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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火车与城市(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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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我们的列车在阳光明媚、视野开阔的田野上奔驰着,旅客们终于认输,重新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又和先前一样,陷入瞌睡、漠然的状态中去了。但是,这列车似乎猛地有了活力,车身下面开始跃动起来,其速度也明显加快,大地开始愈来愈快地从身边闪过,旅客们抬起头,面面相觑,眼睛里流露出疑惑的神色,他们的兴趣重新被唤起。

  现在时来运转了,我们的这列火车从乡间疾驰而过,不大工夫,就赶上了那个竞争对手。正如那一列火车曾经在他们旁边滑过一样,现在,这列车也开始以觉醒的、不可抗拒的力量镇静、傲慢地迈着大步,从对方的车窗边开过去了。

  然而,两列火车的旅客刚才都站在窗口相互嘲弄、讽刺对方,现在,他们全都平静地站在那里,善意地微笑着,带着友好的、近乎亲密的兴趣。因为,他们——那一列车上的旅客——现在似乎觉得——他们的列车已竭尽了全力,在它强大、了不起的对手面前勇敢地表现了一回,所以此刻,他们全都心情愉快地甘拜下风,让高级快车继续赶它的路了。

  此时,我们的列车经过另一列车的餐车窗口:我们看见了身穿白色夹克衫、面带微笑的侍者,看见了铺着雪白亚麻桌布、摆着闪亮银质餐具的桌子,看见就餐的人们一面吃饭,一面微笑,正友好地望着我们。接着我们便同宽敞豪华的车厢并肩而行:车厢里有一位漂亮的金发女郎,身穿一件红色的丝绸上衣,纤细的双腿漫不经心地搭在一起,一只手中拿着一本摊开的、封面朝下的杂志,另一只手的纤细手指弯向身体的腹部附近,摆弄着一个挂在项链上的小饰物或小匣子,她看了看我们,脸上露出温柔、善意的微笑。她的对面是一位老头,讲究地穿着一身昂贵的精纺灰色薄呢西服,瘦削、疲倦、高贵的脸上长着棕色的斑点。他坐在那儿,交叉着因肺结核而变得干瘦的双腿。在这一瞬间,我看见他瘦骨嶙峋、颤抖、僵硬的手搭放在膝盖上,我还看见老头年迈的手背上有一条粗大、脆弱的血管。

  车窗外,是一派乡村自然、孤寂的景象——巨大的钢铁车厢,骇人的火车头,闪光的钢轨,绵延而去的铁路线,大量冰冷、肮脏、铁锈的颜色,强大、精湛的机械技术,对文雅和完美的漠视。而在车厢内,有舒适的绿色座椅和豪华的包厢,还有柔和的灯光。在这一瞬间,置身其间的人们定格在他们生活和命运无可比拟的画面中,这幅画面既丰富又生动。他们——上千个微小的原子,一路狂奔向前,穿过广袤、孤寂、永恒的大地表面,前往这个辽阔大陆的某个终点。

  匆匆一瞥之后就擦肩而过,然后便永远地消失了。然而在我看来,我已经认识了这些人,而且对这些人的了解比对自己火车上的人了解更多。我们在大陆上疾驰,奔赴上千个不同的目的地,在广袤、无垠的天底下,在这一瞬间,我们在这里相遇,然后经过、消失了。然而,我们却会永远记住这一刻。我认为两列火车上的人或许都有同感:此刻,我们缓缓经过彼此,嘴角带着笑容,眼神变得友好,但是我认为所有人都会感到悲伤和遗憾。因为,这些彼此陌生、共同生活在这个巨大城市里的人们相遇在这个永恒的大地上,在这一瞬间,在两点之间,在闪亮的铁轨上,我们飞快地经过彼此的身边,不再相遇,不再说话,永远都是陌路人。我们短促的生命,人类的命运全都体现在这一瞬间的问候和道别中了。

  因此,我们就这样擦肩而过,然后消失不见了,车厢一节一节从我们身边滑过,终于又和机车驾驶室并行了。现在,那位年轻的司机不再坐在高高的窗边,不再坚定地微笑,他深蓝色的眼睛紧盯着前面的轨道。现在,他站在门口,他的机车不慌不忙地前进着,速度逐渐放慢。我们经过的时候,那列车猛地颠簸了一下,放松地摇晃着。他的态度,是一个刚刚放弃竞赛的人的态度。我们从对方身边经过时,那个司机正转过身对着他的司炉大声地说着话,而后者双手叉着腰,稳稳地站在那儿,脸色黝黑,露齿而笑。司机从驾驶室里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来搀扶他,另一只手撑在臀部上;司炉工张大了嘴巴冲我们微笑着,露出了坚硬的牙齿,一颗臼齿的边缘还镶着闪亮的金子——这是一种美好、自由、慷慨、善意的微笑,比任何语言都清楚明了,它似乎在说:“啊,比赛结束了。嗨!你们赢了!可是你们不得不承认,我们和你们的竞赛势均力敌!”

