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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网与根(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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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样,如果单调、沉闷、凄凉的天空笼罩着你的心灵;如果使你蒙羞的伤感之光毫无遮拦地吞噬你毫无保护的血肉之躯;如果不可名状、无法忍受的恐惧——巨大、温和、阴郁、无形——从永恒、广袤、空旷的天际向你袭来;如果你被莫名的恐惧淹没,每一块肌腱、体力和力量,以及你生命中飞扬的旋律,连同有力、细密、数不胜数的神经纤维一起纠缠、颤抖,使你苦不堪言、虚弱无力,你失事的生命之舟可怕地颤抖着:这时候他们——锡德、卡尔、盖伊、哈里、弗洛伊德、克拉伦斯、维克托、罗伊,这帮该死的、卑鄙的、面带讥笑、热爱邪恶、吞噬他人痛苦、毁灭生命的家伙——就像应了咒语一样准会出现在你面前,他们的鸟嘴不断地落在你的心上,当你凄惨地如疯狗般窒息、死去的时候,他们却因你的痛苦扬扬得意。

  哦!就这样凄惨地淹没、流血、窒息、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恐怖、痛苦地死去,没有人照料、没有人依托,就在这些盗尸者的面前死去!哦!死亡也是一种胜利——在战斗中死去,在爱的怀抱里死去,为友谊而死去,冒着危险死去,这些都是无比荣耀的,只要死得有尊严,哪怕在憔悴中死去,在孤独、病弱、充满爱意中死去,英勇地死去,死神都会用他仁慈、怜爱、同情之心去抚慰他的选民,在他弥留之际永远封缄恐怖的骚扰!

  是的!死亡也可以是一种胜利!如果伟大人物鲜活的名字与你同在,死亡也是极其崇高的。有些人满怀英雄气概的友谊、快乐和关爱,他们的名字有:约翰、乔治、威廉、奥列弗和杰克;还有亨利、理查德、托马斯、詹姆斯和休;还有爱德华、约瑟夫、安德鲁、爱默生和马克!还有乔治·约西亚·韦伯和内布拉斯加·克兰!

  这些名字中自豪、朴实的旋律本身就是他们壮丽生命的赞美诗,本身就胜利地向他道明了他们英勇的兄弟情谊的温暖、快乐和信任。同时,也向他道明了丰功伟绩和战斗中光荣的死亡。如果他返回时人们能在那里迎接他,那么这就算是一种对死亡的战胜。他有可能会高兴地向他们高呼:“哦,兄弟们、朋友们、伙计们,在这番宏伟的壮举中与我一起前行的伙伴们,和你们在一起我是多么珍爱我的生活!我是多么荣幸地成为你们友好的对手、与你们势均力敌!我生活得是多么自豪与崇高!——现在看看我是如何自豪而崇高地死去的!”

  在这样的友情中徜徉,无论对谁来说,如此之死都是光荣的、欢乐的、胜利的!然而,如果可怜、悲惨、饥饿、抱着遗憾死去;如果良心不安、皮肤干裂、四肢虚弱、令人厌恶、心虚地死去;如果泪流满面、鼻子通红地流涕而死;如果绝望地被别人战败、一事无成地死去,那你白白地浪费了自己的才华,没有利用好自己的天赋,在生命的飘摇中归于虚无——这样的想法让人难以忍受,他发誓在他面对死亡之前,死亡本身就已经死掉了。

  如果在锡德、罗伊、哈里、维克托、卡尔、盖伊这些幸灾乐祸的观众面前像呆笨的、挫败的奴隶一样残忍地死去;如果当着这帮轻蔑、嘲笑者的面挫败地死去,向这帮可恶的死神的帮凶屈服,让他们最终邪恶地取得胜利——哦,那将是难以忍受的,难以忍受的!一想到这里,他便沉浸在恐惧和仇恨之中,他发誓要让自己的生命不可战胜,要用自信的武器打败他们,无可争辩地用闪闪发光、充满欢乐与魔力的钉子把他们凶恶的外皮钉在墙上,让他们面带嘲讽的嘴巴收回他们所说的话,把自己胜利的脚步永远踩在他们妄自尊大、卑鄙残忍的脖颈上。

  内布拉斯加是他喜爱的同伴。那是一个古怪的名字,的确如此。不过这个名字自有它的好处。它是有棱有角、厚实、强壮、结实、褐色、长着雀斑、健康的那种名字,它就像穿旧的鞋子普普通通,对什么东西都无所畏惧,然而,它却包含着某种古怪的东西。像内布拉斯加这样的少年就具有这种东西。

  内布拉斯加的父亲是一名警察,现在是警察局的一名队长。他来自泽布伦县,有着切罗基族人的某些特征。克兰先生无所不知,没有他做不了的事情。

  如果太阳在三月的第十四天升起,他会告诉你它预示着什么,他会告知你四月份会不会阳光明媚。如果在复活节前的三个星期下雨、落雪,有冰雹或暴风雨,他会预言复活节的天气将会如何。他会望着天空,告诉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果早霜即将来临、有可能冻死桃树,他会告知你霜冻要来了,还会告诉你它何时会到来。没有哪一场暴风雨或天气的突变是他无法提前“凭直觉感到”的。

