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他父亲的土地(2)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上帝的孤独者(全集)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马戏团就这样一英尺一英尺、一英里一英里地横穿美国。他慢慢地了解了这个国度。一切都在他的血液和头脑里永远地扎下了根:它的食物、它的水果、它的田野和森林、它的沙漠、它的高大、它的野蛮、无法无天。他怀着怜悯、仁爱、宽厚的心情见识了人们所犯的罪恶和暴行。他回想起来的时候,觉得他们仿佛是一群孩子。他们用斧子劈开了邻居的脑袋,他们用小刀划开了对方的肚子,他们像陌生人一样居住在那片土地上,一个个嗜杀成性、麻木不仁。
被杀者的鲜血无言地渗进土地,土地接纳了它。在这片广袤、冷酷的土地上,小火车轰隆隆地向前奔跑,驶过那些接合得不太好的铁轨,铁轨把散布在各地的小市镇松散地联结起来。那些小市镇就像荒野中的营地一样散布在各地,失落而孤寂。粗糙的木料、灰泥和便宜的砖块构成了它们难看的外观。唯有土地永远长存,这些城里人几乎没有碰过土地,他们虽然都居住在土地上,但却无法占有它。
唯有土地永远长存,这片尚未开发的、热情奔放的土地,拥有粗犷的潜力,拥有上千种景致,拥有高地、斜坡和平原,拥有险恶与秀美,拥有令人惊异的肥沃、腐朽与成长,拥有强烈的色彩,巨大的穿透力和活力,拥有它对空间和流浪的欣喜。这片土地所勾起的回忆,视觉与感觉的世界所勾起的回忆,都在这个男孩的头脑和内心永远扎下了根。它满足了情欲和遨游的渴望,它攻破了他隐秘而内向的精神壁垒。对整个国家、各个地方的回忆,对滔滔滚滚、咖啡色河流与八百英里随风起伏的麦浪的回忆,对大西洋沿岸和中部大草原的回忆,对原始的皮德蒙特红土地和热带平原的回忆,这一切总会勾起对父亲那片肥沃、完美的小土地的回忆,那是他灵魂与内心欲望的阴暗面,他从未见过那片土地,但是他却极其清晰地知道,它就是人类头脑中那份古怪、虚幻、挥之不去的回忆!那是一片肥沃的、高高隆起的土地,它面积巨大,可供居住,四周用满足了的欲望筑起一道围墙。
他的思绪飞过这片海洋似的土地和幻景,想起了父亲的土地,想起了他的红色大谷仓,想起了那份清晰的亲切感,想起了那份挥之不去的陌生感,还有那份迷人的悲情之美。他想起了海港的气息,想起了海洋、城市、轮船的传说,想起了红苹果的醇香和红棕色的土壤,想起了舒适的、饱经风雨的房屋及其充满诗意、难以形容的狂喜心情。
一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一天清晨,他突然醒来,发现自己直勾勾地仰望着闪烁的晨星。起初,他并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不知何故,马戏团的火车在乡野之中停下了。他可以听见机车无精打采、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人们在黑暗中发出的奇怪的嗓音,马儿在车上偶尔的踩踏声,以及他周围大地的那种凝神注意、充满活力的宁静。
