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上帝的孤独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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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像我这样,一生都在孤独和漂泊中度过。为什么会这样,究竟何以如此,我说不清楚,然而事实就是这样。从我十五岁起——除了短暂的一段岁月之外——我始终形单影只地生活着,和大多数人一样,过着现代的生活。我的意思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我都是孤身一人度过的,这样的日子实在太多了。因此,我要完全按照我对孤独的切身体会来描写人类的孤独。
促使我这样做的原因并非自认为对孤独的理解与众不同。恰恰相反。现在,我对生活的整体信念就是相信孤独绝非一种稀奇罕见的现象,绝非独属我和其他为数不多的孤独之人,而是人们生活中重要且不可规避的现实。如果我们仔细观察形形色色的人的生活状态、行为和言语——不仅伟大诗人有悲伤与狂喜,同样,普罗大众也有无休无止的忧苦。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经过我们时,充满毁谤、仇恨、猜忌和鄙视的刺耳的言辞充斥着我们的耳膜,这就是证据——我们发现,我觉得,他们都经受着相同的折磨。他们抱怨的最终原因就是孤独。
但是,如果说我的孤独体验与别人的孤独有何不同的话,我想那就是:我的孤独感受更强烈一些。这使我成了世上最有权力描写孤独——这种人类的普遍痛苦——的人了,因为我相信自己比同时代的任何一个人更了解它。我这么说,仅仅是在陈述一个我了解的事实而已,尽管我意识到这听起来可能有些傲慢或自负。但在人们得出这样的结论之前,先让他思考一下直面一位经历过如此强烈孤独的人的自负将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治疗自负最可靠的药方就是孤独。因为,身处孤独中心的我们,往往会陷入自我怀疑之中。在我们的孤独之中,那种令人羞耻、低人一等的感觉会突然涌起,像一阵恐惧、猜疑、恶毒的洪流,将我们淹没,使我们的健康和信心受到损害,使毒素蔓延至狂喜的根基处。
若想体会辛勤创作带来的成功,就得长期屈从于孤独,饱受孤独之苦,任其剥夺创造性工作不可或缺的信心、信念和快乐。
若要像我这样孤独地生活,就应当笃信上帝,拥有修士圣徒般的淡定信念,拥有直布罗陀般的坚定。若无这些,任何事情、一切因素、最微不足道的小事、随意的几句话,都会在瞬间让我丢盔弃甲、双手痉挛、心惊肉跳,从而失去了奋斗的力量。有时候,孤独只是掠过太阳的一团阴云;有时只是八月里炽热朦胧的阳光,或者只是布鲁克林区光秃秃、密匝匝、丑陋而污秽的大街。在那朦胧、暗淡的光影中,布鲁克林显得影影绰绰,给无数呆板乏味、毫无活力的人们带来了强烈的苦闷。有时它仅仅是对光秃秃的混凝土森林产生的莫名恐惧,也可能是炙热的大街上形似甲壳虫、向前飞奔的汽车身上闪烁出的亮光,也可能是铺着煤渣的停车场带给人的那种沉闷;有时候,它可能是高架铁道旁传来的噪声和喧闹声,还可能是大地上匆忙、奔波的人群,他们永不停息地盲目向前,但却不知去往何处。
此外,它也许只是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也许是派克大街上出身高贵、衣着讲究的青年斜着头,神情冷漠而倨傲,经人介绍之后,他似乎在说:“你什么都不是。”它也可能是上流周刊中某位批评家的轻蔑介绍和不屑。它可能是一位女人的来信,说我堕落了、毁掉了、江郎才尽了,我的所有努力都是虚伪的、毫无价值——因为我背弃了属于她的真理、憧憬和现实。
有时候,它可能还不及这些——它是我无法触及、无法看到、无法听到、也无法确切记住的东西。它可能十分模糊,犹如灵魂中的某种恶劣境遇,由我此生从未体会过的渴望、狂怒和欲望巧妙地构成。有时候,它可能是剑桥寒冷的冬日里,某个周日下午暗淡、苍白的落日余晖留下的记忆,是剑桥的周日下午萦绕在脑海里的那张苍白、敏感、美丽的脸庞,她让我知道了所有的青春梦想都是可悲的幻觉,我的一生都将一事无成。三月里暗淡的阳光凄凉无力地映照在那张苍白的脸庞上,使我沸腾的热血变得冷寂。
在那样的光线和境遇之下,那些矫揉造作、鄙夷倨傲的人们所发出的冷漠、轻蔑的言辞,那天的所有欢乐与歌声就像蜡烛熄灭一样消失不见了。我觉得,希望似乎永远破灭了,我追寻和发现的真理似乎全是虚假的。在这样的时刻,孤独的人会觉得所有能够证明这种感受的官能都已经背叛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真正富有生机和活力的生命,只有一息尚存的傀儡——就是那些冷漠、褊狭、缺乏活力的行尸走肉,他们永远存在于三月的周日下午那暗淡的落日余晖中。
