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没有门——时间与流浪者之自述(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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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一束束堆了起来:又硬又黄的玉米粒一排排突出在晒干的玉米棒子上,如今正适合存贮在宾夕法尼亚州巨大的红色谷仓里,也适合马儿脏兮兮的大板牙嘎吱嘎吱地咬嚼。慵懒的马蹄子猛地踢着木板,仓库里透出干草、皮革、木材和苹果的气味。这一切,还有马儿清脆的咀嚼声表明:所有的汗水、辛苦、耕耘已经结束。晚熟的梨子在阳光照耀的架子上散发着芬芳;谷仓的弯椽上挂着熏制的火腿;食品间的架子上摆着无数装满水果的坛子。在这个季节,缅因州的树叶变成了金黄色。阵风吹过,地上就会落上厚厚一层板栗,弗吉尼亚的矮栗也熟透了。
“午后的小镇上弥漫着燃烧的气味,胳膊上套着带扣的男子在院子里耙着树叶,几个肩头系着皮带的男孩从旁边走过。地面上、水沟里铺了厚厚一层巨大、棕色的橡树叶;街头的树叶没过孩子们的膝盖。火焰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刺激、呛人的青烟弄得眼睛生痛,在收割完毕的田地里,火舌像蝗虫一样不断啃噬着断茎残草。大火把回忆的芒刺打进了人们的内心深处。
“锋利的草叶犹如一簇簇长矛,到了中午时分,上面的冰花开始融解。虽然夏天已经过去,但是阳光依然温暖。很多日子里,这片金褐色的土地都阳光明媚。但是夏天已经过去,大地正在等待,焦虑和狂喜啃噬着人们的心,寒霜即将来临。残阳如血,破旧的水桶反射出落日的余晖,当孩子提着新鲜的、浮着泡沫的牛奶往家走的时候,夕阳的余辉照耀在巨大的谷仓上。巨大的影子在田地里拖得长长的,红色的落日余晖倏忽间消失了。黄昏的犬吠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霜色之中。空中传来唤狗的清晰哨音,还有霜花和寂静的气息——这就是全部。风儿搅动枯黄的落叶,吹着它们到处飞舞,巨大的橡树叶彻夜飘零着。
“火车席卷尘土、一路轰鸣着穿越大陆,身后的轨道上落叶纷飞。火车冲过峡谷和山涧,轰隆隆行驶在桥面上,跨过波涛汹涌、褐色的大河,费力地越过重山,绕过田野里的残草断茎,从小镇空旷的站台旁奔腾而过,火车迈着均匀的步伐沉重地跨过北美大陆。田野、山峦、小丘、峡谷、沟壑、高山、平原、河流、树木横卧的荒野、棕色稠密的灌木丛,平原、沙漠、种植园,一览无余的壮美风景,浩瀚的起伏回旋,这一切永远无法记住,永远无法被忘记,永法难以言表——它因收获而疲惫,因每一个果实、矿石而充满力量,被秋日染成褐色、无可估量的丰饶显得繁茂、粗犷、自由奔放,永恒而壮丽!对疤痕和美丽毫不在意。一声呼喊、一个空间,一阵狂喜!——这就是十月里的美国。
“狂风从大地上呼啸着猛扑而过,在远处的大树间发出阵阵怒吼,孩子们兴奋得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想着是不是魔鬼从大地那头猛扑而来。整夜都能听见橡果像雨点一样落地的清晰响声,也能听见带着刺壳的栗子落地的扑扑声。
“在夜里,通常只有生机勃勃的寂静,远处偶尔会传来几声犬吠,在涂了石灰的栖木上也会传来几声鸡翅的扑腾声。秋天低垂、沉重的月亮悬挂在光秃秃的松枝背后,一会儿升至树林的边缘,一会儿到达顶端,一会儿又在黎明鬼魅般的白色光芒中缓缓落下。乳白色的月色洒在寒霜满地的田野,洒在落满霜屑的南瓜上,月光一会儿又变得更白、更小、更亮了。它低悬在陡坡之上,挂在百万相同的街道上方,使整个大地沉浸在霜色和寂静之中。
“随后,透过霜气袭人、沉睡倦怠的空气传来当当的钟声。人们躺在床上倾听着。他们一言不发,也不动弹,寂静像耗子一样啃噬着黑暗,但他们的内心却悄悄地说:
“‘夏天来了又走了,来了又走了。那么现在呢?’但是他们不再多说,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们会像寒霜一样,默然等待、聆听着时间,滴答滴答、奇怪的时间,聆听着那些难以挥去的短暂岁月。他们会想起早已离世的人们,想起那些此刻长眠于地下的故人,想起很久以前的寒霜和寂静,想起遗忘了的面容和已经逝去的岁月,他们会想起那些难以言表的往事。
“在晚上,在黑暗中,在那些酣然入睡的寂静小镇,在百万条大街上,他们会听见快车的轰鸣,会听见河面上巨轮发出的声声长鸣。
“那么他们会说什么?他们会说什么呢?”