他一骨碌从帆布堆上爬起来。那时候天刚破晓,东方的天空已经透出了第一缕微光,天空渐渐发白,亮光悄然升入天空,逐渐吞噬了那里的星星。火车停在一条小河旁,小河在铁轨下方疾速地流淌着。此刻,他明白了,起初他以为的那种沉默之声,其实只是河水迅疾流动发出的乐声。
前一天夜里下过雨,此刻,河水中散发出泥土等沉积物具有的那种洁净、宜人的气息。他看见小河两岸斜伸出去的那些小桦树透出柔和、洁白的微光。
他看见河对岸那条蜿蜒向前的白色大道。在大道的后面,在大道的两侧有一片果园,围着一道长满地衣的石墙。一排枝干粗糙、气味芬芳的苹果树把粗壮、弯曲的枝条伸出墙外,盖在大路上方。在暗淡的光线中,他看见树上密密麻麻地盛开着果花。清凉、醉人的幽香令他沉醉。
天色渐亮起来,大地及其轮廓异常分明地显露出来了。他看见长满地衣、形状破损、古朴的岩石,犁过的地里肥沃的土壤,他看见一切都井井有条,简朴干净,植物茂盛,一片葱茏。这是一块围有栅栏的土地,和某个人的心灵一样广大,但却不及他的欲望强烈。在他游历了这个富足丰饶的国度之后,这片土地就像他曾经居住过的一个房间。他回到了这里,就像一名水手回到了一个小小的封闭港,就像一个人,在欲望的驱使下四处流浪,最后疲惫不堪地回家一样。
他立刻认出了那片土地。他知道自己终于走进父亲的土地了。那是他心知肚明却说不出来的一种神奇。他站在时间的边缘,此刻,他的一生似乎成了一个巫师的魔法所形成的幻景——这种帆布和圆形马戏场地的魔力,这个曾经令他神往的帐篷下的天地。这儿就是他的家,在他熟睡的时候又浮现在了眼前,犹如一场被遗忘的梦境。这儿就是他的欲望所在,是他父亲的乡野,是他精神栖居的土地。他对这片景色十分熟悉,他毫无理由、无可怀疑、无可争辩地清楚,家就在不足三英里的地方。
他马上站起身,跳到了地面上,他清楚自己要去哪儿。沿着铁轨的方向,他可以看见扳闸员手里的提灯摇晃、跳动着。那道顺着大地表面上的铁轨不停晃动的、忧伤却美丽的亮光,他不知看见过多少次了。列车已经启动,铃声不停地响着,沉重的车厢从他眼前隆隆驶过。他开始顺着铁轨往回走,因为他知道,在不到一英里处,河水汹涌地溢过泄水闸边缘的地方,有一座桥。等他走到桥边时,晨光更加明亮了,磨坊的红色旧砖墙醒目地呈现在眼前,矗立在闪闪发亮的河水边。
他穿过小桥,顺着大道向左转弯,大道从那儿离开了那条河,穿过田野和黑沉沉的树林——黑沉沉的树林边缘都是冷杉和松树,还有一些气质高贵的枫树,里面夹杂着枝干光滑的桦树。这里是一片迷宫般的林地:全是气味芬芳、稠密的矮树丛和杂草。刺耳的弹击声、林地里鸟兽一掠而过的响声,打破了寂静。他放慢了脚步,在一道墙上坐下,等候着。
此时,伴着第一缕曙光响起了鸟鸣声。突然,他听出了鸟鸣声里的每一种声响。那种清脆、急促的声音就像一梭子弹似的响了起来。随着潺潺流水般的鸣啾,鸟儿迅速拍动翅膀发出扑扑的声音,接着又传来一声欢快、悦耳动听的鸟啼声,就像晶亮的水滴、闪耀的金块。这时候,鸟儿栖息的大树上传来一片欢快的合唱:杂乱的鸣叫声、云雀扑动翅膀的声音,还有舌音颤动的唧唧声全都响了起来。那种叫不上名堂的低声啼啭此起彼伏,犹如流水一般,听起来圆润、甜美、清脆。
接着,树林里传来了归巢鸟儿扑棱、扑棱、扑棱的声音和它们啾啾、啾啾、啾啾的鸣叫声;别的鸟儿则发出刺耳、杂乱的叫声,就像长着金属细舌的蚊子发出的嗡嗡声;还有一些鸟儿发出了模糊的吱吱声,一种类似乌鸦的叫声;还有的发出怪异的刮擦声,以及遥远、刺耳的啼叫声——在气味芬芳、枝干交错的树林里,所有的鸟儿都醒来了:头顶上方传来鸟儿掠过时翅膀发出的呼呼声,那些不知名的鸟儿此刻都在展翅高翔,同时发出古怪、失落的叫声,这叫声和那些动听、甜美的啼啭交织在一起。
