足以约束其民,虽无刑政民犹治;及其约束之力既衰,则虽日饬刑政而犹弗能胜,叔向所由虑民之弃礼而征于书也。然俗之变自有其由,又岂不为刑辟所能逆挽邪? 咪咕公版·读史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