当我躺在那思考、感受的时候,身边只有黑暗在游走。一扇房门嘎吱嘎吱地响着。
“十月是归来的时节:年轻人的胸中向往着逝去的爱情。他们的嘴唇因欲望而干涩,他们的心被春天的荆棘刺伤。因为迷人的四月残忍而妖艳,它会在极度的快乐和无言的欲望中将他们撕裂。春天不会说话,只会叫喊,但是蝰蛇般的时间比四月更加残酷。”
“十月应该是归家的季节。即使小镇也在这个季节获得了新生。”他这样想着,“生命的潮水再次充盈,富人重新开始了生意或者开始追求新的时尚,而穷人的身体也从炎热和疲倦中解脱了出来。夏天的堕落和恐怖已被人淡忘——记忆中只有炎热的小屋、潮湿的墙壁,汗流浃背、辛苦、不幸、绝望的人间地狱,以及囚禁了一些面容苍白、脏兮兮人们的灵薄狱[22]。如今,百万人的心中重新恢复了快乐和希望,他们再次如饥似渴地呼吸着空气,他们的行动也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夏天给他们带来的痛苦印记仍然清晰可见,他们的眼睛里流露出饥饿和患病的神色,这种神色里包含着孩子般的希望和期待。
“在古老的十月,大地上的万物都指向家园:水手回到海上,旅人回到墙壁和篱笆里,猎人回到田野、洞穴和长吠的猎犬那里,情人回到他所抛弃的爱情身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要回家:父亲,难道你不会再来了吗?
“如今,就在大地上的一切都回家的时候,你在哪里?因为这一切,以前不是都重新来过吗?我们不是看见过、听见过,熟悉这一切了吗?只要你回来,这一切不就像过去那样再次出现了吗?
“父亲,在夜里,在黑暗中,我听见了快车轰隆而过的声音。在夜里,在黑暗中,我听见了狂风在大树间号叫,听见橡果像雨点一样清脆落地的声音。
在夜里,在黑暗中,我听见了雨打屋顶的声音,听见了汩汩的水声,也听见了大地尽情吞咽的声音和五月的干渴开始消退的声音——听见了河流在十月的忧伤和沉默。山涧的溪流吐着白沫,翻腾着直泻而下,被冲出来的泥土纷纷剥落,溶入水中,在夜色中消失在打转的旋涡中。小溪像蛇一样泛着亮光,蜿蜒流淌在湿漉漉的蕨类植物下面,溪水像一道薄薄的帷幕倾泻而下,吼叫着从磨坊旁边流过,发出风儿似的呼啸,在夜里,在黑暗中,河水从我们身边流过,奔向大海。
“当我们躺在那里,沉沉地睡去时,河水像巨大的无底洞,慢慢地吸吮着大地:夜里,河岸被冲垮,在黑暗中轰然坍塌,泥土开始溶解、落进水中,巨大的号角在夜色中响起,巨大的船只在河流的入口挣扎着。因此,这河流,这神秘、永恒的河流,因我们抛弃的垃圾而发黑,因我们的污染而混浊,它就像一切生命、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那样丰富、旺盛、美丽、永不停歇,就像神奇、悲壮的时间一样从我们身边流过——流过——流过——流向大海。
“这一切都曾留存在大地上,并将永远留存下去,但是你却走了。除非你再回来带给我们生命的色彩,否则,我们的生活将在黑夜里毁掉、崩溃,我们的生命将被河流吞噬,我们的生命将随着河流一路翻腾着流向大海和黑暗。
“父亲啊,夜深不眠时,回到我们身边来吧,就像从前那样,回到我们身边,赐予我们无限的力量,赋予我们无限的慷慨。你那高大的生命躯体可以把世上一切迷失、破灭的东西重新变成狂喜、欢乐的金色图案。父亲啊,在狂风呼啸的夜晚,回到我们身边吧,因为又一年的十月到来了,它带来了死亡与生命,以及无数人们返回的神奇预言。如果你不来,我们就会被毁灭、迷失方向、彻底崩溃,我们的生命就像风化了的矿物碎片,在黑夜中翻卷向前,归入大海。”
就这样,我躺在母亲的寄宿公寓里不停地思考着、感受着,内心不停地说着话,可是除了寂静和黑暗以外,屋里什么也没有。风暴摇撼着房子,大风在屋顶上猛冲,这时,我才明白父亲再也回不来了,我所熟悉的一切生活就像梦境一样消逝、破灭了。
突然间,我明白,活在世上的每个人都曾寻找、都在寻找他的父亲,即使他的父亲死了,他的儿子也会狂热地在喧闹的街头寻找他的父亲,他从不会丧失希望,始终觉得终有一日能再次看见父亲的脸。十月里,我重新回了家,可是那里没有门,没有我能进去的门。如今,我知道自己永远无法重返这种生活了。可是,在驱策我逃离的一切巨大不安中,我却无处可去,我在这个世界上无门可入,无寓所可住,然而我必须为我自己安排一种和我父亲截然不同的生活,否则我就会死去。
风暴在夜里摇撼着屋子,风中有某种东西在呼唤。它在和我交谈,我的内心充满了有关逃离、黑暗、发现的令人鼓舞的预言,它像魔鬼一样欢快、低声地说:
“走吧!走吧!走吧!远方有新的天地,早晨和阳光明媚的城市!孩子,孩子,去吧,寻找新的世界吧!”
