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荣耀的骑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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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西奥多喘着粗气,身体微微前倾,语无伦次地说,“嗨,你——!”说完后狠狠地瞪着他的哥哥,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为了西奥多那些少年学员们的荣誉,为了时代的荣誉和乔伊纳上校个人的诚实,暂且不管到底是十九个、五十个还是一百三十七个人,但他们的确“无一例外地”开赴前线了,其中很多人再也没有回来。四年多过去了,霍格瓦特山庄上的草长得又浓又密:这所学校关闭了,大门上了闩,窗户也关上了。
战争结束以后,西奥多再次返回家乡,这个小山包和山上的那几幢建筑物显得一片凄凉。这个地方就像沼泽中的杂草。几头离群的牛身上带着的铃铛发出忧伤的响声,给紧锁的大门前、老橡树下的那片粗糙、静谧的草地平添了几多哀愁。就这样,这块古老的地方又在那里闲置了三年多,比以前更加破败了一些。
现在,南方既感到震惊又感到沮丧,而西奥多本人也比大多数战后归来的人更加震惊和沮丧。他从生活中找到的那丁点儿意义已经被这次失败吞没了,再也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可以取而代之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他参加了一次“律师资格考试”,态度并不认真。这是第三次了,但他仍然没有通过。
到了1869年,他又开始振作起来,用他哥哥借给他的钱修缮了校舍,重新开学了。
实际上,这的确是个徒劳的举动——是整个南方在那个贫穷、重建、前景暗淡的十年中所发生的一切的缩影。南方办一切大事都很缺钱,但是,不知怎的,像其他饱受战争创伤和蹂躏之前的社会一样,它却可以找到资金并投入到培养锡兵[79]上去。像皮格姆西点军校之类的学校如雨后春笋般地在各地建立了起来,其他的学校纷纷放出噱头“送毛孩子给我们,还真汉子给你们”。看到这个伟大的地区及其勇敢的人民被他们推崇、致敬的恶魔拖垮、消耗得精疲力竭时,开始用上述华而不实的俗气手段和愚蠢行为粉饰自己,这个场面真叫人又怜悯又反感。他们就像一群精疲力竭、胡子燎焦、眼神黯淡无光的农夫步履蹒跚地从烧毁他们的房屋、谷仓和庄稼的大火中走出来一样,然后用奇装异服把自己打扮起来,使劲地敲着乡村特有的铜锣高声喊道:“兄弟们,我们最终成了消防队员了!”
随着乔伊纳军事学院的重新复课,西奥多的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在他最初决定重新修建这个地方时,他以为可以重新恢复战争爆发前的事业,而且一切都会顺顺当当的,一如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之后,随着他的计划渐渐成型,他的进取精神也越来越强,他的态度和感觉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随着学校重新复课的重大时刻日益临近,他清楚这不仅仅是重新恢复一度中断的事业。
现实应该比理想更加美好,因为战争是一桩无法否认的英雄事件,从某种奇怪、超验的角度来看,西奥多觉得即使南方在战争中吃了败仗也是光荣、胜利的。
而他本人曾在这种超验的胜利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西奥多和数以万计、同时也得出相同结论的其他南方人一样,清醒地意识到得出这种结论的心理过程。这种心态一旦形成并且被接受,它就成了一种全新生活理念的开端。从中可以得出有关战争的巨大神话来——这一神话受到人们的广泛信仰,以至于质疑其真实性比叛国还要糟糕。奇怪的是,战争已经不再是一件业已结束、完毕的事实,不再是一件属于过去、被搁置在一旁、被人遗忘的事情,反倒成了一个已经死去但却重新焕发生机的事实,成了比生命更受人珍惜的事实。由此产生的神话最终获得了近乎超自然的约束力,成了一种民众信仰的宗教。在其宽慰人心、超脱尘世的魔力下,南方不再关注日常生活中那些艰难、丑恶的现实,而是逃进已经逝去的光荣梦想之中,这是虚构的荣耀、从未有过的荣耀。
所有这一切在西奥多身上的具体体现就是:在乔伊纳军事学院重新复课的那个大好日子的前一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突然来了灵感。他躺在那里,半睡半醒,任由思绪在战场和次日的安排之间来回驰骋。这两个兴致盎然的主题融为一体:他觉得这两件事其实就是一件事,他认为这所军事学院本身就属于战争,是战争的一部分,是战争延续和扩展到了现在、并将继续沿着漫长而模糊的未来延展下去。想到这里,一系列振奋人心的语汇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大脑,使他清醒得像叮当作响的铃儿一般,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已经为这所学校创造了一个完美的口号。第二天他便在正式的集会上宣布了这个口号。
事实上,当萨加利亚对这个口号作了诸多评论以后,全城人开始到处重复,因此该口号一时成了人们的笑料。西奥多的学生中有一人的父亲正好是萨加利亚的好友,这位仁兄正好参加了那天的开学典礼,随后便把一切告诉了萨加利亚。
“西奥多,”这位仁兄说,“给孩子们提出了一个全新的、令人振奋的格言——他说,这是战场上那些荣耀的先辈们挣来的。西奥多就这个格言所做的演讲的确感人至深,他把所有在场的妈妈们都感动得热泪直流。这一辈子都没有听过那种哭泣声了。抽鼻子的声音、哽咽的声音、擤鼻涕的声音几乎压过了西奥多的声音,太感人了。”
“我并不怀疑这个,”萨加说,“西奥多做事的方式总令人难忘。他要是智力正常的话,一定会成为奇迹的。不过,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什么格言?”
