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一)论文明民族与野蛮民族之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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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一)论文明民族与野蛮民族之消长
抑文明民族见陵于野蛮民族,非独中国也。印度之于西亚,希腊之于马其顿,罗马之于日耳曼,数者实如出一辙。然则武力之不竞,乃文明民族之通病,非中国独然也。欲求中国武力不竞之原因,又非先求文明民族武力不竞之原因不可矣。
论者多谓文明民族,好斗之心,健斗之力,远非野蛮民族之比,是以每遇辄北。斯言似是而实不然。何者?果如所言,则必文明民族,真不能敌野蛮民族而后可,然考诸历史,殊非事实也。五胡乱华之世,北方争斗,盖罕用汉族为兵,即有之,亦不视为精锐,此非东晋后始然,后汉以来,久启其端矣。此盖由异族性质强武,故中国亦好用之,如张宗昌等之喜用白俄人也。然当高齐之初,高敖曹所将汉人,即视鲜卑并无逊色。而如东晋之末,宋武帝北伐之师,萧梁之世,陈庆之送元颢北还之众,其强悍善斗,虽野蛮民族视之,犹愧弗及焉。此外如元兵之强,而完颜彝能屡胜之;清初起时之锐,而袁崇焕能屡却之,此等事不胜枚举。故谓文明民族,战斗之力,不逮野蛮民族,乃从其胜负既定之后,辜较成败为之辞,而非真就每次争战,详察其实,而得此说也。夫其说既系事后辜较之谈,则安知其胜负之原因,不别有所在,而果在两军之战斗力邪?夫就文明民族与野蛮民族全体衡之,其好斗之心,与健斗之力,诚皆非野蛮民族之敌,然以中国之大,岂待举国尚武,而后足与蛮夷敌哉?贾生论匈奴之众,不过汉一大县。《史记》谓匈奴,自左右贤王至当户,大者万余骑,小者数千人,凡二十四长,立号曰万骑,则匈奴甲骑尚不足二十四万,老弱同于壮丁,妇女同于男子,亦不过百万耳,此岂待以举国之众以敌之哉?苏轼谓全赵可以制匈奴,信不诬矣。夫必待举国之众,强悍善战,而后足与野蛮民族敌,则文明民族,因其生事教化之殊异,诚不免为一难题。若一两县尚武之众,而谓中国无之,岂情实乎?况乎人之性质,可以训练而成,举全国之民,悉训练之而臻于强悍,自非旦夕间事。若谓数十百万之众,不能训练以跻于有成,则非情实也。况乎五方风俗之不齐,又有不待训练,本已强悍者邪?然则谓文明民族之不敌野蛮民族,由其人民性质之柔弱者,非也。至于财力器械之不敌,则皆与远西接触后事,昔日之无此情形,更不俟论。然则中国不敌夷狄,其原因果安在哉?
孟子曰:“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文明民族之不敌野蛮民族,此盖为其真原因。古来第一汉奸,当推中行说。中行说论汉与匈奴之长短曰:匈奴约束轻,易行也。君臣简易,一国之政,犹一身也。汉则礼义之敝,上下交怨。伊古以来,为此等说者,不知凡几。至于明清之际,亭林蒿目世变,痛心宗国之沦亡,而其论中国外夷强弱之原因,犹无以易此说也。然古来持此等议论者,皆以为中国重滞,外夷径捷。中国重滞,由于文繁,外夷径捷,由于法简,归其原于政治之得失而已,而不知有分数则使众如使寡。使众如使寡,则用大犹用小也。而小敌之坚,大敌之禽,十则围之,五则攻之,众且大者之势,卒非寡弱者所能与也。然则中国之不敌外夷,尚不在其政治之径捷与重滞,而别有所在矣。嗟乎,孟子所谓天时地利,不如人和者邪!夫以中国之文明,用中国之众且大,谓其不能有分数,使之如寡小者,不可得也。抑观历代之法令,虽不足以云径捷,然如使其实而行之,虽稍重滞,谓政事军事,必致于败坏决裂,不可收拾,无是理也。所以败坏决裂,不可收拾者,皆名实不符。核其名犹是,而按其实则非,有以致之耳。所以名实不符者,则由其社会之积弊已深,私人之利益,与公众相反者众也。今请举实事以明之,当日俄战争之际,日本有所谓代耕之俗焉,一夫出征,则其所荒弃之田,由其邻里代为之耕,而凡征人之妻子,有所求于市,市人或廉其价,有疾,医者或不取费,为之疗治。