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游子还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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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好吧,”她说,“我想你需要的东西都全了。盥洗架上有干净的毛巾,洗手间在楼上第一段走廊尽头的左侧位置。”
“谢谢你,夫人,”他又用刚才的那种语气回答,“我会尽量不打扰你的。”
“没有人可打扰,”她平静地说,“我睡在房子的背面,远离一切,而吉尔默先生——他是目前唯一的常住房客——已经住在这里很多年了,他很安静,我几乎感觉不到他就住在这所房子里。另外,他睡觉很沉,也不会知道你在这里的。他现在还在外面,但是应该快回来了。所以你不用担心打扰我们。也没有人会打扰你。”她说完之后,突然紧紧地看着他,苍白、颤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假牙也露了出来。“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是你能找到的最安静的房子了。所以,如果你听到有人进来,你不必担心,那只会是吉尔默先生回房睡觉去了。”
“谢谢你,”他淡淡地说,“现在再没有什么需要的了,”他补充了一句,然后把脸转了过去,仿佛要急于终止一段无限拖延的谈话似的,“我要休息了,你也去睡觉吧,我不想再耽搁你的时间了,夫人。”
“好的。”她匆忙说完后转身欲走,但又困惑、迟疑地看了看他。“那么好吧,如果有什么别的需要——”
“没有了,夫人,”他回答,“我会睡得很好的。祝你晚安。”
“晚安。”她说,然后匆匆地环视了一眼冰冷的墙壁,终于平静地走了出去,把门从身后关好。
她离开以后,男子在那里静立了片刻,没有作声。然后,他开始慢慢地观察自己,沉思地用手抚摸着自己粗糙的胡子茬。他游离的目光终于落在梳妆台镜子里的他本人身上,他全神贯注地看了一会儿,既觉得愚蠢又暗自吃惊不已。
突然间,他像一只受困的动物,面部开始痛苦、情不自禁地扭曲起来。
然而,几乎一眨眼工夫,他的这种表情又消失不见了。他把手伸进自己零乱的头发,气愤地摇了摇头,好像要摆脱某种痛苦似的。接着,他快速、烦躁地脱掉了外套,搭在椅子上。他坐在床上,弯下腰迅速松开了沾满泥巴的鞋子,脱了下来,然后又麻木地坐了几分钟,眼睛呆呆地盯着面前的墙壁,就像昏迷了一样。屋子冰冷、洁白、空旷的感觉开始弥散开来,似乎掌控了他的全部精神。
最后,他终于挪动了一下身体,嘴唇突然抖动起来。他慢慢地环视着光秃秃的白墙,脸上露出一种似曾相识、难以置信的神色。然后,他又摇了摇头,不自觉地耸了耸厚重的肩膀,像是一种痉挛的战栗。突然,他从床上坐起身,关掉了电灯,躺了下去,连衣服也没有脱。接着,他一把扯过被子盖在身上。
户外,暴风雨正袭击着房子,室内充满了阴冷和寂静。他平坦、僵硬地躺在那儿,眼睛紧紧盯着黑暗。但是过了不久,阴冷、黑暗、寂静终于控制了他,他闭上眼睛睡着了。
在这只有时间和静默的古老房子里,某种东西彻夜嘎吱作响,某种东西始终在移动、嘎吱作响,永不停息。
男子很快就苏醒过来了,他只睡了一会儿,短暂得跟没有睡一样。他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所房子,从来没有离开过家。
一种强烈、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令他麻木、窒息,阴冷和寂静占据了他的心灵。因为在他的脑海深处,那个久已遗忘的声音似乎刚刚回响过。在他的心里,在他的耳边,似乎有一句话刚刚说过,一声轻缓而急促的脚步刚刚走过。
“谁在那儿?”他问道。
暴风雨吹打着房子,室内一片漆黑。除了寂静和户外雨声杂乱的拍击声外,没有任何声响。
“可是我分明听到了!”他的脑海里不断地重复着,“我听到了某个消失的声音,它属于现在某个不常开口说话的人。我听见有脚步声从这里经过——它属于某个幻影般的陌生者——然后有个声音向我开口,说出了两个字,‘弟弟!’”
“难道是嘈杂的风暴?”他自言自语道,“是雨吗?是充满这所饱经沧桑老房子、静默无言的黑暗吗,是彻夜不停移动、咯吱作响的某个声音?是某种阴冷、沉默、使我的返乡没有归程的恐惧吗?还是我自己,这个被亲生母亲遗忘的异乡人坐在这间屋子里产生的恐惧吗?哦,难道这是强烈恐惧带来的阴冷和寂静吗?它在深夜里来回移动,将过往回忆里虚幻的匕首刺进一个鲜活的心脏。寂静和黑暗能说话吗?”
