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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记忆深处的钟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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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路虽然有点跛,但若要赶时间,他会走得飞快——而我只得加紧脚步才能赶在他前面。

  等到了法院,就会有一群人跟我们打招呼,他们都是一群毫不起眼、有气无力的乡下人,嘴里嚼着烟叶的山里人,普通的流浪汉。这些流浪汉以门廊、台阶、法院破旧的砖墙为自己的俱乐部、身体的靠背、逗留所、食物储蓄处。

  在我看来,几乎可以算得上他们的最终安息地了——按父亲的话来说,他们中的有些人“和上帝一样年长”,他们坐在法院的台阶上、或者背靠着法院墙壁的时间要远远超过我们大多数人的记忆。

  在这帮古老的安逸分子里,有一位头目——我想人们都默认他是这帮人的头目——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无赖。他不在场的时候,人们都称他卢奇·塔。

  这个绰号是我父亲给起的,之后便一直沿用了下来,主要因为这个绰号实在太恰当了。老卢奇·塔的真名叫斯莱格,虽然他自称斯莱格少校,而且密友、朋友、熟人都这么叫他,但是这一头衔只是他自封得来,并无别的依据可寻。

  老卢奇·塔在当年内战期间曾经当过兵,并且失去了一条腿。他饱受了巨大的精神之痛,而这却为他赢来了一个毫无尊重可言、带有挖苦意味的绰号——卢奇·塔。他的上颚部位受了伤,从而留下了一个洞。按卢奇·塔自己的话来讲,洞口“大得足以容下整个拳头”。这是当年在作战过程中遭到特制榴霰弹袭击而致,而他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但是他的言语表达能力却未能幸免。我认为他是我见过、听过的最好色、最污秽、最下流的老头了。而且,他的淫秽体现在他咯咯的假笑里,体现在高声、嘶哑的大笑中,几个街区范围的人都知道,即使在一百码外也听得真切。

  如果说他有什么值得自豪的东西,那么他嘴里的大洞要比他的木制假腿更使他荣耀了;他觉得此洞比自己当选荣誉军团、获得维多利亚十字勋章更令他满意。他上颚的大洞不仅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而且也成了他生存下去的充分理由;这个大洞成了他虚度光阴的资本。此外,该洞不仅可以证明他所想、所感、所做的正确性,而且还可以明显地让他从自己的行动、言语中感受到神圣、权威的力量,感受到某种非凡、无可置疑的正确性。如果有人胆敢——或自命不凡——质问卢奇·塔的任何观点(他的观点源源不断,内容包罗万象),不论是有关历史、政治、宗教、数学、养猪、种花生,还是占星术,他都希望别人能够立刻、完全、彻底地屈从、俯首称臣——直至被摧垮——然后在适当时刻迅速地调用他本人的主要“撒手锏”——上腭的大洞。

  谈话的主题、谈话的时机、争论的内容都无关紧要;老卢奇·塔可能会把黑说成白,把上说成下,把地球说成扁的,而非圆的——不论他的观点如何,不管他的话是对是错,只要他说出来就是正确的,因为一个上颚长着大洞的人是不可能说错什么的。

  在任何情况下,只要有人对他的观点提出疑问或反对,他的神态就会迅速改变。他尽管安装了木制的假腿,但却像个猴子似的从那把破旧的椅子上猛地跃起身来。他气急败坏,每说一个字都不停地跺着那条木制假腿。接着,他会张大那只可怕的嘴巴,露出几只发黄的老牙,人们不禁疑惑那张嘴还能否再合得上。他会伸出一只哆嗦的手指着那个洞,然后高声嘶哑、激动地尖叫起来:“卢奇·塔!”

  “我知道,少校,可是——”

  “你知道什么?”老卢奇·塔往往会嘲笑地问,“你知道什么,呃?一个可怜、自命不凡、什么都不懂的人竟敢反驳一位曾在弗吉尼亚打过仗、上颚的伤口大得能放下一个拳头的人……你知道什么!”他尖叫着,“你知道什么……卢奇·塔!”

  接着,他把嘴巴张得大大的,直到别人都能听见他下颚的开裂声了,然后他会哆哆嗦嗦地伸出一只指头,指着那个能说明一切的大窟窿。

  “没错,我能瞧见那个洞,没错,但我们争论的是地球究竟是圆是方,我认为它是圆的!”

