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三)六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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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三)六艺
六艺传自儒家,而《七略》别之九流之外,吾昔笃信南海康氏之说,以为此乃刘歆为之;歆欲尊周公以夺孔子之席,乃为此,以见儒家所得,亦不过先王之道之一端,则其所崇奉之《周官经》,其可信据,自在孔门所传六艺之上矣。由今思之,殊不其然。《七略》之别六艺于九流,盖亦有所本。所本惟何?曰:《诗》《书》《礼》《乐》,本大学设教之旧科,邃古大学与明堂同物,《易》与《春秋》,虽非大学之所以教,其原亦出于明堂;儒家出于司徒,司徒者主教之官,大学亦属焉,故其设教,仍沿其为官守时之旧也。
古有国学,有乡学。国学初与明堂同物,别见《学制》条。《王制》曰:“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诗》《书》《礼》《乐》,追原其朔,盖与神教关系甚深。《礼》者,祀神之仪;《乐》所以娱神;《诗》即其歌辞;《书》则教中典册也。古所以尊师重道,执酱而馈,执爵而酳,袒而割牲,北面请益而弗臣,盖亦以其为教中尊宿之故。其后人事日重,信神之念日澹,所谓《诗》《书》《礼》《乐》,已不尽与神权有关,然四科之设,相沿如故,此则乐正之所以造士也。惟儒家亦然。《论语》:“子所雅言,《诗》《书》执《礼》。”《述而》。言《礼》以该《乐》。又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泰伯》。专就品性言,不主知识,故不及《书》。子谓伯鱼曰:“学《诗》乎?”“学《礼》乎?”《季氏》。则不举《书》而又以《礼》该《乐》。虽皆偏举之辞,要可互相钩考,而知其设科一循大学之旧也。
《易》与《春秋》,大学盖不以是设教,然其为明堂中物,则亦信而有征。《礼记·礼运》所言,盖多王居明堂之礼,而曰:“王前巫而后史,卜筮瞽侑,皆在左右。”《春秋》者史职,《易》者,巫术之一也。孔子取是二书,盖所以明天道与人事,非凡及门者所得闻。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文章者,《诗》《书》《礼》《乐》之事;性与天道,则《易》道也。孔子之作《春秋》也,“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史记·孔子世家》。子夏之徒且不能赞,况其下焉者乎?《孔子世家》曰:“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此七十有二人者,盖于《诗》《书》《礼》《乐》之外,又兼通《易》与《春秋》者也。《孔子世家》曰:“孔子晚而喜《易》,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与《论语·述而》“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合。疑五十而知天命,正在此时。孔子好《易》,尚在晚年。弟子之不能人人皆通,更无论矣。
六艺之名,昉见《礼记·经解》。《经解》曰:“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淮南子·泰族》:“《易》之失也卦,《书》之失也敷,《乐》之失也淫,《诗》之失也辟,《礼》之失也责,《春秋》之失也刺。”曰其教,则其原出于学可知也。《繁露·玉杯》曰:“君子知在位者之不能以恶服人也,是故简六艺以赡养之。《诗》《书》序其志,《礼》《乐》纯其美,《易》《春秋》明其知。”云以赡养在位者,则其出于大学,又可知也。《繁露》又曰:“六学皆大,而各有所长。《诗》道志,故长于质;《礼》制节,故长于文;《乐》咏德,故长于风;《书》著功,故长于事;《易》本天地,故长于数;《春秋》正是非,故长于治人。”《史记·滑稽列传》及《自序》,辞意略同。《滑稽列传》曰:“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义。”《自序》曰:“《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此孔门六艺之大义也。贾生《六术》及《道德说》,推原六德,本诸道、德、性、神、明、命,尤可见大学以此设教之原。古代神教,固亦自有其哲学也。
《易》本隐以之显,《春秋》推见至隐,二者相为表里,故古人时亦偏举。《荀子·劝学》曰:“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真积力久则入,学至乎没而后止也。故《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礼》者,法之大分,群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古人诵读,皆主《诗》《乐》。详见《癸巳存稿·君子小人学道是弦歌义》。始乎诵经,终乎读《礼》,乃以经该《诗》《乐》,与《礼》并言,犹言兴于《诗》,立于《礼》也。下文先以《诗》《书》并言,亦以《诗》该《乐》。终又举《春秋》而云在天地之间者毕,可见《春秋》为最高之道。不言《易》者,举《春秋》而《易》该焉,犹《史记·自序》,六经并举,侧重《春秋》,非有所偏废也。《孟子》一书,极尊崇《春秋》,而不及《易》,义亦如此。《荀子·儒效》“《诗》言是其志也,《书》言是其事也,《礼》言是其行也,《乐》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与《贾子书·道德说》“《书》者此之著者也,《诗》者此之志者也,《易》者此之占者也,《春秋》者此之纪者也,《礼》者此之体者也,《乐》者此之乐者也”,辞意略同,而独漏《易》,可见其系举一以见二,非有所偏废也。《汉书·艺文志》:“六艺之文:《乐》以和神,仁之表也;《诗》以正言,义之用也;《礼》以明体,明者著见,故无训也;《书》以广听,知之术也;《春秋》以断事,信之符也。五者,盖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原。故曰《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平息矣,言与天地为终始也。至于五学,世有变改,犹五行之更用事焉。”以五经分配五行,虽不免附会,然其独重《易》,亦可与偏举《春秋》者参观也。