其事殊,其意一也,中国有之乎?夫士之临阵而屡北,非果畏创夷,怯白刃也,其十八九,盖亦由其后顾而不能无忧焉。管夷吾有老母在,则三战而之北,古之人已然矣。然则如日本之士,与中国之士,使之陷阵却敌,奋不顾身,孰为有后顾忧,孰无之乎?人孰不好生而恶死,然所谓生者,非徒傀然七尺之躯,偷息于天地间云尔,固贵有生人之趣。今使战败而归,父母不以为子,妻不以为夫,友朋不之齿,其生人之趣安在?安得不轻死伤,重降北,而如其舆论久背公党私,虽为降虏,为敌间谍,甚者且为之先驱,苟其富贵利达,父母妻子,宗族交游,引以为光宠如故也,洪承畴、吴三桂之徒,安得不接迹于世哉?况也,夺伯氏邑而无怨言,徙廖立而致其垂泣,管葛之用心无特法,其不可多得也久矣。世固有慷慨之士,本愿效忠于国,其才亦有可用,徒以扼于权奸,不获申理,遂不恤反颜事仇者,宋末之刘整、夏贵是也。其罪固通于天,然遏抑之者,亦宁能不分负其责哉?此等事悉数难终,要皆文明社会多,而野蛮社会少。文明社会有之,或冤沉海底,野蛮社会有之,必较易平反。故文明之人,非生而怯也,其社会固束缚之,驰骤之,使之不得不怯,甚至迫害之,使不得不从敌。野蛮社会之人,则皆反是。故文明人之见陵于野蛮人,非不幸也,优胜劣败,理有固然。论者或以文明人之见陵于野蛮人,而叹福善祸淫之不足信,而不知此正福善祸淫之最可信者。何则?文明人虽文明,其社会组织固恶,野蛮人虽野蛮,其社会组织固善也。惟社会组织虽善,文明程度太低,则亦不足战胜。历代野蛮人所以受制于文明人者以此,然至其文明渐进,而足以与文明人为敌,则文明人之厄运遂至。如鲜卑,其初屡见破于中国与匈奴,然至精金良铁,多漏出塞,而鲜卑有其器,汉人逋逃,为之谋主,而鲜卑有其法,檀石槐遂兼匈奴,扰汉边,中国任名将,发大兵,三道出塞,一时败绩矣。然则今日之黄白人,虽若天之骄子乎?至于利器悉为黑人之所有,以黑人健全之社会组织,用白人之利器,今之所谓文明人者,能否久居人上,或不免为蒙古盛强时之中国人与西域人,犹未可知也。夫以今日之白人,其势力诚如骄阳当天,未知时日之曷丧,然世事之变迁,宁可逆料,当唐天子称天可汗,尽服从北夷时,安知室建河畔一小部落曰蒙兀者,乃能创建跨据欧亚之大业哉?
故民族强弱,究极言之,实与治化隆污,息息相关,而治化之隆污,其本原,实在社会组织,徒求之于政事之理乱,抑其末焉者也。此等究极之谈,目前言之,诚若迂阔而远于务。然如现在普通人之见解,以为只须训练人民,使之健斗,又或标榜一二民族英雄,资其矜式,便尽提倡民族主义之能事,则可谓肤浅之至。从古以来,人民无以一人之力,与异族斗者,皆合若干人为一团,以与异族斗。合若干人为一团,以与异族斗,则此一团中人之和,与夫一团中人人之勇相较,而和之用实为较大,何则?惟一团中人相与和,乃能致一团中人人之勇。否则虽有勇夫,不过仗剑死敌,以求其一心之安,于国事初无丝毫裨益,其下焉者,或不免反颜事仇也。夫欲彻底改善社会组织,自非旦夕间事,然居今日而言提倡民族主义,亦不宜专从粗浅处着眼,群之和,重于一夫之勇,虽不能彻底改革,亦不可不有事焉。具体言之,则如今日,能训练人民,使之皆可为战士,故属要着,然如何筹划,乃可使出征之士,较少后顾之忧,可使为国宣劳者,可为公众所爱慕,袖手旁观,若临阵奔北之士,可为公众所不齿,此等风气之造成,较诸授人民以行陈击刺之技,实尤要也。言不能悉,举一端,他可类推。
昔时读史者,多注重于个人之行为,故多崇拜英雄,今日之眼光,则异于是。何者?知事之成敢,复杂万端,成者不必有功,败者不必有罪,谋胜者不必智,战败者不必怯也。生物界之情形,大抵中材多,极强极弱者少,惟人亦然,无时无地无英雄,亦无时无地无庸劣之士。群之盛衰,非判之于其有材无才,乃判之于有材者能否居于有所作为之地位,庸劣者能否退处不能为害之地位耳。故望君子道长,小人道消。君子道消,小人道长,言消长而不言有无,其意可深长思也,此义言故与学者,皆不可不知也。 咪咕公版·读史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