  “你认为它是圆的,”卢奇·塔嘲笑地说,“你怎么知道的,呃——一个乳臭未干、自命不凡、什么都不懂的人……你怎么知道它是圆是方?……你什么地方都没去过……什么都没有见识过……你连离家五英里外的地方都没有去过!……竟敢跟一位曾在弗吉尼亚打过仗、上颚的伤口大得能放下一个拳头的人争论问题——卢奇·塔!”说完这些,他就会使劲地跺那条木腿,张大嘴巴,用颤抖但却扬扬得意的手指着那个能说明一切的洞。

  别的时候,如果没人反对他,老卢奇·塔就会变得很和蔼,他会滔滔不绝地同任何处在他听力范围内的人交谈。这些人都愿意倾听他没完没了地讲述战争期间、和平年代的各种奇闻异事,以及有关骑马、喝酒、黑人、男女之间的风流韵事——他们尤其爱听他讲述女人的事,他讲起与女性的关系时,总会扯高嗓门,带着淫荡的意味,偶尔还会发出阵阵尖锐的淫笑来,几百码外都听得清。

  我父亲对他很反感;他代表父亲憎恶的一切事物——懒惰无能、无知、肮脏、好色、职业退伍军人;但是憎恨、关爱、反感、愤怒或者嘲笑都无法影响到老卢奇·塔;他是祸根、是负担、是无数痛苦的根源,但他却依然坐在那把破旧的椅子里,面对着法院的门廊,永远是一个令人痛苦、饱受折磨的负担。

  虽然老卢奇·塔在生气时或者遇到某人反对他观点的时候,会像猴子一样迅速、敏捷地从自己的椅子里一跃而起,但是他一见到我父亲,就会变成一位年迈、虚弱的退伍老兵。他因伤而残废,但却努力用恰当、敬重的方式同他尊贵的长官打招呼。

  老卢奇·塔一个劲地向那帮嚼着烟叶的听众吹嘘自己在弗吉尼亚如何英勇作战,但当父亲走近时,他会突然住口,微微前倾座椅,用颤抖的手扶着椅子的扶手,然后狂乱、徒劳地用木制假腿划着地面,不停地哼哼着,呼吸困难,就像人使完最后一点力气,但却拼命、不惜一切地作垂死挣扎。

  然后他会暂停一下,急促地喘着气,用虚伪、假装的谦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孩子们,我不好意思请求你们帮一下忙,但我不得不这么做!将军来了,我得站起来才行。你们有谁可以扶一下我?”

  当然,许多双富有同情心的手向他伸了过来,连拉带拽让老卢奇·塔站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挪了挪身子,然后使劲用木制假腿蹬着地面想要站起来,但无济于事,嘴里不停地哼哼着,呼吸困难,就像人使完最后一点力气,但却拼命、不惜一切地作垂死挣扎。

  ——然后,他带着崇高的神情,慢慢地行了一个礼——你所见过的最华丽、最庄严的敬礼,这是老警卫员向滑铁卢君主行的礼。

  有时候我担心父亲会上去扼死他。当父亲盯着卢奇·塔的时候,他的脸就会变得通红,就像一只大而熟透的西红柿,他脖子、额头上的血管膨大得跟缰绳一样,他粗大的手指在手心里痉挛地抖动着。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朝法院跛行而去。

  然而,有一次他所说的一句话,听起来虽然简短,但却像猛烈的炸弹一样。

  “他就是人们眼中的杰出老兵之一,”他发牢骚地说,“作战四年,然后赋闲四十年。这就是你眼里的杰出老兵!”

  “嗯,”我肯定地嗯了一声,“那个人有一条木头腿呢。”

  父亲突然停了下来看着我,宽阔的脸庞变得通红,蓝色的眼睛里露出严肃、奇怪、年轻的神色,显得很痛苦。

  “听着,孩子,”他非常平静地说,一边轻轻抓着我的肩膀,动作透出一种古怪而特别的肯定,“听着,一条木腿说明不了一切!”

  我看着他,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对这句意义非凡却毫无意义的话,我不知如何作答。

  “记住我说的话,”他说,“一条木腿说明不了一切!”

  然后,他满面通红地转过身,沉重、快速地跛着腿走进了法院,只留下我静静地待在原处,目瞪口呆地注视着他宽阔的背影。

  4

  这次谈话之后过了半年,有一天,我正在他的书房里阅读斯波茨凡尼亚战役的详细历史资料,作者是汉考克指挥部的一位将军,他曾亲历了那次战役。

  我读完了那次血战的前两章——即汉考克指挥军队向联盟军发起冲锋的一章,以及我方军队发动反击的一章——目前正在阅读最后一章——对双方军队在掩体里进行的白刃战进行了详细描述——按这位军官的话来说,这可是一场残酷、漫长的战斗,“每一英寸阵地都几乎被鲜血染红”。突然我读到了这样一段内容:

  此次战役还打响了其他几次战斗,双方调用了更多的兵力,伤亡更加惨重,作战范围更大,但据我个人判断,在现代,还没有哪次战斗比斯波茨凡尼亚战役最后几小时双方进行白刃战时更加残酷、更具破坏性的了。双方势均力敌,都躲在掩体里向对方猛烈射击,战士们不断从倒下的战友手里接过步枪。一位士兵刚刚倒下,另一位便跃起来取代他的位置。人人皆如此——从列兵到上尉,从上尉到旅长;我亲眼看见将军在交火最激烈的地方与士兵并肩作战;我亲眼看见梅森将军和他的山里人士兵一起射击、装弹,直至自己中弹被部下抬走。

  他的右腿被小型炮弹炸得皮开肉绽,必须要做截肢手术——我的眼睛被什么东西模糊了,这一天的金色和欢唱突然间消逝了。我站起身,走出书房,沿着过道走过去,手里拿着摊开的书。

  我走进客厅,朝里面望了望,看见母亲正在那里。她平静地抬起头,然后迅速看了看我,吃惊之余站起身来,一边把手中的针线放在桌子上。

  “那是什么?你怎么啦?”

  我朝她走过去,觉得自己走得非常坚定。

  “这本书,”我边说边把书递给她,用手指了指地方,“读一读这里——”

  她快速接过书,读了起来。很快她便把书交还给了我。她的手指在微微地颤抖,但却语气平静地说:

  “原来如此?”

  “书上讲的——是我父亲吗?”

  “是的。”她说。

  “那么,”我说,缓缓地盯着她,一边使劲地清了清喉咙,“这么说父亲——”

  接着我看见她哭了起来。她搂着我的肩头说:

  “你父亲的自尊心太强了——他不愿告诉你。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子知道他是个跛子这一事实。”

  这时候我终于明白他当初那句话的意思了。

  跛子!一晃五十年过去了,但每每忆起,我的视线便会模糊不清,喉咙里好像有个东西堵在那里,金色的阳光和歌唱就会跟很久以前那个春日一样消逝而去。跛子——他是个跛子!

  我看见了他的秃顶和红通通的面庞,还有矮胖的身子沉重地朝法院挪去……

  听到了坚实、快速的钟声……想起了卢奇·塔、法院门前的流浪汉以及来往的行人……还有审讯、律师、被告……还有到我家来的那些将军们,以及八十年来他们一贯的模样……他们谈及的事情、他们带来的神奇……我的心如同孩子一般充满了战争的梦想和荣耀……那些了不起的将军和我印象中并不尚武的父亲……还有我对事实过分疑惑的毫无价值……我看见他魁伟、平凡的身子朝法院跛行而去……把他幻想成戈登,正身在荒野……或者在弹痕累累的田野,或者在葛底斯堡树林里冲锋陷阵……或者在夏普斯堡身负重伤,跪倒在斯波茨凡尼亚溪边……看不清自己的悲惨模样;而且,我就跟孩子一样,想象不出多年前在弗吉尼亚盆地,究竟有多少疯狂或神奇的事情发生,甚至想象不出有多少熟悉的砖红色面庞和秃顶……

  跛子!——不!他不是跛子,相反却是最强壮、最正直、最普通、最正常的人!……五十年过去了,但每每想起那个失落的日子,一切便会涌上心头……

  每一份记忆、每一片叶子、每一朵鲜花……树叶的沙沙声、阳光下的每束光亮和阴影……落满灰尘的广场、拴马桩、骡子、牛队,还有马儿、铺着干草的四轮马车,香气四溢、堆得高高的西瓜……法院前的流浪者……老卢奇·塔——还有斯班格勒的骡队正小跑着穿过广场……每一扇敞开的门……每一扇紧闭的大门……那天经过小镇的各种事物——在黑人区角落的妓院里女人们坐在饰有格子的门廊里……她们在温暖的午后尽情休息,只肯定一件事——夜晚定会来临!……所有已知的、未见的事情——都只是我全部意识的一部分……五十年前五月天的某个下午,在南方某个山区小镇……时间像蜜蜂嗡嗡不止,像林中的声响漫弹不歇,像云影穿过葱茏的山腰,或者像从法院里传来的有力、快速的钟声……一位很早便已埋葬的逝者一路跛行前往法院,他曾参加过葛底斯堡战役……时光飞逝……就像树叶……就像流淌的河水……时光飞逝……正如此刻被突然想起……就像六十年前被遗忘的蹄声和车轮……时间就像永不再来者匆匆而过……只留下我们,伟大的上帝,仅凭此……便知道这大地、这时间、这生命远比梦境还要奇怪。 上帝的孤独者(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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