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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火车与城市(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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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都是了不起的人,卑鄙的人憎恨我们,”他们说,“我们全都是这样的人:受伤时会大声叫喊,忧伤时会哭泣,身体强壮时会大吃大喝,身体衰弱时会心存恐惧,说起话来,粗声大嗓、吵吵闹闹,然而夜幕降临时我们就会逐渐平静下来。傻瓜们嘲笑我们,自作聪明者讥讽我们:他们怎能知道我们的头脑比蛇的头脑更加敏锐?难道他们的头脑更加小巧、精致吗?难道他们苍白、毫无活力的肉体能细微地感知事物,我们竟无法想象出来吗?孩子,你怎能如此认为呢?我们的心变得比猫儿的心更加奇怪,满是剧烈的扭曲和交织在一起的腱肉,在沉闷、灿烂的火光里映得通红,而我们神奇的神经,就像顶端冒出火焰的交叉电线,错综复杂、深奥难解。

  “他们又能看到什么呢?”声音开始升高了,在得意、吹嘘的情绪中,声音盖过了车轮的隆隆声。“对于像我们这样的人,他们能看见什么呢?他们能了解什么呢?我们祖先墓地的石头是他们自己劈斫出来的;如今他们长眠在大山下,平原上、森林里、花岗岩小山上;他们有的是被一条泛滥的河水淹死的,有的是被永恒的大地一下子弄死的。现在只需看看这些人的葬身之地就可以了——他们的坟墓建造在群芳争艳的万花丛中——你在别的坟头看见过如此艳丽的花儿吗?

  “谁播种了这贫瘠的大地?”他们大声叫喊着,“谁用血液和精液播种了这片荒野?三百人的血液和骨头同故乡的土地重新组合在一起,我们为孤独带来了语言,为荒漠带来了情感,贫瘠的大地接纳了我们,并给予我们痛苦:我们使大地大声呼喊。有个人躺在俄勒冈州,另一个人倒在西部的某条小路上,手里紧握枪托,身旁有一个断裂的轮子和一匹马的头盖骨。一个人曾使弗吉尼亚变得富裕起来,另一个人身穿联盟军军服死在钱瑟勒斯维尔,另一个人死在夏洛,身旁北方军的尸体堆积如山,另一个人在酒吧间的争吵中被人开膛破肚,他手托自己的肠子走了三个街区去找医生。

  “有个人伸出手去拿餐叉,然后就死在宾夕法尼亚了:她够着了,但没有握住,一下子跌倒在地,跌断了筋骨,九十六岁时便同嫩牛肉和烤玉米断绝关系了。有个人从哈特拉斯湾到金门一路上行为放荡、宣扬异端邪说:他鼓吹用牛奶和蜂蜜补肾,用檫木治疗黄疸病,用硫磺治疗尿酸,用榆木治疗萎缩性牙龈,用菠菜治疗甲状腺肿大,用大黄治疗关节扭伤以及各种风湿性关节炎,把纯净的泉水与醋混在一起治疗维纳斯所珍视的那种把世界人民和法国人结为亲属的疾病。他宣扬人的兄弟情谊和爱情,宣扬耶酥基督将在1886年到来、哈米吉多顿[39]亦将在1886年年底到来,他建立了‘亚伯之子’‘路德之女’‘摩西五书’,以及二十多个其他的教派,他享年八十二岁,最后以上帝之子、先知、圣徒的身份去世了。

  “还有两百多人埋葬在家乡的群山之中:这些人获得了土地,围上了栅栏,成了土地的主人;他们在土地上耕耘,从事木材、石头、棉花、谷物、烟草方面的交易;他们盖房、修路、种植树木和果园。这些人不论走到何处,就会在那儿占有土地,然后辛勤劳动,在土地上盖房子,在地里种庄稼,然后出售收获的物资,不断积累财富。这些人在山里出生,在山里长大:所有人都熟悉那些高大的山脉,但是几乎没有人了解大海。

  “所以我们身在此地,是这片土地的孩子,虽然缺少上千年的历史和断壁残垣,但是我们心怀荣耀地横跨三千英里。在那荒蛮之地,鸟儿尖厉地鸣叫着,觊觎着我们的肉体。呼唤吧!大声地呼唤吧!当知更鸟和红胸脯的鹪鹩在黑暗的树林里发现了尚未掩埋的孤零零的尸体时,大声地呼唤它们吧!