  接着我们就开走了,永远摆脱了那列火车。不久,我们自己的列车驶进了特兰顿,停了下来。当我看着几个黑人在列车旁的铁道上用洋镐、铁锹干活的时候,突然间,有一个人抬起头来,平静地对我们那位肥胖的搬运工说着话,没有打招呼,也毫无唐突之感,只是随便、自然地说着话,就像跟一位已经相处了几小时的人说话一样。

  “什么时候从这条线上返回,伙计?”他问。

  “我星期二就回来。”搬运工回答。

  “你见到那个高个子妞了吗?你把我说的话告诉她了吗?”

  “还没有,”搬运工说,“不过,我迟早会见到她的!我会把她的话传达给你的。”

  “我可等着呢。”另一个黑人说。

  “你可别忘了。”肥胖的黑人搬运工笑着说。火车启动了,那个人又平静地返回干活去了;就是这么回事。苍天之下,两个黑人竟会如此令人惊奇地会面,他们随意、不可思议的对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永远都不明白,可是我却永远忘不了。

  这次旅程的全部回忆,包括两列火车的竞赛、黑人、像着了魔一样精神焕发的乘客,挤在窗口说笑的人们,尤其是那个姑娘和老人手背上的血管,全都铭刻在我的脑海中。就像那一年我所见所为的任何事情,就像我所经历的每一次旅程,上述回忆成了我对这座城市全部回忆的一部分。

  当我回来的时候,这座城市仍是原来的样子。我会匆匆穿过这座规模宏大、富丽堂皇的车站,车站里回荡着百万个命运的声音、永恒时间的声音,这些声音闷在车站屋顶之下——我会冲上街头,而街道马上又恢复成了老样子,然而却永远奇特而新鲜。

  我感到,如果我离开城市一会儿,我就会错过某种无法估价、无可挽回的东西。我立刻觉得一切都没有发生丝毫变化,然而却在猛烈地变化着,每秒钟都在我的眼前变化着。这城市似乎比梦幻更加奇特,比我母亲的脸更加熟悉。

  我无法相信——无法相信世界上其他任何东西。我恨它,我爱它,我立刻被它吞没、被它征服了;然而我同时又认为:我能把它全部吃了、喝了,把它吞下去,藏在我的肚子里。它使我心里充满着一种不堪忍受的欢乐和痛苦,一种说不出的胜利和忧愁之感,一种一切都属于我的信念,一种我甚至连一抔尘土也永远无法占有和保存的认识。

  我把大地上整个熙熙攘攘的繁荣景象带到了城市,把民族的辉煌、力量和美丽带给了它。我为城市带来了一种空间、力量、欢腾的距离感,这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回忆;这是列车在铁轨上轰隆隆疾驰而过的幻觉,是另一列火车里的乘客们在我的窗户前掠过以及人们在餐车里用奢华、发亮的银制餐具用餐的回忆,是这座城市在第一缕曙光中清醒过来的回忆。是大地上成千沉睡的小镇带来的回忆,那些市镇显得寂寞、渺小、寂静,在夜晚广袤、严酷的天空带来的凄凉氛围里挤在一起。

  城市使我想起了满载物资的货车车厢以时速五十英里的速度飞驰而过的回忆,这是运煤车冲过来时像冲破墙壁的那种回忆,这是货车一闪而过时产生的那种突然释放、自由自在的回忆。我能想起一节节淡红色、生了锈的货车车厢,就像血液变干之后的颜色,还有写在货车上的字。我还能想起货车张着大口时的空虚模样和欢乐情绪,货车从一条生锈的铁道上蜿蜒驶来,驶过尚未开发的、松树丛生的土地,驶过那些寂寞、野蛮、冷漠的大地,映着垂暮的晚霞,期待着伟大的命运。我能想起铺在路基上的煤渣,还有无限延伸的空间和未经开发的贫瘠土地;能够想起交叉道口的红色泥土,以及信号灯发出的微小、刺目的光芒——绿色、红色和黄色的光芒——照耀在茫茫黑暗的中心,为疾驰在铁轨上的巨大列车发出光芒,为它带来微小、热情的保证。