孤独的人必须了解灵魂中所有丑恶的猜忌、绝望和难解的迷茫,因为除了那副自己创造出的形象之外,他再无别的任何形象可以联结,除了以自己的眼光和头脑获取的知识以外,他再无任何别的知识可以支撑。他没有同党的支持、鼓励和帮助,没有任何宗教的安慰,除了相信自己之外,他再无任何别的信念。
而且他的信念往往还会背弃他,让他处在犹豫动摇、无能为力的境地。对他而言,生活几乎毫无希望,他开始堕落,开始迷茫,无法救赎。那个早晨——那个晴朗、明媚、充满朝气的早晨——永远不会像以前那样重来了。
他知道黑暗的时间像河流一样从身边淌过。此刻,黑暗、巨大的孤独之墙已经包围了他。它紧紧地围着他、使他无法逃身。他记忆的毒瘤充满了他的五脏六腑,使他忆起了无数个早已忘却的面孔和逝去的岁月,直到整个生活变得像一场离奇而虚幻的梦境。时间像河流一样从身边淌过,他像一只鬼魔附体的动物在小屋里等待着。他会听到,大地在远方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他感到自己被遗忘了,体力也随着河水的流淌一点点地耗尽,整个一生都归于虚无。他昏昏沉沉地坐在孤独的囚笼里,感到筋疲力尽,萎靡不振。
有一天,不知何故,他突然心血来潮,对生活恢复了信仰和信念。在他内心深处,重新涌起了一股欢欣鼓舞、难以抑制的力量,这股力量冲破了世上最厚墙壁上的窗户,让一切又恢复了永恒的光明。神奇的是,他的身体安然无恙,他再一次得意地投入到艰辛的创作之中。他又恢复了原有的体能:他又知晓了原本知晓的一切,他还是原来的他,他又找到了昔日的一切。尽管世人都不会相信这一切,但他仍将宣告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尽管无数人高喊那是假的,但他仍然会坚持。
在这欢欣鼓舞、踌躇满志的时刻,我怀着这样的心情,敢于断言自己已经了解了孤独,了解了任何一个人,我要为他著书立说,仿佛他就是我的亲兄弟,他的确是的。我要为你描写出真实的他,以便日后孤独降临时,没有读者会有所质疑。
我所读过的对人类孤独最悲情、最庄严、最美妙的描写莫过于《约伯记》了;最出色、最富有哲理的作品是《传道书》。在此,我必须指出一个事实,它与我孩提时代听到的关于孤独和生活的悲惨境遇是有出入的,以至于当我初次发现它时,大为吃惊,甚至难以置信,并对呈现在自己面前的强大证据感到怀疑。
但是它分明就在那儿,像岩石一样坚硬,无可动摇也不容否认;随着岁月的推移,这个发现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事实是这样的:孤独的人,即富于悲剧色彩的人几乎都是极其热爱生活的人——换言之,他们都是性情欢快的人。这样说无任何矛盾。一个条件寓于另一条件之中,并成为必要条件。人类悲剧的本质在于孤独,而不在于冲突,并不以人们持有的观点不同而变化。恰如那位伟大的悲剧性作家(没错,“悲剧性作家”在某些国家有别于“悲剧作家”,比如在罗马和法国就没有伟大的悲剧性作家,维吉尔和拉辛也算不上,他们只是伟大的悲剧作家):伟大的悲剧性作家——如约伯、索福克里斯、但丁、弥尔顿、斯威夫特、陀思妥耶夫斯基——往往都是孤独的人。所以,他也是极其挚爱生活,并对快乐具有最深切体会的人。人类快乐的真正特性和实质就体现在这些伟大的悲剧性作家的作品之中,这一点在世界上关于人类生活的其他记载中是找不到的。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可以拿出真凭实据来说明:
在童年时期,一提起《约伯记》我就会立刻在我的脑海里引起一系列令人沮丧、忧郁和凄凉的联想。我认为,对我们大多数人而言都是如此。像“约伯的安慰者”“约伯的耐心”“约伯的苦恼”已经成了我们常见的习语,用来指那些经常遭遇不幸的人,长期默默地遭受痛苦的人,以及前路黑暗、看不到丝毫希望和快乐曙光的人。所有这些联想构成了一幅《约伯记》的图景,阴郁、凄凉、永远不幸。我小时候第一次读到它的时候,觉得似乎只有一种忧郁、勉强的幽默才会减轻约伯的苦难——那种幽默并非作者的意图,而是我的恼怒所导致的结果,因为我幼稚的权衡与判断能力遭受了一波又一波沉闷、痛苦的洪流袭击,我只以笑声来表示抗议。
但是,任何一位聪明且有经验的读者在其成年后读到那本伟大的作品时,都会意识到这种图景是多么的虚假。因为《约伯记》一点也不沉闷、凄凉、忧郁,它是由伟大的诗篇中优美的、灿烂的、变化无穷且壮美的素材编织而成的;在吟唱永恒哀伤的优美赞歌中,即永恒的欢歌中,它经久不衰。 上帝的孤独者(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