他听见头顶上有脚步走过,如同雨滴一般轻盈、迅疾。
“谁在那里?”他问。
暴风雨拍击着房子,室内一片寂静。强大的黑暗潜行其间,光秃秃的树枝嘎吱作响,黑暗笼罩着屋子,某些东西无法看得清,但是突然间,他再次听到了动静,于是他开始明白,它就在那里。
在他的头顶上方,在他哥哥本恩的旧屋子里,他听见了一声轻盈的脚步声,如同小鸟的步履,柔软如灰,迅疾如雨。如今,本恩已经故去多年,一如自己,被人遗忘了。
脚步声过后,他又一次听见了熟悉、柔和的声音:
“弟弟!弟弟!……你来这里干什么?……你知道你不能再回家了!”
2
尤金·甘特离开家已经有七年了,在那些背井离乡的漫长日子里,不知多少次他曾竭力说服自己:“我要再回家。我要公开当初写那部书的真实意图,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让全世界的人都不再怀疑我。噢,我要再回家,把一切真相公布于众。”
关于小城居民对他的怨恨和过去的争议,他知道有很多东西本来都是可以解释清楚的。他也知道有很多东西永远说不出口。时光飞逝,把一切都留给人们去争论吧。终于在七年后的某一天,他收拾好行李,开始返乡回家。
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自己的美国,都从这里延展开去,其模式就像他母亲的脸,其前景就是他本人的前景。尤金·甘特心中的美国始于葛底斯堡,那是他父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然后开始向南,穿过哈葛斯城,来到弗吉尼亚盆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谷仓、辽阔起伏的宾夕法尼亚旷野、整洁有序的宅院。再向南行进,依然是宽广的田野、整洁有序的宅院、白色的围栏、上了漆的谷仓,还有弗吉尼亚盆地的优雅与可爱。但是在这里,第一次出现了粗织呢绒般的灰褐色——灰色的谷仓、灰色的农舍、灰色的小屋和单坡房屋,风雨为它们披上了铜绿色的外衣,弥补了外观的不足。现在,那种普通土壤具有的深红色开始出现了。对于还乡的尤金而言,这一切美得看也看不够。
弗吉尼亚一带春雨绵绵,大地盈润,一泓泓水域随处闪着光亮。几乎正是苹果花盛开的时节,空气中弥漫着雨丝和果花的幽香。
穿过弗尼亚盆地,缓慢南下。雨水渐渐停止,碧空阳光明媚。眼前,蓝色的雾霭环绕着巨大的蓝岭。
此刻,山峦渐渐从广阔的盆地里凸现出来,那亘古至今的广袤象征迅速消失在蓝色之中。这里是另一种生命的气息,具有自己的语言——是小溪、山峦、谷地的生命和语言,是峡谷、小路、山脊、小丘的生命和语言,是依偎在山脚下的簇簇小屋具有的生命和语言。
突然间,尤金又重回到昔日的时空和环境中,年少时熟悉的景致包围着他,他又回到家乡了。
在某种难懂、莫名的冲动下,他开始设法拖延并推迟最终的探亲时间,他择取了一条迂回的线路,即从弗吉尼亚州朝西南方向行进,来到田纳西州,然后继续向南,越过重山的屏障,来到诺克斯维尔[26]。从那里至阿尔特蒙的道路漫长而曲折。道路几乎从一开始就向大烟山爬去。一路绕进绕出,途经陡峭山脚下沸腾的河水,水中岩石密布。然后不断爬升,爬升,绕过几道弯,继续爬升。
五月下旬的山间树林里,空气依旧清冷。破碎的雾霭绕着山肩缓缓地涌动着。
此处的栗子树明显患了病,都枯萎了,高耸的山峰横亘在远方。
此处道路非常陡峭,它一路攀升,穿过山峦的最后一道峰冠。枯萎的庞大栗子树冠凄惨地立在山坡上。侵蚀严重的山腰里,植被稀少,留下一片片开采云母矿后的疤痕。在无边景致伸展开去的远方,是已经消失、被遗忘世界崎岖不平、蓝色的地貌。突然间,尤金看见路边竖着的地界标志——他已经回到了老卡托巴地区,这条路继续朝南部的泽布伦延伸而去。
