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网与根(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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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兰先生谨慎地挪动着脚步,但是蒙面马弗尔却快速地围着他绕圈子;他鼓胀的双腿神气十足地跃过来跳过去,好像用橡皮做成的。接着,他身体呈蹲伏状,好像充满了仇恨,他虚晃一下,接着一跃而起抓向克兰,但却被轻易地避开了。人群中传来疯狂的欢呼声!蒙面马弗尔再次猛冲过来,又扑了个空,一下子跌倒在地。克兰先生反身上前将他的手臂扭在背后;蒙面马弗尔弓起他短而粗壮的身体挣扎着想要摆脱,他用力牢牢地卡住克兰的粗脖子;这个高大的警察猛地身体向后一闪,挣脱出来摔倒在场地的一角。两个人又开始抓住了对方——室内的观众都沸腾起来了。
噢,真是太刺激了!人们又怕又担心,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感到极度兴奋和恐惧!嘟哝声、喘息声、呼哧声持续了两个小时!克兰先生一占上风,人群便欢呼雀跃起来;而克兰一旦处于下风,人们则像傻了一般,沉闷、绝望、痛苦不已!这一切都罩上了野蛮、神秘、险恶的伪装!
如果可怕的土耳其人的确是来自马萨诸塞州新贝德福德的肌肉发达的亚述人,这有什么关系呢?如果凶神恶煞的达米的确是南方铁路公司圆形机车库里的一名工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这一群邪恶的人——碎骨手瑞典人、可怕的德国人、不要命的意大利人,以及大猩猩般的美国水兵多半都是来自田纳西州诺克斯维尔市的体格健壮的泥水匠、来自霍伯肯的身体强壮的面包师、来自密歇根州哈姆川克市昔日的房屋油漆工、来自怀俄明州已退休的牧牛工,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最后发现,那个凶恶的蒙面马弗尔确实是一个年轻的希腊人,他曾经是火车站下方珠宝咖啡馆洗手间里的服务生,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个事实在某个夜晚被证实,当时他那可怕的面具被扯了下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当人们了解到那个碎骨手梅纳斯其实只是一个毫无恶意、和善的希腊人,他曾为铁路上的员工做过汉堡包三明治时,人们的确会感到震惊。但是,当这一切都明了的时候,恐惧、威胁和危害仍然存在。
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来说,这一切神秘、令人惊奇、充满了威胁和恐惧。
那些人都是马弗尔,都是梅纳斯,都是恐怖者——而敢于迎接他们挑战的那个人无疑就是英雄。遇到他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他就是刚强铁汉。他大摇大摆走上前去迎战对方,在擒拿格斗中制伏对方,或者气喘吁吁地同对方较量两个小时——他是个大无畏的人,犹如大山般不朽。他不知何为恐惧,他的儿子在各个方面也和他一样,是城里最棒、最勇敢的少年!
内布拉斯加·克兰和他的家人刚搬到这个地区不久。以前他住在一个名叫“双日城”的地方,或许这是他不知何为恐惧的一个原因吧。
双日城是小镇的一个地方,那些叫作里斯、道克和艾拉的小伙子们就住在那里。这都是一些不体面的名字;这些小伙子们的兜里随身携带着刀子,他们有着玩命的、用石子打碎颅骨的胆识,他们长大后都成了无业游民、赌场里的混混、靠妓女谋生的皮条客和暴徒。他们都是些高大、粗野、笨重的彪形大汉,五官毫无棱角,面带散漫、暧昧的微笑,手指泛黄,指间经常夹着一根潮乎乎的香烟头,并不时地把它放进嘴里,眯起双眼,用粗糙、扭曲的嘴唇深深地猛吸几口,当他们把烟头扔进排水沟时通常显出一副冷酷、邪恶、放荡的神态。