他沿着那条大道向前走去。他知道父亲家族成员的房子就隐蔽在那里。像一场梦中预兆的那样,就藏在那条大道旁。最后,他在大道的一个拐弯处转了身,离开了那片林地,经过了—些树篱。随后,他看见了坐落在山腰上的那所白色老房子,就像世上的忧愁和习惯一样陈旧。在幽暗的树木掩蔽下,显得整洁而阴凉。一缕清晨的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
接着,他转身走进了那条直通房屋的道路。这时,一位身体强壮的老人的高大身躯开始出现在拐角处,他的一只大手里预言式地拿着一块熏火腿。男孩看见那个老人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问候。老人大声地向他表示欢迎,洪亮的声音响彻大地。接着,老人放下火腿,蹒跚着走上前来欢迎他。他们在那条道路的中间相遇,老人使劲拥抱着他,他们想要开口说活,但却说不出来。他们再次拥抱着。就在这一瞬间,所有孤独带来的痛苦、欲望得不到满足的折磨,就像一只闪亮玻璃杯上结的霜一样被冲洗掉了。
他又是一个孩子了,一个站在时间边缘、听着推动我们迈向死亡的平静潮流的孩子了。他知道这个孩子再不能重生了,岁月的书页再也无法倒转回去,往昔的错误和混乱再也无法纠正了。于是他为失去的、再也无法复得的一切伤心得落泪,也为重新获得的一切高兴得流泪。
突然,他就像站在山巅的人们眺望迂回的河流流向大海时那样,看见了自己的年少岁月,看见了自己漫无目标地在世上漂泊的混乱状态,看见了人类那一小块贫瘠的土地和广袤、无垠的空间,因二者的巨大反差而惊恐不已。他想起了自己童年的自豪与欣喜,那时候整个世界就像一枚硬币握在他的手心里,那时候他几乎可以摸到一钩新月的边缘,那时候英雄人物及其壮举皆在他面前不值得一提。
他哭泣着,倒不是为他自己而哭,而是出于对所有那些充满希望、孑然一身、四处流浪的青年的关爱与怜悯。他已经长大成人了,内心怀有人类那种独特的荣耀,这种荣耀使人类显得伟大,他们据此谱写出了最伟大的诗篇和传奇。
由于痛苦的缘故,他们先为受伤的自己发出了一声呼喊,随着他们幻想的深入、拓宽,他们精妙的感官领域开始迅速扩展开去,把世界紧紧握在手里。他们蔑视神灵,只尊重人。他们怀着一丝冷漠、无私的激情,用一声情感丰富的呼喊诠释出世间的一切。
这时候,有两个年轻人也从房子里奔了出来,跑下大路来欢迎他。他们都是身体结实有力的小伙子,已经开始显露出他们父亲的那种高大、魁梧、追求感官享受的独特特征来。他们和他父亲一样,一眼就认出了男孩。在这个瞬间他被他们强大的活力给吞没了,在他们的簇拥下走进了房子。他们明白他想说却说不出来的一切。他们充满友爱地围坐在他身边,端上了美味的菜肴。男孩知道自己内心渴望的那片神秘土地带给他的那份神奇的魔力。这是父亲的土地,就像人们始终不明白的一场梦境,时常萦绕在人们心头。
这就是经常出现在他梦境里和白日追忆中的马戏团和父亲的土地那个双重形象,此刻,他和哥哥站在那儿观看马戏表演,这个形象立刻融为一个生动形象的整体,在一道明亮的光芒中来到了他眼前。
在他尚未踏上父亲的土地之前,他就以这种方式第一次来到了父亲的土地上。 上帝的孤独者(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