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五)拓跋氏先世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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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五)拓跋氏先世考上
晋世五胡,多好自托于神明之胄,其不足信,自无待言。而魏人自述先世,荒渺尤甚,又尝以史事诛崔浩,故其说弥不为人所信。然其中亦略有事实,披沙拣金,往往见宝,所贵善为推求,不当一笔抹杀也。《魏书·序纪》云:“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国有大鲜卑山,因以为号。”此因汉世乌丸、鲜卑,史皆云以山为号,因有是言,不足信者也。又云:“积六十七世,至成帝毛统国三十六,大姓九十九。”九十九者,合己为百姓也。统国三十六者,四面各九国。自受封至成帝六十七世,又五世至宣帝,又七世至献帝,又二世至神元,其数凡八十一。八十一者,九九之积也。自成帝至神元十五传,为三与五之积,盖取三才五行之义,比拟三皇五帝也。世数及所统国姓,无一非九之积数,有如是巧合者乎?况自神元以前,除成帝、宣帝、献帝、圣武帝外,绝无事迹可见。世有事迹传述如是其疏,顾于受封以来之世数,及成帝以降十余世之名讳,独能识之弗忘者乎?其为伪造,夫复奚疑!然安帝统国有九十九姓之说,亦见于《官氏志》。九十九之数,虽不足信,其曾统有诸姓,则必不尽诬,特不当造作成帝其人,而系之于其时耳。至云:宣帝“南迁大泽,方千余里,厥土昏冥沮洳,谋更南迁,未行而崩”。献帝时,“有神人言于国曰:此土荒遐,未足以建都邑,宜复徙居。帝时年老,乃以位授子”。“圣武帝诘汾,献帝命南移,山谷高深,九难八阻,于是欲止。有神兽,其形似马,其声类牛,先行道引,历年乃出。始居匈奴故地。亦见《魏书·灵征志》。其迁徙策略,多出宣、献二帝,故人并号曰推寅,盖俗云钻研之义。”此中圣武帝其人,及献帝之名,又为伪造;而其迁徙之事,及先后有两推寅,则不尽诞。“诘汾无妇家,力微无舅家”,造作者盖亦微示人以圣武以上,悉无其人。至推寅则所谓以德为号者。以德为号而无其名,又傅以神兽道引荒诞之说,正与野蛮部落十口传说之性质相符,故知其非子虚也。
《礼志》云:“魏先之居幽都也,凿石为祖宗之庙于乌洛侯国西北。自后南迁,其地隔远。真君中,乌洛侯国遣使朝献,云石庙如故,民常祈请,有神验焉。其岁,遣中书侍郎李敞诣石室告祭天地,以皇祖先妣配。”《乌洛侯传》云:“真君四年来朝。据本纪,事在是年三月壬戌。称其国西北,有国家先帝旧墟。石室南北九十步,东西四十步,高七十尺。室有神灵,民多祈请。世祖遣中书侍郎李敞告祭焉,刊祝文于室之壁而还。”此云旧墟,盖是。《礼志》云凿石为庙则诬矣。魏之先,能兴如是大工乎?然云其地为魏之故土,则自不诬,此固无庸造作也。乌洛侯在地豆干之北,去代都四千五百里。其国西北有完水,东北流合于难水。其地小水,皆注于难,东入于海。又西北二十日行,有于己尼大水,所谓北海也。难水今嫩江;完水今额尔古讷河;北海即贝加尔湖;于己尼盖入湖之巨川也。魏人编发,故称索虏;而乌洛侯绳发;地豆干在失韦西千余里,失韦丈夫索发;可见自失韦以西北,其俗皆同。谓魏人曾居黑龙江、贝加尔湖之间,必不诬也。然其初所居,尚当在此之北。今西伯利亚:自北纬六十五度以北,地理学家称为冻土带;自此南至五十五度曰森林带;又南曰旷野带;极南曰山岳带,则蒙古与西伯利亚之界山也。冻土带极寒,人不能堪之处极多。魏人盖自此南徙。森林带多蚊虻,亦非乐土,不可居;且鲜卑习骑射,亦不似林木中人也。魏人当时,似自冻土带入旷野带。其地沃饶,然卑湿多疫疠,所谓昏冥沮洳者也。终至山岳带定居焉。后又踰山南出,则所谓匈奴故地者,其地当在漠北。自此至漠南,尚当多历年岁。其事,魏人都不能记矣。自后推寅至神元,历时必久,世数亦必非一。