这是黑暗时间的另一个瞬间。这是时间百万个面孔的另一面。
下面是另一个瞬间:
3.1926年10月
白天,空气就像金黄的雾霭,昏昏然、欣喜地弥漫在空中,带给人一种莫名、庄重的快乐和即将迫近的预言。一道古老、金黄的光芒,早晨古老、迷蒙的橙色雾霭,永远无法进入晴明和光亮之中。——那一年,英格兰的十月就是这般情景。有时候,到了夜里,月亮会在狂乱的风暴驱策下疾行于高空,有时候,则会带来一种赤裸、遥远的孤寂,那最——啊——最——熟悉的璀璨星光,它永远照耀着人们,照耀着他们不可名状、情绪激动的矛盾心境——强烈的欢乐与空虚的凄凉,希望与恐惧,家园与渴望,它们痛苦的强迫带来的双重摧残——永远流浪与重归故土。
繁星在寂静中闪烁着,是黑夜中朴实的微粒——它们以记忆中的火焰点亮了黑暗的巨大天幕,使人回忆起熟悉的山峦。我们出生的故土,我们可以触摸的故土,使流浪者感到大地和家园似乎靠近了,非常近了,使他们心中充满了没有门、没有房子、没有时间、无垠赤裸的孤寂感。
那一年,隐秘、孤独、巨大的事物处处皆是,它们有的等待着,有的渐渐逼近,有的静止不动。在雾霭茫茫的天空里,某种漠然、巨大的事物即将出现,但却从不露出公开而清晰的轮廓,那几乎是记忆里群山深处的十月,清冷而霜意融融——噢,有些东西是那么接近,那么熟悉,只有一字之差,一步之遥,一屋之远,一门之隔——只差一道门,而这门却永远关闭着,只差一道门,而这门却永远找不到。那一年,那片土地上的十月就是这般情景,那里的一切全都陌生而熟悉,就像一个梦。
夜里,在那个古老的小旅馆的休息室里,噼啪爆裂的炉火欢快地燃烧着,人们坐在一起,畅饮小杯泥浆似的黑色液体,他们把这种味道发苦的液体称作咖啡。
这些人大多是一家人,是前来探望他们上大学的儿子或兄弟的。他们是尤金生平见过的最特别、最丑陋、相貌最与众不同的人。父亲往往是一群人中长相最英俊的:是一位阳刚的男士,在其饱经风霜的红色面容上,白色的胡须剃得短短的,长着铁灰色的头发——该国备受人们喜爱的斗牛犬就是这副模样。
母亲的长相很丑陋,一张长长的马脸,两颊结实、饱经风霜,仿佛具有鞣革的耐磨性和坚韧性。她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冷峻、直白的笑容,而且永远固定在牙齿外突、干瘪的嘴唇周围。她说起话来声音就像马嘶一般,身材毫无曲线之美,瘦骨嶙峋的臀部尤为醒目,偏偏穿上了古怪、邋遢的衣服——之所以古怪,是因为男士们都穿得很讲究,因为他们穿的每一件衣服,不管多么古老和陈旧,似乎都很漂亮、得体。
女儿的模样颇像母亲,一位高大、笨拙的姑娘,瘦削、饱经风霜的脸上有一张牙齿外突的嘴巴,身穿一套不合身的淡蓝色晚礼服或宴会服,这种蓝色令人很不舒服;她的腰间还莫名其妙地系了一只巨大的玫瑰花饰。她生就一双大脚、一双干瘦的大腿、一双干瘦的胳膊,脚上穿着沉闷的灰色舞鞋和灰色长筒丝袜。
儿子是个面若红苹果的小伙子,头发鬈曲漂亮,身穿宽松的灰色长裤;另一位青年的类型和气质与他不同,是他大学的同学,他对这个姑娘的态度虽然谦恭有礼,但却很冷淡,姑娘报之以相同的态度,每个人都非常满意。
他们非得让人亲眼见到才会相信,然而,即使那样,人们也会像看见长颈鹿一样,说道:“我不相信。”年轻人都拘谨地坐在椅子边上,手里端着小小的咖啡杯,身体前倾,表现出一种冷淡而尊敬的态度,他们的谈话令人难以理解。
因为举止文雅,神态冷漠、疏远、正式,几乎像军人一样干脆利落,然而人们能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一种充满温情的亲切感,感受到一种奇怪而隐秘的情意,他们会用交谈或誓言的形式把内心燃烧的冰冷火焰表达出来。
你必须凌驾于他们之上才能理解他们所说的话,即使那样,你也是以一种着迷、怀疑的心情去倾听的,就像一个擅长外语的人设法弄明白对方的声音和言语的意义,却心知肚明自己是在翻译,一刻也不会忘记那个语言并非他自己的语言。 上帝的孤独者(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