  他有上千种方法预测万物的迹象和征候——如月相、云层的形状、空气的冷暖、风向、第一只鸟的归来、忽隐忽现的第一片草叶。他能够感觉到暴风雨的来临,能够闻得见响雷的气息。这一切归于他对自然的第六感觉,几乎是一种超自然的直觉。除此之外——或者说——正因如此,克兰先生种出来的菜成为全镇最好的,有最大、最红的番茄,最大的马铃薯,最优质的豌豆、绿菜、洋葱,最香甜的草莓,还有最漂亮的鲜花。

  可以看出,他是这个地区的重要人物,这不仅因为他是警官,而且因为他是当地的预言家。报刊媒体经常就一些事情对他进行采访——如天气的变化,会不会有冷冬、酷夏、或霜冻降临,会不会有干旱或雨水过多等等。他总是胸有成竹,很少失算过。

  最后——当然,正是这一点使得孩子们觉得他像一位英雄——他曾经一度是个职业摔跤选手(而且是一位优秀选手,据说他一度是“南方冠军”),尽管他已近半百,但他偶尔还会答应出席当地的比赛,借机展示他高超的技艺。就在一两年前的一个寒冷的冬天,克兰先生遇到了一批凶恶的对手——蒙面马弗尔、暗拳米纳斯、扼杀者土耳其人、碎骨手瑞典人、恶魔达米之辈,以及其他一些对手。

  乔治·韦伯对他们记忆深刻,内布拉斯加经常和韦伯一起前去,他有父亲送给他的入场券。那些日子,一想到傍晚将至,韦伯就会充满狂热的期待,激动万分,坐立不安。他不能理解克兰先生和内布拉斯加是如何面对那些特殊场合的,面对一次次可怕的对抗,或胜或败,或受伤或致残,摔碎骨头或拉断韧带,而当他们坐下来吃饭时,看不出有任何异样的举动。

  然而,事实的确如此!这两个人——父子俩——似乎本性难以改变,始终泰然自若。他们满怀热情,忠实友好,有能力面对粗野、无情的谋害。他们没有大山般的恐惧。他们很有胆量,钢铁般的胆量;至于比赛前难忍的疼痛折磨、紧张的脉搏,干涩、刺痛、发紧的喉咙,虚空麻木的胸口,头脑眩晕,故作镇定等——他们似乎都一无所知,仿佛是用橡木做成的!

  每当克兰先生要去市礼堂参加摔跤比赛,韦伯都会看见他从门前经过。他不止一次在这位警官棱角分明的脸上寻找痛苦或紧张的迹象,看他神奇、冷峻的脸会不会绷得太紧,看他有棱有角、结实的下巴会不会咬得很紧,看他的双眼会不会流露出担忧的神情,看他的步伐、他的表情、说话的语调、举动,以及和别人打招呼时会不会有任何恐惧、乱了方寸或担忧的迹象。但他什么也没有发现。这位警官总是泰然自若,面不改色。他强健有力,走起路来稍微有些摇晃,他个子接近六英尺高,脖子粗粗的,脸上皱纹深深,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

  他长着长长的胳膊和一双大手,臂膀就像猿猴的手臂,他膝盖有点松弛,走路时有点晃动——他气力过人,但也透出年迈的迹象——他经过的时候,穿着那身有些松松垮垮的制服,裤腿上饰有金色的长条。他拐进自己的屋子,爬上前廊的台阶,和一个星期的其他时间一样,他显得镇定自若。不过,全镇的男子都激动万分,吵吵嚷嚷地争论着比赛的结果。一想到比赛,男孩子们都不安地期待着,心儿怦怦直跳。

  接下来,等到夜幕降临,在赛前大约半小时,克兰先生离开自己的屋子,胳膊下夹着一个用报纸包起来的包袱,里面装着他穿旧了的运动裤和鞋子,那是他摔跤比赛时穿的。他不慌不忙,膝盖松弛的双腿迈着平稳的步子,朝着镇子和市礼堂的方向走去——天啊!他即将和碎骨手瑞典人、蒙面马弗尔或扼杀者土耳其人进行较量!

  几分钟后,内布拉斯加经过蒙克家的房子,吹起了响亮的口哨,韦伯便从家里冲了出来,就在他走下台阶之时,嘴里还咽着滚烫的咖啡,把喉咙烫得刺痛——然后他们俩便向镇里走去!

  那是些多么激动人心的夜晚——到处弥漫着炊烟的味道,周围一片静寂,远处传来狗吠的声音,某个角落生着一堆用橡树叶子燃起的火,火舌不停地舞动着,四周围着一群少年——对摔跤手来说,那是大赛前的美妙夜晚,那是霜意浓浓、充满威胁、欢乐和恐惧的夜晚——正值十月!