魏人此等矫诬之说,果始自何时乎?《卫操传》谓桓帝崩后,操为立碑于大邗城南,以颂功德。云魏为轩辕之苗裔。皇兴初,雍州别驾雁门段荣于大邗掘得此碑。此说而信,则拓跋氏之自托于轩辕,尚在惠、怀之世;桓帝死于惠帝永兴二年,卫操卒于怀帝永嘉四年。然不足信也。《灵征志》云:“真君五年二月,张掖郡上言:往曹氏之世,丘池县大柳谷山石表龙马之形,石马脊文曰大讨曹,而晋氏代魏。今石文记国家祖宗讳,著受命之符。乃遣使图写其文。大石有五,皆青质白章,间成文字。其二石记张、吕之前已然之效。其三石记国家祖宗以至于今。其文记昭成皇帝讳,继世四六天法平,天下大安,凡十四字;次记太祖道武皇帝讳,应王载记千岁,凡七字;次记太宗明元皇帝讳,长子二百二十年,凡八字;次记太平天王,继世主治,凡八字;次记皇太子讳,昌封太山,凡五字。初上封太平王,天文图录又受太平真君之号,与石文相应。太宗名讳之后,有一人象,携一小儿。见者皆曰:上爱皇孙,提携卧起,不离左右,此即上象灵契,真天授也。”此事诬罔,无待于言。又《皇后传》云:“高宗初,穿天渊池,获一石铭,称桓帝葬母封氏,远近赴会二十余万人。有司以闻。命藏之太庙。”部落会葬,事所可有,何当举部偕来,至于二十余万乎?其为诬罔,殆与丘池获石等矣。观此二事,则知造作石刻以欺人,实为魏人惯技。桓帝时虽稍知招徕晋人,恐尚未知以文辞自炫。且卫操、卫雄、姬澹、莫含等,皆乃心华夏,其于拓跋氏,特欲借其力以犄匈奴耳,何事道谀贡媚,为作诬辞乎?《操传》又云:“卫雄、姬澹、莫含等名皆见碑。”一似惟恐人之不信,故列多人以为征验者,其情亦大可见矣。然则此等矫诬之说,果始何时乎?案道武定国号诏曰:“昔朕远祖,总御幽都,控制遐国,虽践王位,未定九州,”此为魏人自言其先世可考之始。僭位之后,即追尊成帝已下及后号谥。诏有司议定行次。崔玄伯等奏从土德。盖一切矫诬之说,皆起于此时。所以自托于轩辕者,以从土德;所以从土德,则以不欲替赵、秦、燕而承晋故也。太和十四年高闾之议如此,见《礼志》。崔玄伯立说虽异,用意当同,盖不敢替异族以触拓跋氏之怒也。世祖册沮渠蒙逊曰:“昔我皇祖,胄自黄轩。”见《蒙逊传》。辞出崔浩。据本纪,事在神四年。高祖时,秘书令高祐、丞李彪等奏曰:“自始均以后,至于成帝,其间世数久远,是以史弗能传。”《魏书·高祐传》。皆与《魏书·序纪》合。知道武之世,造作久定,后人特祖述其说而已。
隋文诏魏澹别成《魏史》,义例多与魏收不同。其二曰:“魏氏平文以前,部落之君长耳。太祖远追二十八帝,并极崇高,违尧、舜宪章,越周公典礼。但道武出自结绳,未师典诰。当须南董直笔,裁而正之。反更饰非,岂是观过?但力微天女所诞,灵异绝世,尊为始祖,得礼之宜。”《隋书·魏澹传》。然则拓跋氏先世可考者止于神元,固人人所共知也。道武天兴二年,祠上帝,以神元配,瘗地于北郊,以神元宝后配;见《礼志》。太武使祭告天地石室,仅云以皇祖先妣配,而不援昌意、始均、成帝之伦;傥亦不欲厚诬其祖乎?然两推寅固当确有其人也。
拓跋氏事有年可考者,当始文帝入质之岁,实曹魏景元二年。《魏书》以是年为神元四十二年者,上推神元元年为庚子,取与曹魏建国同时也。亦不足信。
或曰:神元能遣子入侍,其部落当不甚微,何至父祖名号,亦无省记?独不观《南史·侯景传》乎?景僭位后,王伟请立七庙,并请七世讳。景曰:“前世吾不复忆,惟阿耶名摽。”景党有知景祖名乙羽周者;自外悉伟别制其名位。神元之初,声名文物,岂能逾于侯景之时?况神元依妻家以起,乃赘婿之伦;其部落之大,盖自并没鹿回始;前此盖微不足道矣。推寅神兽而外,一无省记,又何足怪乎?
《晋书》谓秃发氏之先,与后魏同出,其说最确。《魏书·源贺传》:世祖谓贺曰:“卿与朕同源,因事分姓,今可为源氏。”《唐书·宰相世系表》:源氏出自后魏圣武帝诘汾长子匹孤。七世孙秃发傉檀据南凉。子贺降后魏。太武见之曰:“与卿同源,可改为源氏。”魏人固自言之矣。乌孤五世祖树机能,略与神元同时。其八世祖匹孤,始自塞北迁于河西。以三十年为一世计之,匹孤早于神元约百年,其时在后汉中叶,正北匈奴败亡、鲜卑徙居其地之时也。西伯利亚南边部落,盖亦以此时踰山南出。
《宋书·索虏传》云:“其先汉将李陵后也。陵降匈奴,有数百千种,各立名号,索虏亦其一也。”《齐书·魏虏传》云:“匈奴种也。”又云:“匈奴女名托跋,妻李陵。胡俗以母名为姓,故虏为李陵之后。虏甚讳之,有言其是陵后者辄见杀。”胡俗以母名为姓,说无征验。若援前赵改姓刘氏为征,则其时入中国已久,非复胡人故俗矣;况亦母姓而非其名也?匈奴与鲜卑相混,事确有之。《魏书·官氏志》中有须卜氏、林氏其证;而宇文氏出于匈奴,事尤明显,《隋书·李穆传》自云:“陇西成纪人,汉骑都尉陵之后也。陵没匈奴,子孙代居北狄。其后随魏南迁,复归汧、陇。祖斌,以都督镇高平,因家焉。”此则出于依托矣。然不得云拓跋氏为匈奴种也。魏太武与宋文帝书曰:“彼年已五十,未尝出户。虽自力而来,如三岁婴儿,复何知我鲜卑常马背中领上生活?”合诸世祖命源贺之言,拓跋氏固明以鲜卑自居也。 咪咕公版·读史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