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五四)汲冢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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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四)汲冢书
古书湮没复见,最早者无过于晋世之汲冢书。其事见于《晋书》之《武帝纪》《律历志》,及卫瓘、荀勖、束皙、王接、司马彪、续咸诸传。《纪》云:咸宁五年十月,“汲郡人不准掘魏襄王冢,得竹简小篆古书十余万言,藏于秘府”。《志》云:“武帝太康元年,汲郡盗发六国时魏襄王冢,亦得玉律。”《卫瓘传》载瓘子恒所作《四体书势》云:“太康元年,汲县人盗发魏襄王冢,得策书十余万言。”《束皙传》云:“太康二年,汲郡人不准盗发魏襄王墓,或言安厘王冢,得竹书数十车。”诸说年代虽不相符,《二十二史考异》云:“《束皙传》作太康二年,《卫恒传》作太康元,与《纪》互异。赵明诚《金石录》,据《太公庙碑》及荀勖序《穆天子传》,俱云太康二年,以正《晋》《纪》年月之误。”然亦未检束、卫两传也。注云:“杜预《春秋后序》亦作太康元年。”案杜预《春秋后序》、荀勖《穆天子传序》,并是伪物。然古事传者多不审谛,不能以此遂疑其事之真。《律历志》言:“荀勖校太乐,八音不和,始知后汉至魏,尺长于古四分有余。勖乃部著作郎刘恭依《周礼》制尺,所谓古尺也。依古尺更铸铜律吕,以调声韵。其尺量古器,与本铭尺寸无差。又,汲郡盗发六国时魏襄王冢,得古周时玉律及钟磬,与新律声韵闇同。”则当时所得,书籍外尚有他物。书籍纵有伪作,他物不必皆有人作伪。以此互证,亦足见汲冢得书,事非乌有。所得之数,《本纪》与《卫瓘传》,二说符同。简策重滞,而每策所容,不过数十字;十万余言,自可盈数十车。《束皙传》说,亦非歧异。十余万言之书,即在楮墨盛行之时,得诸地表,亦云匪易,况在楮墨未行之世,而又得诸地下之藏乎?诚足令人神往矣。
然则世之所传,所谓出自汲冢之书,其物果可信乎?曰:否。汲冢得书,实有其事,系一事;世之所传,所谓出自汲冢之书,其可信与否,又是一事。汲冢得书,固实有其事,然世之所传,谓其出于汲冢者,则不徒明以来之伪《竹书纪年》不可信,即其早于此者,如世所谓古本《竹书纪年》等,其不可信,亦未尝不相等也。此其为说,观于《晋书》之《束皙传》,即可知之。《荀勖传》言竹书之得,“诏勖撰次之,以为《中经》,列在秘书。”《束皙传》言:“初发冢者烧策照取宝物,及官收之,多烬简断札,文既残缺,不复铨次。武帝以其书付秘书校缀次第,寻考指归,而以今文写之。皙在著作,得观竹书,随疑分释,皆有义证。”《王接传》云:“时秘书丞卫恒考正汲冢书,未讫而遭难。佐著作郎束皙述而成之,事多证异义。时东莱太守陈留王庭坚难之,亦有证据。皙又释难,而庭坚已亡。散骑侍郎潘滔谓接曰:卿才学理议,足解二子之纷,可试论之。接遂详其得失。挚虞、谢衡皆博物多闻,咸以为允当。”是观其大略,加以次第者荀勖;就其所载,加以研求者,则卫瓘、束皙、王庭坚、王接也。《四体书势》云:“魏初传古文者,出于邯郸淳。恒祖敬侯写淳《尚书》,后以示淳,而淳不别。至正始中,立三字石经,转失淳法,因科斗之名,遂效其形。太康元年,汲县人盗发魏襄王冢,得策书十余万言。案敬侯所书,犹有髡髴。古书亦有数种,其一卷论楚事者最为工妙,恒窃悦之。”玩其言,似能次第成书,藉以考见古事者,不过数种,余则仅堪藉证书法。简断编残,铨次已觉不易,况于考索?此实录也。人之度量相越,不能甚远,束皙继业,所就岂能远过?乃《皙传》述诸书之目,大凡七十五篇,不识名题者七篇而已,余则皆能举其崖略,果可信乎?《司马彪传》云:“初谯周以司马迁《史记》书周秦以上,或采俗语百家之言,不专据正经,周于是作《古史考》二十五篇,皆凭旧典,以纠迁之谬误。彪复以周为未尽善也,条《古史考》中凡百二十二事为不当,多据《汲冢纪年》之义,亦行于世。”夫曰多据,则非尽据,且所据者《纪年》一书耳。《续咸传》言咸“著《远游志》《异物志》《汲冢古文释》,皆十卷,行于世”。六七十篇之书,岂十卷之书所能释?是彪与咸即诚见汲冢书,所见者亦不多也。
更就《束皙传》论诸书之语观之。诸说皆云所发为魏襄王冢,《皙传》独多“或言安厘王冢”六字,说果何所据乎?《传》又云:“其《纪年》十三篇,纪夏以来至周幽王为犬戎所灭,以事接之。三家分,仍述魏事,至安厘王之二十年。盖魏国之史书。”此六字之所由来也。据《史记》,安厘王为襄王曾孙。襄王子哀王,在位二十三年;哀王子昭王,在位十九年;昭王子则安厘王,在位三十四年,其卒在秦始皇之四年,距襄王之卒,七十有六年矣。此时魏已去亡不远,能否厚葬,如史所云,实有可疑。古人作伪,多不甚工,往往少加校勘,说即不雠。窃疑《纪年》书本无传,造作者初不详核,乃误下三世七十六年,而后人反据之以为说也。