突然,他听见母亲的声音穿过岁月的时空,回荡在耳边:“儿子!儿子!……你在哪里呀,孩子?啊——他到底去了何方?”话音刚落,钟声就开始回荡起来,像穿越山岗的云影,也像很久以前大山深处亲人们消失的声音。接着,那些母亲当年曾经讲过的有关她娘家人的众多故事重又浮现出来:有多年前行军打仗的故事、阴冷黄昏和泥地车辙的故事、山中落日时分发生的故事。其时,残阳如血,天气清冷,冬天在橡树枝头不停地号叫。
他母亲的声音回荡在耳边,这个单调的声音似乎始终陪伴着他童年的每一个日子,这个声音马上使他想起当年的一切:年少时阿尔特蒙老家的门廊,小巷里布莱克家的母牛咀嚼青草时发出的粗鲁、毫无顾忌的声音,在夏日清晨,沿着后院围栏的边缘传来大街上锯冰的声响,戴着头巾、衣冠不整、等候中午快点到来的良家妇女,还有青萝卜的味道,北面坡角处电车的急刹车声,还有那种声音消失以后的声响,接着传来回家吃午饭的行人踩在人行道上的清脆皮鞋声,还有关闭纱门的砰砰声,以及平静的问候声;大客厅里散布的清凉、陈腐的气味,从钢琴身上发出的密闭、浓烈的气味,还有枝形吊灯上玻璃球的碰撞声,葛底斯堡立体幻灯机,放在壁炉架上、玻璃罩下的石蜡水果,还有背靠在父亲沙发上的他本人,正埋头读着书,思绪随汉斯·葛瑞姆一起高飞,他满脑子都是巫婆、漂亮的仙女、精灵、名言警句,还有坐落在岩石上的神奇城堡。
接着想起了某个特别的日子,他母亲又开始说话了:
“孩子!孩子!啊——这孩子去哪里了?……儿子!你在哪里?……噢,瞧!孩子,这是你舅爷巴克斯。他从泽布伦来,你所有的亲戚——还有我的亲戚——都生活在那里。父亲在泽布伦生活了多年,一百多年前他就出生在那里——还有巴克斯舅爷,他是我父亲的哥哥。”
然后传来巴克斯舅爷的声音,声音平静且慢吞吞的,好像在筛选冬天的灰烬,过去的一切时代和记忆全都包含其中,使人联想起很久以前那些故去亲戚们的声音来:“我一看见他就认出来了,莉莎——因为他看起来像你。”这声音慈祥、自信、欢快、难忘——一如溺水之人轻言细语那样令人厌恶。那正是临终看护人的声音,一个等待、守候者的声音。看到别人都已经死去,而自己独存,心里便得意扬扬,然后在山中小屋里,守候在死者身旁,在炉火中松枝的哗剥声里,在灰烬的缓慢塌陷中,他一直守候着。
“你舅爷巴克斯,孩子,来自泽布伦——”
当尤金·甘特返回时,他的回忆也一齐涌来。这就是泽布伦。现在,他沿着这条路朝家赶去。北美东部的所有高山全都屹立在他的周围。道路一直朝下蜿蜒而去,枯萎的栗子树排列在路边,湍急的河水流进泽布伦的深山中。
耳边再次传来巴克斯舅爷的声音:
“孩子,你的祖父就是我的兄弟。他和我们所有人一样,也出生在泽布伦的南端。他和你祖母在那里结了婚,安了家,养育了一大家子人。他的父亲早就去世了——我的父亲也已经去世——他很早以前就到那里了。我曾听他说当时那里很荒凉。你祖父亲刚到那里的时候,那里住的都是切罗基族人。这是真的。他在那里打猎、钓鱼、设陷阱捕熊。他所有的食物都是靠自己种植或者打猎得来的。他是一名出色的猎手,人们说有一次他追捕猎物的时候一直追到了田纳西州。”
接着又传来了他母亲的声音:
“事实就是这样,一点没错。我听父亲讲过上千遍了……你以后一定要去那里看看,孩子。我好多年没有去过那里了,但是我娘家还有很多人仍然生活在泽布伦。有约翰舅爷、表兄萨德和西德,还有伯恩、卢克、詹姆斯等——他们和自己的家人全住在那里。嗯,你听我说——巴克斯舅爷说得对,那时候那里的确是个蛮荒之地。哎,父亲过去常说甚至在他那个时代那里都很荒凉。但是——嗨——前几天我是不是刚读过这个?——一篇文章说现在那里已经不再荒凉了。”
泽布伦县城是一个小镇。尤金决定在那里住一夜,看看他能否找到母亲娘家的人。那里没有宾馆,他只找到了一家招待所。就在他开始打听他娘家——彭特兰家族的时候,他似乎随处都能碰到声称是彭家亲戚的人。大多数人他以前从未见过,甚至听都没有听过。但是他刚一说明自己的身份,他们都说认识他。他们先前以为他是外地人而产生的那种山里人的冷淡马上就会变成友好和关切,并开始称他为“彭家的孩子”。其中有一位表现得特别乐于助人。 上帝的孤独者(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