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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失去的孩子(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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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不是这个样子。他能想起天气如何逐渐变热,热天如何美好;想起他自己躺在后院那张透气的床垫上,床垫常常会变得又热又干,闻起来就像充满阳光一样;想起阳光如何让他昏昏入睡;有时候,他会走进地下室感受那种凉爽,那里散发着地窖特有的味道——凉爽、陈腐的气味,蛛网与脏瓶子的气味。

  他能想起,当你打开楼上房门的时候,那种地窖的味道就会扑向你——凉爽、发霉、陈腐、潮湿、阴暗。这种阴暗地窖的记忆常令他兴奋不已,使他产生一种发自内心的期待感。

  他能想起午后的天气如何变热,想起午后所有人不在家时,他会产生空落落、莫名的忧伤感。整个房子会变得如此孤寂,有时候他会坐在其中,坐在走廊楼梯的第二级台阶上,倾听午后的静默与空灵。他能闻到地板与楼梯上的油味,看见滑门以及棕色的清漆,还有横挂在门前的珠链,他会把手放进链里,揽入怀中,让它们相互碰撞,不住地嗖嗖抖动着。他能感受到室内的黑暗、空灵、经过装修的黑暗,以及斑驳的光亮。透过楼梯窗户以及门旁小小的彩色玻璃,他感受到了斑驳的光亮与空灵,静默与地板上的油味,还有炎热的午后房子里淡淡的忧伤。所有这一切本身就透出一种生命力,似乎专注地等候着什么,如此生动、如此寂静。

  他会坐在那里倾听。他能听到邻家女孩在午后练习钢琴的声音,能听见半个街区以外大街上车辆驶过后院围墙的声音;能闻到后院围墙又干又闷的气味,以及午后车道旁干枯的草地发出的气味,柏油的气味,干枕木的气味,明亮、磨损的钢轨的气味;能感受到午后庭院的孤寂,以及车子开走以后空荡荡的感觉。

  接着他就会盼望着黄昏的到来,那斜斜的光芒,大街上走动的脚步声,那一对身着水手服、坐在脚踏车上、面容清晰的双胞胎。他会再一次闻见晚饭的香味、听见房子里人们的说话声,看见葛罗夫从博览会赶回来。

  他踏上大街的时候,情景便是如此,他找到了那两个拐角相接的地方,然后转过身,看看时间是否存在。他经过那座房子:一些灯在闪烁,门是开着的,一位女人坐在门廊里。他快速转过身,折了回来,再次停在房子前面。角落的灯光毫无生气地落在房子上。他站在那里望着,一只脚迈上了台阶。

  然后,他问那位坐在门廊里的女子:“这房子——打扰一下——你能告诉我,谁住在这所房子里?”

  他知道自己的话既奇怪又空洞,而且也没有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她盯着他看了片刻,感到有些迷惑。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住在这儿。你要找谁?”

  他说:“嗯,我要找——”

  然后他停顿了一下,因为他明白自己不能告诉她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过去这里曾经有一幢房子。”他说。

  这时,那名女子正瞪着眼睛看着他。

  他说:“我想我过去曾住在这里。”

  她一言未发。

  过了片刻,他继续说道:“我孩提时期曾住在这所房子里。”

  她静静地望着他,然后说道:“噢,你肯定住在这所房子里吗?你还记得地址吗?”

  “我忘了地址。”他说,“但是在埃德蒙大街上,坐落在拐角。而且我知道就是这栋房子。”

  “这不是埃德蒙大街。”那位女人说,“这条街名叫贝茨。”

  “嗯,那么,他们改了街名。”他说,“但是这栋房子没有变,还是原来的样子。”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他们改了街名。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记得他们叫的是别的什么名字。”

  她说:“但那是很久以前了,你是什么时候住在这里的?”

  “在一九〇四年。”

  她又开始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快速地说:“哦,那一年这里举办博览会。你当时在这儿吗?”