接着他们会让烟慢慢地、湿乎乎地从鼻孔里冒出来——似乎正在用那股发潮的黄色废气污染其巨大、轻软、富有弹性的肺囊——接着用嘴角冲那些十分欣赏他的朋友们低声地说着话,言语中透着凶狠、心照不宣、老练的腔调。
这些小伙子长大后穿的都是看起来便宜而俗气的衣服,脚上穿着宽松、黄色的鞋子,醒目的条纹衬衫,这一切都以某种方式表明他们俗气的衣服和肮脏肉体的拙劣搭配。每逢夜晚和周日下午,他们总在破败、偏僻街巷的角落里游荡,在夜深人静之际鬼鬼祟祟地踱过廉价的服装店、当铺、供白人和黑人用餐的脏乱小餐厅(厅内用一个隔墙从中间隔开)、台球厅、暗黑的妓院——都是南方街头的老手,是小镇污秽、隐秘、下层世界夜生活中的主角。
在小镇的生活中,他们都是那些爱打架的惹是生非者、亡命之徒、杀人犯、刺客、枪手。他们都是台球厅里的暴徒、非法贩酒者、妓院的管理者、受妓女包养的饭桶。他们都是粗暴的小镇司机,脖子又粗又红,打着皮革绑腿。经过一个星期的斗殴滋事,在夜晚偷偷摸摸地闲逛、胡混、玩乐后,他们会在礼拜日驾车沿着滨河路狂飙,和他们的女人去郊外野炊。礼拜日下午,他们会厚颜无耻、随心所欲地驱车沿着肮脏、发臭、缓慢流淌的小河前行,小河散发出肉欲、暧昧、令人兴奋的气味,每次闻到这股气味,内心都会涌起一股沉重、麻木、隐秘的欲望。接着,他们最终会把车子停在路边,带着自己的女人爬上山坡,钻进灌木丛,在月桂树下嬉戏调情,妓女们白皙、贪欲、赤裸的肉体掩映在南方繁茂、潮湿、稠密、杂乱的绿色灌木丛中。
这就是双日城的小伙子们——那些名叫里斯、道克和艾拉的小伙子们——学校里最坏的小伙子们。他们总是比其他同学年长,在同一个年级里往往要待上好几年,考试永远不及格,每当老师斥责他们懒散的时候,他们总是骂骂咧咧、无礼地咧嘴一笑。每次逃学几天后总会被训导员带回来,在校长想要鞭打他们时,他们则用拳头与之对抗,有时会打在对方的眼睛上。最终学校因失望而放弃了对他们的教育,也因耻辱而将他们开除了。他们都是一些十六七岁的粗野之徒,没有人能读过四年级。
这些小伙子教年龄更小的孩子们说脏话,聊些妓院里的事,嘲笑那些没有去过妓院的人,说只有去过了那里并且“有点收获”的人才能称得上男子汉。
此外,十六岁的里斯·麦克莫迪,长得和成年人一样又高又壮,是学校里最坏的学生,他说只有得过性病之后才能算作真正的男人。他说他第一次得这种病是在十四岁的时候,并吹嘘说自那以后他还得过好几次,说这种病就跟重感冒差不多。里斯·麦克莫迪脸上有一处伤疤,只要看上一眼就会让你的浑身极不舒服;这个疤痕从他右边的嘴角一直延伸至耳根,是他与另一个男孩子在一次你死我活的打斗中留下的。
艾拉·丁格利跟里斯差不多一样坏。他十五岁,没有其他男孩子那么高大、笨重,但却结实得像头小公牛。他那张褐红色、野蛮的小脸满是活力和邪恶,一只小而发红的眼睛恶毒、气势汹汹地怒视着整个世界。他的另一只眼睛瞎了,上面戴着一只黑色的眼罩。
一次,在课间休息时,从运动场上传来巨大的欢呼声:“打呀!打!”听到声音,男孩子们从四面八方跑过来,蒙克·韦伯看见艾拉·丁格利和里斯·麦克莫迪在孩子们围成的圈子里对峙着,他们紧握着拳头,恶狠狠地慢慢向对方靠近,直到有人在里斯后面使劲一推,这使他向艾拉猛冲过去。艾拉飞快地躲进人群中,但是,当他再次出现的时候,他的脚步缓慢,低头弯腰,他那只因仇恨而发狂的小红眼死死地盯着对方,这一次他手里拿着一把出鞘的利刃。
里斯在被推了一掌后一直面带着嘲弄、单纯、邪恶且散漫的微笑,现在,他的微笑看不见了。当艾拉走出来的时候,他谨慎地慢慢向后挪着步子,凶狠的眼睛紧盯着对手,厚实的大手在裤兜里摸索着刀子。他一边摸着刀子一边慢慢地向后挪动,突然用一种平静却令人胆战心惊的声音说道:
“好啊,你这狗娘养的!”他说,“等我把刀子拿出来!”他猛地掏出刀子,并弹了开来,这是一把危险的六英寸弹簧刀。“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那我就把你可恶的脑袋给砍下来!”