《庄子·徐无鬼》:“女商曰: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之则以《金版六弢》。”《金版六弢》,未知何书,要必汉代金匮石室之伦,自古相传之秘籍也。《太史公自序》:“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上本之伏羲、尧、舜、三代,可见六艺皆古籍,而孔子取之。近代好为怪论者,竟谓六经皆孔子所自作,其武断不根,不待深辩矣。《论衡·须颂》:“问说《书》者,钦明文思以下,谁所言也?曰:篇家也。篇家谁也?孔子也。”此亦与《史记》谓孔子序《书传》之意同,非谓本无其物,而孔子创为之也。不可以辞害意。
《庄子·天下》曰:“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薰然慈仁,谓之君子。”又曰:“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度数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以仁为恩指《诗》,以义为理指《书》,所谓薰然慈仁之君子,即学于大学之士也。此以言乎盛世。至于官失其守,则其学为儒家所传,所谓邹鲁之士、搢绅先生者也。上下相衔,“诗以道志”二十七字,决为后人记识之语溷入本文者。《管子·戒篇》:“博学而不自反,必有邪。孝弟者,仁之祖也。忠信者,交之庆也。内不考孝弟,外不正忠信。泽其四经,而诵学者,是亡其身者也。”尹《注》:“四经,谓《诗》《书》《礼》《乐》。”其说是也。古所诵惟《诗》《乐》,谓之经,后引伸之,则凡可诵习者皆称经。《学记》:“一年视离经辨志。”经盖指《诗》《乐》,志盖指《书》,分言之也,《管子》称四经,合言之也。可见《诗》《书》《礼》《乐》,为大学之旧科矣。旧法世传之史,盖失其义,徒能陈其数者。百家之学,皆王官之一守,所谓散于天下,设于中国,时或称而道之者也。亦足为《诗》《书》《礼》《乐》出于大学之一旁证也。《商君书·农战》:“《诗》、《书》、《礼》、《乐》、善、修、仁、廉、辩、慧,国有十者,上无使守战。”亦以《诗》《书》《礼》《乐》并举。
《诗》《书》《礼》《乐》《易》《春秋》,自人之学习言之,谓之六艺;自其书言之,谓之六经。《经解》及《庄子·天运》所言是也。《天运》曰:“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老子曰: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亦可见六经确为先王之故物,而孔子述之也。《庄子·天道》:“孔子西藏书于周室,翻十二经以说。”十二经不可考,《释文》引说者云:“六经加六纬。”“一说《易》上下经并十翼。”又一云“《春秋》十二公经”。皆未有以见其必然也。
六艺有二:一《周官》之礼、乐、射、御、书、数,一孔门之《诗》《书》《礼》《乐》《易》《春秋》也。信今文者,诋《周官》为伪书,信古文者,又以今文家所称为后起之义;予谓皆非也。《周官》虽六国阴谋之书,所述制度,亦必有所本,不能凭空造作也。《吕览·博志》:“养由基、尹儒,皆文艺之人也。”文艺,一作六艺。文艺二字,古书罕见,作六艺者盖是。由基善射,尹儒学御,称为六艺之人,此即《周官》之制不诬之证。予谓《诗》《书》《礼》《乐》《易》《春秋》,大学之六艺也;礼、乐、射、御、书、数,小学及乡校之六艺也。何以言之?曰:《周官》大司徒“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此乡校之教也。“保氏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此小学之教也。《论语》:“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子罕》。谦,不以成德自居,而自齿于乡人也。六艺虽有二义,然孔门弟子,身通六艺,自系指大学之六艺而言。不然,当时乡人所能,孔门能通之者,必不止七十二人也。
《管子·山权数》:管子曰:有五官技。“桓公曰:何谓五官技?管子曰:《诗》者,所以记物也;时者,所以记岁也;《春秋》者,所以记成败也;行者,道民之利害也;《易》者,所以守凶吉成败也;卜者,卜凶吉利害也。民之能此者,皆一马之田,一金之衣,此使君不迷妄之数也。六家者,即见其时,使豫,先蚤间之日受之。故君无失时,无失策;万物兴丰无失利;远占得失,以为末教。《诗》记人无失辞,行殚道无失义,《易》守祸福凶吉不相乱,此谓君棅。”上云五官,下云六家,盖卜、易同官也。此与《诗》《书》《礼》《乐》《易》《春秋》,大同小异。盖东周以后,官失其守,民间顾有能通其技者,管子欲利田宅美衣食以蓄之也。此亦王官之学,散在民间之一证。
《新学伪经考》曰:史迁述六艺之序,曰《诗》《书》《礼》《乐》《易》《春秋》,西汉以前之说皆然,盖孔子手定之序。刘歆以《易》为首,《书》次之,《诗》又次之,后人无识,咸以为法。此其颠倒六经之序也。以此为刘歆大罪之一。《史记经说足证伪经考》《汉书艺文志辨伪下》。案《汉志》之次,盖以经之先后。《易》本伏羲,故居首;《书》始唐尧,故次之;以为颠倒六经之序,殊近深文。谓《诗》《书》《礼》《乐》《易》《春秋》之序,为孔子手定,亦无明据。予谓《诗》《书》《礼》《乐》,乃大学设教之旧科,人人当学,故居前;《易》《春秋》义较深,闻之者罕,故居后。次序虽无甚关系,然推原其朔,自以从西汉前旧次为得也。 咪咕公版·读史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