  “是的。”这时候,他说话更快、更有信心了。“当时我们在这里住了七个月。这栋房子是帕克医生的,”他继续说,“我们是从他手里租来的。”

  “是的,”那位妇女边说边点着头,“这是帕克医生的房子。他已经去世多年了。但这是帕克的房子,一点没错。”

  “旁边那个入口,”他说,“就是有台阶的地方,是专为帕克医生的病人留的。那是通向他办公室的入口。”

  “噢,”那位女人说,“我不知道这个。我常想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我不知道它的用场。”

  “前面的这个大房间,”他继续说,“是诊所,并装有滑门,旁边有一间供患者休息的小房间。”

  “对,那个小房间现在还在那儿,不过如今那两间已经打通、变成一间了。我从来都不大清楚那个小房子是干什么用的。”

  “房间这一侧也装有滑门,直通走廊——还有一段朝上的楼梯。楼梯平台处有一扇装有彩色玻璃的小窗户,在走廊这扇滑门的对面挂着串珠缀成的帘子。”

  她点了点头,微笑着。“是的,一点都没有变——那滑门和楼梯上的彩色玻璃窗至今还在。串珠窗帘没有了,”她说,“但我记得以前别人住的时候还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当初我们在这里住的时候,”他说,“我们把医生的诊所当作客厅——但后来——最后的一两个月——我们把它当作——卧室。”

  “现在还是卧室,”她说。“房子由我管理,我出租房子。楼上所有的房间都租出去了。但我有两个弟弟,他们睡在前厅里。”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然后尤金说:“我的哥哥也住在那里。”

  “在前厅吗?”该女子问。

  他回答说:“是的。”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你想进来看看吗?我觉得变化不会很大。”

  他谢了对方,表示愿意进去看看,然后就踏上了楼梯。她打开纱门,带他进了室内。

  房子内部基本保持了原貌——楼梯、走廊、滑门、楼梯上装有彩色玻璃的窗户等。除了有一种空落落的感受外,一切如故。午后斑驳的光线、曾经坐在楼梯上等待的男孩也不在了。

  一切如故,不同之处在于:他孩提时曾坐在那里感受某个事物——现在他已明白;他曾坐在那里感受过一条伟大汹涌的河——在某个地方。现在他已明白!他曾坐在那儿思索究竟什么是国王公路,始自何处,终于何处,现在他明白了!他曾坐在那里,耳畔萦绕着那具有魔力的词汇“闹市”!——现在他明白了!耳畔萦绕着那已经开走的有轨电车,还有所有来了又走开、如云影掠过树林的事物,它们永远无法捕捉得到。

  他心想,在这午后的寂寥与空灵中,自己若能再次坐在那个楼梯上,他就能够回想起一切。然后能回想起他所看到、经历过的一切——对自己四岁的世界做一个简短的总结,所有的时间之光将会照耀其上;还能回想起那短暂得无法衡量的宇宙,然而就范围而言,它又是如此浩瀚、难以忆起。到那时,他又能看清自己的小脸了,映衬在大厅黑色的镜子前,再见凝视孩提时自我的眼睛,在他三岁安静的自我中找到唯一完整的“自己”,他心知肚明:“这就是那所房子,它在静听;这儿便是空灵,午后的空灵;此刻我就在房子里,这种空灵就是我的精神内核,就是我的中心,我在这里!”

  但当他思考的时候,他心里明白,即使自己独坐在这里,回想起一切,那些东西也会转瞬即逝,一切如故——初来时就像从遥远、迷人的博览会场传来的巨大、催眠的嗡嗡声,然后像山坡上逐渐淡去的云影,如同梦幻中逝去的面容——来了,走了,来了,获得了,拥有了,但却无法捕捉得到,就像很久消逝在山里的声音,就像黑暗中乌黑的眼睛和平静的面容。那迷失了的孩子——他的哥哥,常在生活和工作神秘的节奏中进入这所房子,然后离开,最后又返回。

  这名女子带着尤金走进房中,穿过走廊。他提到了食品储藏室,告诉她昔日的位置,并指了指地方,但现在它已不复存在。他提到了后院、院子周围的旧木栅栏。但是,旧木栅栏已不见了。他提到了马车库房,并说其外面涂上了红色。但现在那里是一个小车库。后院还在,但比他记忆中的要小一些,那里现在还多了一棵树。

  “我并不知道那儿有一棵树,”他说,“我想不起任何树木了。”

  “也许当时就没有树吧,”她说,“一棵树三十年就能长大。”然后他们再次折了回来,在滑门旁暂停了一下。

  “我能看看这间屋子吗?”他问。

  她拉开了滑门。那门滑动时显得很沉重,但还是很顺利地打开了,这一点跟从前一样。他再次看了看这间屋子,还是原来的样子。一侧有一扇窗户,前面有两扇拱形窗户、壁橱和滑门、斑驳的绿瓷壁炉、深色木制壁炉架、壁炉横杆、梳妆台和一张床,正好就是从前摆放梳妆台和床的地方。

  “是这间屋子吧?”那个女人问。“没什么变化吧?”