这时,所有围观的孩子们都感到震惊、恐惧、心醉神迷,这不仅因为他们紧盯着那两把闪亮的刀子,而且还由于当时那两个孩子的举动:他们不停地绕着圈子,苍白的脸扭曲着,因恐惧、绝望、憎恨而疯狂。他们沉重的呼吸里隐藏的强烈恐惧使空气充满了杀气,并向所有围观的孩子们传递着这种恐怖且令人着迷的感受,也传递着一种令人战栗的疑惑,他们不愿意继续下去,担心卷入其中,然而却无法使自己从这场突如其来、致命且凶残的斗殴中脱身。
接着,就在两个男孩子越靠越近的时候,内布拉斯加·克兰突然插手干预了,他猛地将两人推开,同时面带和善的笑容,他粗哑、刺耳但却友好、自然的语调立刻征服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使所有的孩子都恢复了理性,使他们紧悬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你们都住手,”他说,“如果你们想打架,就用拳头公平竞争。”
“关你啥事?”里斯用威胁的口气说,同时手拿刀子又开始向前移动,“你有什么资格插手?谁请你来多管闲事了?”他向前靠得更近了,准备随时将手里的刀子刺出去。
“没人请我。”内布拉斯加说,他说话的语气中没有了先前的和善,此刻倒像他焦油般漆黑的眼睛,坚硬而冷酷。当他的敌人向前移动时,他的眼睛则像来复枪一样坚定而沉着。“你想弄清楚吗?”他问。
里斯回过头看了他一下,然后把眼睛移开,悄悄向后挪了挪,静静地站在那里,不肯离开,嘴里发出咕咕哝哝的恐吓声。这时,孩子们成群地散开了,那一对仇敌都跟着各自的哥们儿一起灰溜溜地走掉了,即将爆发的一场战争结束了。内布拉斯加·克兰是学校里最勇敢的少年。他无所畏惧。
艾拉、道克和里斯!这都是些野蛮、邪恶、残忍的名字,然而这些名字也包含着危险、疯狂的希望。在“山野蠢猪”和可怜白人的世界里,在那些无名、隐蔽、绝望的荒野之人生活的世界时,他们都享受着各自无拘无束、毫无道德观念的自由。无论他们身在何处,他们的名字总让人想起平民区那些不健全之人可憎而粗俗的世界。对树桩镇、猪尾巷、双日城、迪坡街,以及人称草莓山——无人知道这个颇具讽刺意味的名称的由来——这个肮脏、破烂之地的穷苦白人世界的那些熟悉、难以忘怀的痛苦回忆,时时萦绕在心头。这些迷宫般错综复杂、尚未铺砌柏油、路面裸露、没有名称、泥泞不堪的街道和巷子,摇摇欲坠的窝棚和房舍,全都散布在满目疮痍、贫瘠的黏土山坡上。顺山坡而下就是镇子西侧的铁路区。
这是蒙克一生中只见过几次的地方。然而,只要他还活着,以后直到永远,这个地方将会永远萦绕在他的心头,噩梦般可怕的陌生与熟悉感始终难以忘记。
尽管那些不健全之人构成的世界就是他家乡的一部分,但较之他最为熟悉的生活,这个世界竟然如此陌生,以至于他初次见到这个世界时,竟有一种发现了怪异事物的感觉。走出这个世界后,他几乎不能肯定它是否真的存在。数年后,当他回想起它的时候,内心涌起一种苦痛的感觉。他说:
“这里的镇子、这里的街道、这里的人们,除了他们的世界,一切就像我父亲的脸庞那样熟悉;除了他们的世界,一切都近得触手可及。那些遥远的模式都是我们的——他们的世界除外,他们的世界除外!我们怎么能一直与他们为邻,却对其知之甚少?它真的就在那里吗?”
是的,就在那里——既奇怪,又可怕,永生难忘,像某个可憎、逼真、令人厌恶的梦境萦绕在灵魂深处,永远难以完全想起来或彻底相信。就在那里,无可更改,难以置信。最为惊奇和恐惧的是,他立刻就辨认出来了——那个艾拉、道克、里斯的世界——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当他辨认出来时,他觉得难以置信,甚至感到头晕恶心,但他了解它,并置身其中,心怀恐惧、尽情地呼吸着它堕落的气息。
他为此痛恨之极,也为此感到恶心、恐惧、厌恶。他的恐惧感征服了他不幸生活唤醒的自然怜悯感。从看到它的那一刻起,那种厌恶感就萦绕在自己的心头,挥之不去。他似乎觉得,自己虽然远离他们,但仍然是他们中的一员,他的身体、大脑、血液、生命的每个细小颗粒都和他们在一起。只有当某种意想不到的奇迹出现时,当命运中某种可怕的不安全感(这种感觉可能使他重新陷入某种野蛮、肮脏、悲惨、无知、绝望、失落的处境中,伴随着他以往得以逃离的某种拙劣善变性)产生时,他才有可能摆脱他们。
在那个贫瘠的世界里,没有鸟儿的欢唱。在其荒凉的天空下,没有欢愉的喊叫,没有年轻人强健有力的颂歌,也没有发自内心的自信和胜利感,没有狂野、无拘无束的喊声。夏日酷热从焦炙、贫瘠的山峦倾泻而下,降临在不幸的街道上,也降临在贫民区灰尘弥漫、没有遮拦的大街小巷,无情的阳光丝毫没有怜悯之心,它野蛮、粗野地洒向坚硬的红色泥土和灰尘,洒向茅舍、窝棚和破败不堪的房屋。
阳光同样无情地照射在浑身污秽、长满疥癣的流浪狗身上,照射在浑身污秽、长满疥癣、无名无姓的孩子们身上——这些像稻草人一样瘦弱的孩子们头发蓬乱,瘦骨嶙峋的身上粘满了污垢,长满了脓包,让人无法辨认。他们在某个凄凉的窝棚前面干燥、灰尘飞扬、被人踏平的不毛之地翻寻着什么;或者可怜地四处游荡,他们憔悴、空洞的眼睛一直盯着你,周围苍蝇嗡嗡乱飞;或者站在炎热阳光下的门廊里,门廊的木板就和踩平的土地一样干燥、坚硬、炙热,看上去破旧不堪。 网与石(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