  不知何故,这一切经常令人难以忍受地唤醒了我在童年时期小城里所见所知的一切灿烂形象。那个时候,这座灿烂之城的伟大幻觉已经定格在我的脑海里,而且不知何故,清晰、欢欣、充满欢乐、咄咄逼人地定格在成千上万转瞬即逝的事物里,定格在童年时期盛大、壮观的场景里。这城市的幻觉,定格在我当时见到、感到、尝到、嗅到、听到的一切事物里——在四月的柏油气味里,在十月末的烟雾气息里;在掠过山峦青翠草木的云影里,在枝头挣扎的一片树叶里;在一位来自城市、趾高气扬地走过大街的演员脸上;在木屑和马戏团的气味里;在黎明的黑暗中刚从车厢里走出来的大象的气味里,在马戏团早餐帐篷内的咖啡、牛排、火腿的香味里;在小城棒球场看台上陈旧地板的气味里,在狂欢节上那些大声吆喝、招揽顾客之人的刺耳声音里;在香粉、糖果、汽油、热狗的气味里,在喧闹酒会忧伤的音乐里;在巨大的火车沿河隆隆驶过时的煤火光亮里;在河流散发出的新鲜且有些腐臭的气味里;在夜晚玉米叶清凉的声音里;在胡桃果肉、腐烂叶子、箱装和窖藏苹果透出的香醇、醉人的气味里;在某个从城里返回的旅行者的声音里;在某个城里女人的脸上,在中午乡村小车站透出的困倦的温暖、气味和冷漠中,滴答作响的电报就像火花穿过沉思的空气,而火车快要进站了;在布鲁克林大桥的照片里,空中的电缆密如蛛网,行人戴着圆顶窄边礼帽在桥上走过;在我们所唱的歌曲的回忆里——在那些挥之不去的回忆里——那些有关《亚历山大的拉格泰姆乐队》《有人见过凯利吗?》《哟——我——艾迪——我——唉》等歌曲的回忆;还有隆冬时分大街的回忆,光秃秃的树枝在街角路灯下摇摆着;还有紧闭的屋子,拉上的窗帘,被炉火的光芒和火焰映成了金黄色,沉重弹奏的钢琴声,以及正在吟唱的歌声;还有夜晚响彻在乡间的教堂钟声,远去的火车汽笛声;秋日街头落叶的翻卷纷飞,夏天黑暗中某个女人突然的笑声。这种幻觉存在于伟大而缓慢的黄色河流里,存在于穿越田地的冬季辽阔而寂寞的阳光里,存在于棕色、荒凉、冬日大地上成百上千的形象中——存在于这一切以及我在孩提时代曾经见过、梦想过的众多其他事物里;此刻,它们全都袭上了我的心头。

  城市使我想起了那个永远陌生之人的心脏、眼睛和幻觉。我踩着城市的石头,呼吸着城市的空气,就像一个陌生人,窥视着一张张阴郁、无奈的面孔,但永远也无法融入城市生活之中。

  最后,城市使我想起了我的祖辈,那些伟大的人物,他们对荒野十分熟悉,但他们从未在城市里生活过:家族中老老少少三百人都在这片大陆上耕耘、繁衍生息,他们行走在大陆辽阔而寂寞的阳光下,经受其严寒、酷暑的折磨,遭受其恶劣天气的摧残,在其严酷的气候里形容憔悴、骨节突出、伤残虚弱,但他们却像雄狮一样竭尽全力与之抗衡,同它强大的力量、粗野、蛮横、美丽搏斗,直至对方举起爪子,打断了他们的背脊,将他们置于死地。

  城市使我想起了所有这些男男女女及其所作所为:他们曾经工作过,奋斗过,喝醉过,恋爱过,嫖娼过,拼搏过,生活过,最后死去了,让他们的血液再次缓缓地渗入大地,让他们的肉体静静地在永恒大地严峻、美丽的无穷肌体里腐烂。他们来自大地,由泥土汇聚而成,他们在大地上工作、磨炼、运动,他们的骨头埋在大地辽阔而孤寂的胸膛里,如今撒在这片大陆的四面八方。

  他们说话的声音盖过了巨大车轮的轰隆声,似乎像泉水一样从亘古的大地里涌了出来,把大地与几个世纪以来的遗产留给了我,留给了这个他们从未见过面的儿子。这些已经属于我了,就像我的血液和骨头属于我一样,然而我却无法理解它们。

  “究竟是谁建造了一座横跨大地的桥梁?”他们大声问道,“究竟是谁修筑了一条横穿这河口的铁路?究竟是谁惊扰了埋葬这些尸骨的土地?去把他们挖掘出来,并对火车司机们讲述《哈姆雷特》。儿子啊,儿子,”他们的声音说道,“难道埋藏我们躯体的地方更加肥沃吗?难道你一定要从埋藏的中心解开藤蔓的根子不可吗?你有没有从我们的大脑里将曼德拉草连根拔掉,或者把艳丽的花儿连根拔掉,那巨大、艳丽的花儿,那奇特、不知名的花儿?

  “你必须承认,这儿的青草更茂盛。我们被埋葬的躯体上的毛发就像四月一样生长出来。这些人充满了活力;你可以在这儿种植良种玉米和金色的麦子。

  你是说,人已死了吗?他们也许已经死了,不过,你倒是可以在这儿种植树木;你可以种一棵橡树,不过,我们要比一棵橡树更加富有;你可以在这里种上一棵李树,比橡树更加高大,它会长满李子,个儿就和小苹果一样大。 上帝的孤独者(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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