“起初在马纳萨斯——”
“他的意思是先要吃点东西!”萨加利亚说。
“血战安提塔姆河——”
“是的,血拼看看谁在返回时首先越过这条河!”
“迄今为止最遥远的荒野之战。”
“天哪!他说得太对了!”萨加利亚大嚷道,“事实上,遥远得对谁都没有好处!他们胡乱折腾了一夜,像一群牛似的狂喊怪叫。他们相互持枪乱射,以为突然遇到了格兰特的步兵团。他们被迫聚在一起从前线撤退,以免彻底被自我摧毁。我的弟弟西奥多,”萨加利亚饶有兴趣地继续说,“是我所知唯一一位在开阔的战场上迷失方位、并命令士兵向自己的阵地开火的指挥官……当然了,他身负重伤值得钦佩,只要稍有刺激,他便会向你炫耀——不过,他是被人在背后打中的。据我所知,他是南方联盟军历史上唯一一位被自己的神枪手打中屁股的指挥官了,而当时他正偷偷地、狡猾地侦察自己修筑的工事,寻找远在九英里之外,朝相反的方向行军的敌人!”
从这一刻起,最好把西奥多描述成他与这所军校“同生共长”。这个学院首先是在一种再次复兴的乡愁气氛中兴旺了起来,而西奥多本人成了战后传统的个人化身,一种对反叛的浪漫性反抗,一群凯旋骑士的自我化身。毫无疑问,他越来越坚信自己了。
根据当时人们的记述,他在去打仗之前,毫无吸引人之处,如果人们相信萨加利亚夸张、离奇的故事,那么唯有西奥多荷枪实弹在战场上指挥作战这一点不足为信。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西奥多开始扮演着独特的角色,直到最后,在他年迈之时,他看起来就像一位满头银发的完美勇士。
后来人们不再嘲笑他了。除了萨加利亚以外,再没有人敢当着众人的面质疑西奥多的观点了。萨加利亚的无礼之所以能被容忍,唯一的原因是他被公认为享有特权的人,不同于普通民众。现在西奥多得到了普遍的景仰,因此,“乔伊纳家的孩子”中年纪最小的那一位——也就是人们最不看好的那一位——最终获得了应有的荣誉,成了某种神圣的象征。
在随后的几年里,每逢星期一——军校学生在镇上度假的那天,利比亚希尔就会出现一个熟悉的场面:一位戴着白色手套、头顶丝绸帽的老迈黑人驾驶着四轮折篷马车,载着年事已高的乔伊纳上校,穿街过巷。老上校总是穿着他那一身南方同盟军的灰色军服,戴着那顶已经破烂不堪的联盟军旧军帽,无论夏天还是冬天,他的肩头总披着那件南方联盟军的灰色破斗篷,他从来都不会懒洋洋地倚靠在四轮折篷马车的褪色皮垫上,他历来都坐得笔挺——当他年纪过大无法再坐得端正时,他便依靠拐杖支撑着自己。
他乘着马车穿过大街小巷的时候,总会坐得像卫兵一样端正,那双颤颤巍巍、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地握着拐杖头,灰白色的浓眉下那双恶狠狠的眼睛来回扫视着,迸发出炯炯的目光。与此同时,他的下颌咬得紧紧的,浓密、花白胡子下的嘴唇严肃地抿着。可能是因为他的假牙使然,在那些敬畏他的小伙子们看来,他似乎正在咕哝某种与战争相关的代码。这就是他浑身上下传达出来的效果,其实,他只不过在对他的老车夫发出“前进!你这个混蛋!前进!”
之类的命令而已,要么就是在他看到自己军校的学生懒洋洋地躺在杂货店门口时,嘴里咕哝着自己强烈的鄙视。
“这些年轻人中连一个真正的汉子都没有!你瞧瞧现在他们的那副德行!一群懦夫、胸无大志、弓腰驼背——根本就不像他们的父辈——根本不像我们当年开赴战场的那些人——勇者中的勇者、男子汉大丈夫中的杰出楷模!一百三十七位还不满十九岁的人!嗯哼!嗯哼!——前进!你这个混蛋!前进!” 上帝的孤独者(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