  “不朽的土地像上帝一样严酷而广袤,”他们大声叫道,“我们将永远在你的胸膛上流浪!不论巨大的车轮把我们带到何处,那儿就是我们的家——就是满足我们渴望的家,是一切事物的家,只有围在心灵周围的小栅栏和那块爱的栖居之地除外。

  “谁在为这块贫瘠的土地播种?”他们问道,“谁需要土地?你还得制造大型机器,修筑更高的摩天大楼。对于摩天大楼,掩埋尸骨的土地又算得了什么?

  你需要土地吗?不管谁需要土地,都可以拥有土地。我们身体的尘埃源自这片土地,受到其百万种声响的干扰,在辗过的车轮声中惊醒、颤动。谁需要土地就可以使用土地。快去,把我们挖掘出来,在那儿架起你的桥梁。但是,不管谁在土地上架起桥梁,不管谁在港口铺砌铁路,不管谁需要那些下面掩埋着尸骨的沟渠,谁都可以把尸骨挖掘出来并向工程师们讲述《哈姆雷特》。

  “干燥的尸骨,辛酸的尘埃?”他们说,“充满生机的荒野,寂静的不毛之地?

  贫瘠的土地?

  “荒野里有没有颤抖的嘴唇?有没有透过石头的棱角边眺望大海期待男人的返回?河边上有没有在爱恨交织中跳动得更加剧烈的脉搏呢?或者,当陈旧的车轮和生锈的车轴深陷在沙漠里的某个地方,在马头旁边有一个女人的颅骨。

  难道没有爱情了吗?

  “难道在千百万条大街上就没有孤寂的脚步声,没有跳动得最剧烈的心,在钢铁和石头面前没有最大声的呼喊,有没有困在铁环里、疼痛的脑袋,有没有在迷宫般的高楼大厦间摸索前行?难道在这广袤、孤寂的大地上,只有不断的生长、成熟和污染,只有森林与荒漠带来的空虚,只有百万个声音发出的无情、刺耳、金属般的喧闹,发出了要吃面包的叫喊,或者像猫儿想吃肉和蜂蜜时的吼声?那么,这就是一切,一切吗?出生,以及两万个日子的喧闹——没有爱情,没有爱情吗?难道荒野里就没有爱情的呼喊吗?

  “并非如此。情人们躺在丁香花丛下;林中的月桂树叶正在摇晃哩。”

  他们数百个声音就这样从大地中喷涌而出,呼唤着他——他们的儿子和兄弟——他们的声音盖过了从他们上面呼啸而过的巨大车轮发出的隆隆声。他们所说的话,他们不朽的、安静的、胜利的语言,他们留给他的遗产的全部重量,他把这些回忆从大地上带到了人口拥挤、高楼林立的街巷,带进了喧嚣、神奇、拥有百万居民之城的各种语言里。

  最后,我给城市带回了大地自身永恒、不变的宁静回忆,带回了仍然在道路上平静交谈的回忆。我再次见到了广袤、永恒的大地,美国的大地,荒凉、粗野、无边无际,布满了严酷,充满了空虚,粗糙且不值得回忆,但却在上万个地方生机勃勃,就像四月一样。不知何故,它具有别的地方无法企及的美丽,这是一种充满诗情的美,是一种狂放、难忘、孤寂、野蛮的美。

  我所见过的一切,我对这个大地的所有回忆,全都带回了这个城市,这一切仿佛成了这个城市的补充物——可以哺育城市、维持城市,并且归属于城市。

  而铭刻在我心上的城市形象是如此难以置信,好像只是一篇虚构的小说,一个神话,我自己想象出的某种巨大梦境;这一切如此难以置信,因此我认为自己返回时不一定会找得见;然而这个城市恰好就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样子,我从火车站一出来马上就认出来了:潮水般拥挤的人群,粗犷而令人茫然的街道,鳞次栉比、灯火辉煌的建筑物。 上帝的孤独者(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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