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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没有门——时间与流浪者之自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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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你又讲起她古怪的家人,她的三个姐妹和她的父亲,他们都只有同样疯狂的特征,不过没有她那么精神焕发,也不具备她的力量和能耐,她从十八岁起就一直操持着这一家人的生活。

  你讲起那位老人,那位没有什么发明的发明家。讲起了他发明的一个开塞螺旋钻,钻上装了一个不中用的旋塞;还发明了一把不能锁的锁;一面打不破的镜子,那镜子照不出人影儿。你讲起他去年得到了十二万美元遗产——他生平第一次到手的钱——他立刻把钱拿到华尔街股票市场,很快就把钱蚀光了。

  与此同时,他又把妻子和女儿送上豪华客轮的新婚套房去欧洲旅游,就在她们正欲回国时,他却发电报告诉她们:“向罗马挺进,我的孩子们!继续挺进,继续挺进!你们的父亲快要赚到百万美金了!”

  是的,我会把我在布鲁克林一条陋巷里所发现的这一家子讲给东道主听,这一家人真是不可思议、疯疯癫癫、异想天开,然而他们却心地高尚。这一切以及其他上百件怪事,我都会讲给我的东道主听。我还会把发生在我周围老百姓身上的上千件事情讲给他听——住在陋巷里的亚美尼亚人、西班牙人、爱尔兰人,每逢周末一回家,他们就会打开收音机,使得整个地方都轰响着上百种杂乱的噪声。有人星期六喝醉了酒回到家中,开始打他们的老婆——他们生活的亲密和历程,在欢笑、呼喊、尖叫和咒骂中,透过上百个敞开的窗户,毫无遮掩地传了出来。

  我能讲给他听,他们如何打架、喝醉、被杀,他们如何盗窃、拦路抢劫、用棍棒胁迫,他们如何卖淫、偷窃、杀人——对他们说来,这一切都是他们有序、体面生活中的一部分——然而当房东太太的侄子只穿一条泳裤在后院的草坪上躺了个把钟头的时候,他们却义愤填膺地号叫着,向警察局投诉,他们很快就派了一个代表团前来。

  “你们得把那个光着身子的人从那儿撵走。”他们说,用谴责、厌恶而不事张扬的语调。

  没错,先生,我们很喜欢说反话——我们,还有发明家老惠特克,以及他的大女儿疯莫德,她经常为打碎一个碟子而嘟囔不休,然后又毫不吝惜地让你吞下过多的早餐,从四月到八月她总会耐心地给后院那块二十英尺见方的土地浇水,直至生出碧绿的草坪,然后让二十个皮包骨头的、面容黝黑的半裸顽童走进去,不到二十分钟便会把草坪踩成泥泞的草滩,而她却拿水龙管把水浇在顽童瘦小的身体上。我们——那位老头,还有他的女儿们,他的孙子,那三位银行职员,一个漫画家,两个在赫斯特旗下工作的年轻人,还有我自己。先生,我们有时候会把一位姑娘带进我们的房间,喝醉后开始哭泣,然后为罪恶而卑劣的生活进行忏悔,阅读莎士比亚、弥尔顿、惠特曼、多恩等人的作品和《圣经》,还会阅读报纸的体育专栏。我们,尽管年轻、愚蠢、老迈、疯狂、糊涂,但是我们从不谋杀、抢劫或打掉妇女的牙齿,按照世人的标准看来,我们都是比较体面、善良、慷慨的人,是“阳台广场”的贱民——之所以有这个称呼,是因为那里既没有广场又没有阳台,只有一条又小又窄的巷子,一堵长长的砖墙,一排肮脏的小屋,是由多年前生活相对富足时期的马厩和车库改建而成的。

  是的,我们是嫌疑犯,是秩序和公共道德的敌人,是公开、下流丑事的无耻参与者,我们的邻居看我们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震惊、谴责、不信任的眼神。

  当时,他们像充满爱意的丈夫那样殴打他们的老婆,怀着公民的自尊相互割切着对方的咽喉,老老实实地干着谋杀、抢劫和强奸的营生,一个个都像极富自尊的市民。

  在这期间,有个人被谋杀了,脑袋被敲坏了,就躺在三户人家之外的一间屋子的台阶上;还有一位喝醉的妇女,在某天深夜两点钟左右,她从一辆汽车里走出来,尖声向所有的街坊邻居控诉那位护送她回家的人。

  “你得给我钱,你这个叫花子!”她吼道,“听着,你得付给我钱,把我的三块钱拿出来,要不然我就回家叫我丈夫揍得你拿出钱来!任何一个狗娘养的男人,休想跟我睡了觉、白占了便宜就溜掉!快点,把钱拿出来!”她大吼着。

  “表现得像个贵妇人吧!”男人用相对较低的声音说道,“你不表现得像个贵妇人,我就不给钱。你非得表现出贵妇人的样子才行!”他坚持着,他对骑士规则的忠诚,的确令人动容。