  他告诉她,一切如故。

  “你哥哥就睡在我兄弟现在睡的地方吗?”

  “这就是他的房间。”他说。

  他们都沉默不语。他转身欲走,同时说道:“好了,谢谢你。很感谢你能带我看一看。”

  她说她很高兴,这算不了什么。她说:“等你见到家人后,可以告诉他们你看到这个房子了。”她说,“我叫贝尔夫人。你可以告诉你的母亲,一个名叫贝尔夫人的人现在是房子的主人。等你见到你哥哥后,可以告诉他你看到他睡过的房间了,而且保持原样。”

  这时,他告诉她他的哥哥已经死了。

  女人沉默了片刻。然后望着他说:“他是死在这里的,对吗?就在这个屋子里?”

  他肯定了她的问题。

  “嗯,那么,”她说,“我明白了。不知为什么,当你告诉我他曾经在这里生活过时,我就明白了。”

  他一言未发。那位女人立刻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伤寒。”

  她震惊、不安地望着他,情不自禁地说:“我的两个兄弟——”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他说,“我想你现在无须担心了。”

  “噢,我倒没想到这个,”她说,“只是在想一个小男孩——你的哥哥——曾经——曾经住在这个屋子里,而我的两个弟弟现在睡在这里——”

  “嗯,也许我不该告诉你这个。但他是个很好的孩子,如果你了解他,你就不会介意了。”

  她沉默了,而他快速补充说:“再说,他在这里并没待多久。实际上,这并非他自己的房间——那天晚上他和我姐姐回到家时,就生病了,他们没有挪动他。”

  “噢,”她说,“我明白了。”然后又说:“你会告诉你母亲你来过这儿吗?”

  “不会。”

  “我——我想知道她对这个屋子的感受。”

  “我不知道。她从未提起过。”

  “哦……当时他多大了?”

  “十二岁。”

  “你一定非常小。”

  “我还不到四岁。”

  “你只是想看看这间屋子,是不是?这就是你为什么来这儿的原因?”

  “是的。”

  “嗯——”她不大确定地说,“我想现在你已经看到了。”

  “是啊,谢谢你。”

  “我想你对他的记忆不会太多吧?我要是你不会记得很多的。”

  “是的,没有多少。”

  岁月像落叶一般凋零,那张面孔重又回来——温和暗淡、椭圆形的面容,乌黑的眼睛,如同棕色浆果一般柔软的胎记,乌黑的头发,全都俯身向下,一同袭来——他看上去,像鬼影一般,睿智、热心,转瞬即逝。

  “现在跟我说——葛罗夫!”

  “葛娃。”

  “哎呀,你说得不对。你说成了葛娃。葛罗夫——现在说!”

  “葛娃。”

  “听着,如果你说对了,我会奖励你。你想去国王公路吗?你想不想让葛罗夫请你吃点好的?那么你听着。如果你说葛罗夫说对了,我就带你去国王公路,请你吃冰淇淋。现在就说!葛罗夫!”

  “葛娃。”

  “哎呀,你——你是我见过的最笨的傻瓜。难道你连葛罗夫都说不了吗?”

  “葛娃。”

  “哎呀,你——你老咬舌头,真是的……哎,快走吧,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带你吃点好的去。”

  一切重新返回,逐渐模糊,又再次消失。尤金转过身,向这位女子致了谢,道了别,准备离开。

  “嗯,那么再见了。”女子说,两人握了握手。“能带你看看我感到很高兴。要是——”她没有说完,最后又接着说,“那么,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想,现在你会发现一切都改变了。现在这周围、远处那里、当年博览会展区都盖起了房子。我想这里已经物是人非了。”

  他们没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在楼梯上站了片刻,然后再次握了握手。

  “那么,再见了。”

  他又来到大街上,找到拐角相接的地方,最后一次转身看了看时间远去的地方。

  他明白自己不会再来了,那已失去的神奇不会再来。现在一切都已失去——街道、热浪、国王公路、汤姆与吹笛人的儿子,全部交织在博览会巨大、催眠的嗡嗡声里,交织在午后空落落的感受里,与那所等待着什么的房子和那个做梦的孩子交织在一起。在那令人迷醉的树林和记忆的灌木丛外,尤金知道,他那位既是哥哥又是朋友的深色眼睛与平静的面容已经消失了。那个可怜的孩子——生活的陌生人、生活的流放者,就像我们所有人一样,身处迷途。很久以前——那个失去的孩子永远消失了,永不再来。 上帝的孤独者(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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