《束皙传》又云《纪年》,“大略与《春秋》皆多相应。其中经传大异,则云夏年多殷;益干启位,启杀之;太甲杀伊尹;文丁杀季历;自周受命,至穆王百年,非穆王寿百岁也;幽王既亡,幽王当作厉王,此盖传写之误。有共伯和者摄行天子事,非二相共和也。”案《史记集解》引《纪年》,谓夏有王与无王,用岁四百七十一年;汤灭夏以至于受,用岁四百九十六年;而《路史》引《易纬稽览图》,谓夏年四百三十一,殷年四百九十六。造竹书者,盖谓自相之亡,至于少康复禹之绩,历年四十,故窃纬候之说,而易其四百三十一为四百七十一,此其作伪之显证。启、益、太甲、伊尹、文丁、季历之相贼,则其时之人“舜禹之事,我知之矣”之见解耳。古人纪年,初不审谛,而好举成数,故于人君享国长久者,率以百年言之。如《诗生民疏》引《中候握河纪》云:“尧即政七十年,受河图。《注》云:或云七十二年。”案尧立七十年得舜,辟位凡二十八年崩,则尧年九十八,若云七十实七十二,则适得百岁矣。《史记·五帝本纪》云:“舜年二十以孝闻,年三十尧举之,年五十摄行天子事,年五十八尧崩,年六十一代尧践帝位。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即位踰年改元,时舜年六十二,在帝位三十九年,舜年亦百岁也。此古传说本以尧舜为百岁,而说书者从而为之舜也。《大戴记·五帝德》:“宰我问于孔子曰:昔者予闻诸荣伊曰黄帝三百年,请问黄帝者,人邪?抑非人邪?何以至于三百年乎?孔子曰: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小戴记·文王世子》:“文王谓武王曰:女何梦矣?武王对曰:梦帝与我九龄。文王曰:女以为何也?武王曰:西方有九国焉,君王其终抚诸?文王曰:非也。古者谓年龄,齿亦龄也。我百,尔九十,吾与尔三焉。文王九十七乃终,武王九十三而终。”《书·无逸》曰:“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国五十年。”言其为君时年五十有一也。又云:“殷高宗之享国,五十有九年。”《石经》残碑作百年。然则《吕刑》谓穆王享国百年,正合古人语例。造《纪年》者疑其误而改之,正见其不知古义耳。厉王见流,周、召二相共和行政,犹之鲁昭公时之三家,卫献公时之孙林父、宁殖。古者世族权大,此等事盖甚多,特不能尽见于书传。谓他国之君释位而未摄政,却史无前例。有之,则有夏之衰,后羿自鉏迁于穷石,因夏民以代夏政耳,曾闻其反政于夏乎?此说也,《史记正义》引《鲁连子》同之,不知造《鲁连子》者袭伪《纪年》乎?造伪《纪年》者袭《鲁连子》乎?其为造作则无疑也。
《束皙传》又云:“《名》三篇,似《礼记》,又似《尔雅》《论语》。”此合伪《孔子家语》与《孔丛子》为一书也。又云:“《师春》一篇,书《左传》诸卜筮,师春似是造书者姓名也。”玩其言,似所记与《左氏》全同,古书有如是略无出入者乎?又云:“《琐语》十一篇,诸国卜、梦、妖怪、相书也。”下文云:“七篇简书折坏,不识名题。”则名题皆系固有,卜、梦、妖怪、相书,古人是否视为琐语,殊难质言。《史通·疑古》引《汲冢琐语》,有舜放尧于平阳之事,又非卜、梦、妖怪、相书之伦也。又云:“《穆天子传》五篇,言周穆王游行四海,见帝台、西王母。”又有《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合此二者,正今所谓《穆天子传》。世多以其言域外地理有合而信之,而不知此正其书出于西域既通后之铁证也。凡此皆今《晋书》《束皙传》不足信之征也。杜预《后序疏》引王隐《晋书·束晳传》云:汲冢竹书,“大凡七十五卷,其六十八卷皆有名题,其七卷折简碎杂,不可名题。有《周易》上下经二卷,《纪年》十二卷,《琐语》十一卷,《周王游行》五卷,说周穆王游行天下之事,今谓之《穆天子传》。此四部差为整顿。汲郡初得此书,表藏秘府,诏荀勖、和峤以隶字写之,勖等于时即已不能尽识。其书今复阙落,又转写益误。《穆天子传》,世间偏多。”述竹书篇卷凡数,名题可考与否之数,与今《晋书·束皙传》同,而能言其指归者,多少迥异。官家校理,往往徒有其名,六十八卷曾否悉行隶写,殊为可惑。观王隐《晋书》与今《晋书》之说之不同,而可见造作者之各自为说也。卫恒言古书数种,论楚事者最为工妙,应在整顿之列,而隐《晋书》不及。
汉魏之世,习称异于大小篆之字为古文,《说文解字》之例可证也。《晋书·武帝纪》言竹书,并称小篆、古书,可见二者俱有。其时既在战国,小篆之数,度必远多于古文,而今《晋书·束皙传》乃谓其皆科斗字,亦凭臆为说之一端也。 咪咕公版·读史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