  这场争执一直持续着,直至那名男子发动汽车,疯狂地向前驶去才算结束。

  她被丢弃在小巷里,独自来回徘徊了好几个钟头。她尖叫着,啜泣着,用脏话咒骂着,呼唤她丈夫下楼,好好收拾一下那个白占了她便宜的追求者——这番控诉一直不受干扰地持续着,直至三个年轻、贪婪的暴徒抓住机会,窜出来抢劫了她。他们在深夜里从我的窗前跑过,有一个人害怕地退缩了,他说:“天啊,我感到很不舒服,我感到很难受!等一等!你们几个去吧!别管我了!我想喝一杯咖啡!”其他人都粗野地咆哮起来:“来吧!来吧!你这个胆小的杂种,如果你不快点,我就宰了你!”于是他们走了,他们敏捷的腿脚在黑暗中灵活地蹦蹦跳跳,那位妇人醉醺醺、疯疯癫癫的呼号也隐隐约约地从巷子那一端传来,然后消失了。

  你的东道主陶醉在这些野蛮的往事中,他狂喜地捶打着自己的额头,大喊道:“啊,太棒了,太棒了!你真是个幸运的人!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你环视了四周,一言未发。

  “要自由自在!要到处走动,看看这一切!”他说,“要生活在真正的人们中间。要看看生活的本来面目,赤裸裸的生活——真正的本色,和这些不同!”他说,然后朝他周围那些幻景般的文雅陈设投去厌倦的一瞥。“最重要的是:要孤身一人!”

  你问他,他是否孤独过,他是否知道孤寂的滋味?你想方设法告诉他,但是,他对此也很熟悉。他淡然、嘲弄地笑了一下,流露出智者对青年的容忍和厌倦神色,“我知道,我知道!”他慨叹道,“但是,我们所有人都是孤独的。归根结底,我的年轻人,对我们来说,真正的孤独就在这里!”他拍了拍衬衣前面第三颗饰纽微微偏左一点的位置,假定他的心脏就在那个区域。“可是你,自由自在,年纪轻轻,可以到处游走,整个世界都任你探索——你有一个美好的生活!天啊,一个人还有何欲求呢?”

  唉,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很快,你的太阳穴处会沉重地搏动起来,你的唇边会冒出刺耳、尖刻、愤怒的反驳之词,而且你感觉到,你能告诉他许多事情。

  你可以向他讲述那些并不怎么愉快、美好的事物。所以,人们贪欲的东西真他妈的多啊——美食、知已、舒适、自在、安全,还有一个像现在那样坐在你身边的美丽妇人,以及一个孤独的结束——不过,有什么可说的呢?

  因为你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你知道你所知道的,而黑色、凄凉、疼痛的孤独,深夜里噬咬寂静之根的孤独,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它在黑暗中躺在我们身边,而河流却在流动,它使我们内心充满了神秘的歌声和苍白时间的无际荒凉,永远和我们同在一起,它无声无息,我们最终无法把它从血液里连根除掉,无法把它从灵魂深处抹去。它的味道在我们的嘴边是酸的、苦的、辣的,它始终和我们在一起,在我们的体内,在我们周围,它就是我们的牢狱、我们的俘虏和我们的主人,三者合而为一。我们无法把它黝黑的脸和我们自己的脸区别开来,我们同它博斗,爱它,恨它,最终接受了它。如今,我们必须永远和它在一起,直至死去。

  所以有什么可说的呢?已经有太多的生命,太多的权力、庄严和欢乐,而且也美不胜收,上天知道凡间有太多的贫穷、污秽、苦难、疯狂和失望,有太多的谋杀、残忍和仇恨,还有太多的孤独:胸中充满苍白的恐惧,嘴唇因强烈、刺激的孤寂而结了一层硬壳。

  啊,有的是时间,即使在布鲁克林也有充足的时间,充足、奇怪、黑暗的时间,具有百万个面孔、黑暗的时间,永远像条河似的在你身边流动,在白天,在黑夜,在你身边流动,使你的生命变成了它自己的,正如它把大地上的一切生命和城市变成它自己的一样,它把大地归入它的潮流中,就像它把你生活中百万个黑暗、隐秘的瞬间吞没在它自己的潮流里一样。摇撼着船只的双舷,穿越你灵魂的边缘,在黑暗中堆满货物的陈旧码头附近泛着泡沫,它像时间和静默悄悄游走在城市的高楼大厦旁,水波荡漾在生机勃勃的石岛周围——这流水因大地上的废弃物而变得混浊,因我们的污物而发黑,因垃圾而变得沉重、丰富、腥臭、美丽,一如众生,无穷无尽。它从我们身边流过,流过,朝气蓬勃地向大海流去。

  噢,有的是时间,面容阴沉的时间——即使在布鲁克林的地下幽深处,也有足够的时间。然而,当你试图向那人说明这一点时,你却办不到,因为,到底该说什么呢?