  哦!伴随着怦怦心跳的节奏,前往镇子的步伐也具有了某种节奏感!他的喉咙发紧,口腔和嘴唇发干!内布拉斯加走起路来十分稳健,看上去非常潇洒!他们来到礼堂前面,周围都是拥挤的人群,白色的灯光格外刺眼,人们都激动地喧闹着。接着,他们走进礼堂,在巨大、通风良好、看起来颇令人兴奋的地方摆着许多椅子,巨大的帘子上写着“石棉”,人们吵吵嚷嚷地逗笑、玩闹着,男孩子们粗声粗气地喊叫着,尽情地发着嘘声,跺着脚,拍着手,对围起的场地做着细致、令人兴奋的分析。终于,组织者、计时人员、裁判都到场了,最后出场的是——两位选手!

  哦,多么令人兴奋的感觉!既令人痛苦又令人高兴——恐惧而充满威胁——干燥的皮肤、火热的眼睛、狂跳的脉搏、紧绷的神经、迸裂的痛苦!天啊,人的血肉之躯如何能够经受得起!然而——灾难性的结果,人的宿命就在眼前,两者仅有一臂之遥——克兰先生举止轻松,神色冷静,就像拉货车的马儿一样富有耐心,就像一捆充满激情的干草!

  但在另一个角落里——哈,瞧!嘘声、嘲笑声、不满之声!——蒙面马弗尔杀气腾腾地坐在那里等待着,流露出恶棍般的神情。在他尖尖的脑袋和猿猴般粗短的脖子上紧紧地系着一个阴险的黑色粗布面罩!那个面罩看上去令人恐怖,露出了凶恶的眼睛——透过面罩的缝隙闪烁着他又小又亮的眼睛,就像响尾蛇眼睛一样冷酷而邪恶;面罩背后是他扁平、粗鲁的五官,然而,这一切都是如此怪异,隐藏得如此邪恶,看上去更像一个刽子手。他就像一个戴着黑色面罩、邪恶缠身,正在接受严厉、秘密审讯的人,或者像个美第奇[16];就像一个三K党分子;就像一个戴着头巾的刽子手;就像断头台上对二十三岁的锡德尼·卡顿[17]行刑的刽子手;就像杀手罗伯斯庇尔,也像一个引起恐怖的人!

  他坐在那里,身体粗野地向前弯着,他粗短的手指背上长满了毛,一块旧浴袍搭在他粗壮的肩膀上,人群向他发出轻蔑的叫喊声,男孩子们都嘲笑起来!

  然而,在他们的叫喊和嘲笑中,也隐含着某种忧虑和担心,以及令人不舒服的低语声和猜测声:

  “天哪!”有人敬畏、低声地喊起来,“瞧他的脖子——他就像头公牛!”

  “看在上帝的分上,瞧瞧他的肩膀!”又有人说道,“瞧瞧他的胳膊!他的手腕就像大多数人的腿一样粗!瞧瞧那两只胳膊,迪克,它们可以掐死一只熊!”

  或者,会有这样敬畏的耳语声:“妈的!看来约翰·克兰这下要倒霉了!”

  现在所有的眼光都不安地转向了克兰先生。他静静地坐在自己的角落里,流露出衰老、疲倦、耐心的神情。他眨眨眼,满不在乎地眯着眼去看擂台上方耀眼的灯光,接着沉着地用他的大手搓了搓他的秃顶,搔了搔他粗糙且满是皱纹的脖子。观众中有人大声喊着向他打招呼;他有些惊奇地四下望了望,用他玛瑙般平静、冷酷的眼睛望着人群,眼光落在喊他的那个人身上并挥了挥手,简单地向他打了个招呼,然后不慌不忙地再次弯下了腰。

  裁判穿过绳索,来到了比赛的垫子上,富有经验地隔着绳索和内德·里维尔博士亲密地交谈着,别人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俩交换着意见,看上去睿智而严肃。终于,他开始传两位格斗士进场,他们在各自的经纪人、提桶子的人、拿毛巾的人、助手、扔海绵块的人的陪同下,走到了垫子中间。裁判开始认真地告诫这两位选手,然后命令他们站到各自的角落里——较量开始了。

  两位选手走回各自的角落,从肩上扔下旧浴袍,在绳索前伸展了一两下筋骨,这时铃声叮叮当当地响了,他们转过身,四目相视,开始了他们的进攻。

  他们慢慢地走上前,胳膊像熊臂一样微微弯曲,双手朝前,绕圈,屈膝,狡猾得像两只猫一样。和他穿警服时相比,克兰先生穿上摔跤服后显得更加宽松、拖沓,整个身体显得松松垮垮的,好像陷入了一种憔悴、耐心、疲惫不堪的状态之中。他宽大的肩膀倾斜着,胸部悬着大块的肌肉,双腿的赘肉垂至膝部,宽大陈旧的摔跤裤布满了褶皱,也有些松弛;那副用旧的大护膝是为身体倒在垫子上时起防护作用的,它们显得既陈旧又宽松,这使他看上去颇像一只袋鼠。 网与石(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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