  因为,你突然想起黄昏悲惨的光芒如何洒落在名为布鲁克林的大地上那片巨大、铁锈色的都市丛林地带,同时,落在所有那些眼神僵直、脸色苍白灰暗的人们的身上,想起他们在黄昏时分忧伤的落日余晖中,在布鲁克林,倚在寂静窗台上的情景。你还想起一天的黄昏,在布鲁克林某个凉快的地下室里,你躺在那张可怜的床上,倾听黄昏的声音,倾听你那棵树上渐渐消失的鸟鸣;你想起两扇窗户被推开了,你听到了两个人的声音——一男一女的交谈声——他们在柔和、伤感的光亮里交谈着。他们的谈话重新回到你的意识中来了,仿佛是萦绕在心头的一首老歌的叠句——那是一首在布鲁克林听到并忘却的老歌。

  “你肯定去外地了。”在暗淡的亮光里,有个人问道。

  “是的,我到外地去了。我刚回来。”另一个说道。

  “是吗?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另一个说,“我一直在想,你肯定去外地了。”

  “是的,我到外地度假去了。我刚刚回来。”

  “啊,是吗?我就是这么想的。前几天我还想,我有好些日子没见过你了。‘我估计她去外地了。’我说。”

  接着出现了片刻的沉默——只听见渐渐消失的鸟鸣声、街头人们的说话声(轻微的响动、大叫大嚷、断断续续的呼喊,还有黄昏时分逐渐沉寂的声音:在遥远、广袤的空中窃窃私语着)。

  “哦,自从我出门后,有没有什么新闻?”在柔和、悲惨的亮光里谈话继续进行着,“我去外地以后,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没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另一位回答,“几乎还是老样子。你明白吗?”

  这句话听起来不大自然,直觉中他感到了那种无话可说的痛苦。

  “是啊,我明白。”另一位平静、无奈地答道。此刻的布鲁克林已是一片寂静。

  “格罗庚神父大概是你外出之后去世的吧。”其中一位说道。

  “噢,是吗?”另一位问道,平静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关切。

  “是的。”

  接着是一阵沉默的期待。

  “唉,那太遗憾了,不是吗?”那个平静的声音深表惋惜地说。

  “是的,他是星期六死的。星期五晚上他还好好的。”

  “噢,是吗?”

  “是的。”

  好一阵子,两个人都沉默不语了。

  “哎,太不幸了,你说呢?”

  “是呀。他们直到次日才发现他。他们找到他时发现他躺在浴室的地板上。”

  “噢,是吗?”

  “是的,他们发现他躺在那儿。”

  两人又沉默了好一阵子。

  “唉,真是太遗憾了……我想这一切都是在我去外地后发生的。”

  “是的,你肯定已经外出了。”

  “是的,我想,是这样。我一定在外地。否则我会听到消息的。”

  “那么,再见了,孩子……我们下次还会再见面的。”

  “嗯,再见。”

  一扇窗户关上了,接着便是沉默。黄昏、遥远的声音,还有布鲁克林断断续续的呼喊声。布鲁克林笼罩在无形、铁锈色、难以计数的生活荒野中。

  现在,斜阳的余晖从铁锈色房子的破旧红砖墙上迅速消失了,空气中传来人们的交谈声,某个地方传来音乐声,而我们躺在那儿,就是躺在地下室里、漫无目标的原子,是大地上人群拥挤的荒原里灰色、无声的原子。我们的声名已经消失,我们的姓名已被忘记,我们的力量就像被开掘的大地正在消耗殆尽。

  黄昏时分,我躺在这儿,河水正在流淌……黑暗的时间就像秃鹫啄食着我们的内脏,我们知道,我们都失落了,我们不能动弹……那边有轮船!那边有轮船!……基督啊!我们都在黑暗中慢慢死去!……而你肯定去了外地……你肯定去了外地……

  这就是阴郁时间的一个瞬间,是时间百万个奇怪、阴郁面孔中的一个,下面是另一个:

  2.1928年10月

  我的生活大多处于孤独和流浪之中,我所认识的任何人的生活都难以与之相比。为什么会这样,或者说这一切是怎么造成的,我从未弄明白过;然而,事实就是这样。从我十五岁起——除了一个短暂的阶段之外——我一直过着一个现代人所能遭遇到的、孤独的生活。我的意思是说,年、月、日、钟点的数量——我独自一人度过的实实在在的时间——是极其漫长而特别的。

  因为我似乎从未寻求过孤独,也没有躲避过人生或者设法修筑一堵墙把自己围在其中,以逃避尘世的狂乱和喧嚣,所以,这个事实越来越令人惊奇了。

  我是如此热爱生活,以至于被人生的饥饿逼得近乎疯疯癫癫,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残酷的、身体上的饥饿,它可以吞噬整个世界和世上的所有人。 上帝的孤独者(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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