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神奇之年(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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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转身离开了,他们可以听见他用快速的意大利语下达命令的声音。一个服务员托着盘子端来了两杯鸡尾酒。他们碰了杯,杰克夫人说:“嗯,这杯敬你,年轻的小伙子。”她沉默了一下,非常严肃地看着他,然后说道:“祝你成功——真正的成功——你心中想要的那种成功——最大的成功。”
他们干了那杯酒,但是她的话,她坐在面前的事实,那个日子带给他的那份美妙、幸福、自豪的感受,不知何故竟使他觉得这才是自己人生的真正开端,他时常幻想的那种幸运、快乐的生活此刻就摆在他面前,使他有了崇高的目标,一种确定的陶醉感,一种难以压制的力量,即使酒精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他身体前倾,双手伸过桌子抓住了她的手:“啊,我会的!”他兴奋的叫道,“我会的!”
“你会的,”她说,“我知道你会的!”并把她的另一只手搭到他的手上紧紧地握了握,低声说道:“最棒的!你是最棒的!”
那一刻的狂喜,那一天不断增加的魔力,现在只剩下一种神奇、强烈的圆满感受了,这种圆满很快就会实现。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将“一切”掌握在手中——这一切究竟是什么,他并不清楚,然而他却非常确信自己已经将其掌握在手中。这种极大确信、极大快乐的具体精华——伟大的成功、辉煌的成就、爱情、荣誉、已经拥有的荣耀——尽在其中,就像握在手中的球一样,既触摸得到,又感到温暖而沉重。
接着,由于感到这种难以实现的东西距他如此之近,自己已经抓住了它,感到这种确信令他如此快乐,这种目标感如此强烈,他肯定自己完全知道确信的是什么、自己的目标是什么——他感到自己的舌头流利地说出了一种他从未说过的语言,还有那些从未唱过的歌曲,他从未听过的音乐,从未创作出的伟大书籍、小说和诗歌——这一切都如此崇高,确确实实属于他,所以他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说出来——现在——下一刻——五分钟之内——他可以选择任何时候将其据为己有。
对这个脆弱的肉体、骨头、思想和居于其中的意识而言,这些狂野元素带来的狂热自信有些难以消受。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仿佛每个神秘的希望,每个不知餍足的欲望,每个珍贵、未说出口的渴望,每个难以言表的感受、想法,或者在他青春的狂热激动中沸腾过的信念,这种信念曾经使他痛苦不已,就像灵魂中某个秘密之地分泌的酸液那样侵蚀过他;曾经依靠自尊、对嘲笑的畏惧、怀疑、不信任等达到克制、压抑、幽闭、阻止自己确认这一切的目的;或者因为没有人愿意听他说话,没有人和他交谈等原因——他心灵中的那一大潭死水突然冲过壁垒,像洪水一样冲决而出。
狂野的字词奔流而出,就像投掷而出的标枪,就像由思想、希望、目标和感受构成、已经扔出去并断裂的棍棒。即使他有一打舌头,他也不知道用何种途径表达这一切。而这些东西仍然在他的字句里冲击、沸腾、猛冲,他所措辞、说出的内容还不及他欲表达的千分之一。在这种滔滔不绝的洪流表面,他本人就像一个碎片在水中旋转着冲走了,然后打着转儿向前漂去,在这汹涌的洪水面前他也无能为力;他发现自己可以采取的途径远远不够,无法摆脱洪水的束缚,他就像一位朝熊熊大火上浇油的人一样,喝完一杯再要一杯,大口大口地把酒灌进腹中。
他喝得酩酊大醉。他变得越来越狂野,越来越语无伦次。然而,他似乎觉得自己必须把话说完,把这些话从他体内倒出来,清理干净,把一切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当他们从酒吧出来再次来到大街上的时候,暮色已经降临了,他仍然不停地说着。他们坐上了一辆出租车。百老汇蜂拥的人群、阻塞的交通、耀眼的眩光、疯狂变幻的色彩,在他炽热、狂躁的视野里闪烁着,这一切并不以模糊的、酒醉后朦胧迷惑的形式呈现,而是以一种扭曲的、极其精确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是这条大街真实面目的一个古怪投影。他困惑、狂怒的精神敌视这一切——敌视每个人、每件事——敌视她。
突然间,他意识到她正在送自己回酒店。这个意识令他十分恼火,他觉得她正打算遗弃他、背叛他。他大声命令司机停车,她抓着他的手臂,想让他待在车子里。但是他猛地挣脱了,并冲她大喊大叫,说她背弃了他,出卖了他,背叛了他——说自己再也不想见到她,说她一无是处——甚至在她乞求他、试图说服他上车和她待在一起时,他却叫她滚开,并当着她的面狠狠地摔上了车门,然后跑进了人群之中。
整个城市摇摇晃晃地从他身边掠过——灯光、人群、夜色中闪烁的楼顶,在星辰点缀、黑夜仙境般的华服之下显得模模糊糊——在他的视野之中这一切都在以古怪、扭曲的模式闪烁着。他觉得这一切既残忍又疯狂。他的内心充满了狂暴的怒火。他想把某些东西砸成糊状,把它们捣碎,用脚踩得稀烂。他像发疯的动物沉重地穿过一条条大街,冲着人群愤怒地叫喊,野蛮地冲向人群,把他们推挤出去。最后,他自己也感到震惊,失去了兴趣。他来到那条一端堵死、炫目耀眼的道路尽头,发现自己正站在自己入住的那家宾馆门口,筋疲力尽,十分难受,内心不再有欢快的希望。他找到了自己的房间,走了进去,脸朝下倒在床上,失去了意识。
那瓶酒的威力已经爆发出来了。
【第二十二章】相处
第二天早晨九点刚过,她给他打来了电话。他翻了个身,嘴里咕哝着,晕晕乎乎地坐了起来,脑袋就像快要爆炸的火箭,心里很不舒服,胃也很难受,他陷入深深的羞愧之中。
“你好吗?”她轻声问道,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通常都会用这样的口吻说话,既不表示同情也没有原谅的意味,只是一句平淡的问候。
“啊……嗯,非常糟糕,”他愁眉苦脸地说,“我……想我昨天实在太糟糕了。”
“嗯……”她迟疑了一下,然后笑了笑,“你昨天有些野蛮。”
他低声咕哝了几句,可怜兮兮、毫无希望地说:“对不起。”他感到这种情况下仅靠后悔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你吃过早饭了吗?”她问道。
“没有,”一想到这个,他的胃就开始翻动起来。
“那你现在为何不起床冲个澡呢?然后再到外面找个地方吃一份早餐,那样你的感觉会更好一些。今天是个美好的日子,”她继续说,“你应该出去走一走。这样对你有很多好处。”
他似乎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对早餐、散步或者天气之类的东西感兴趣了,不过在她建议的时候,他还是低声地应诺自己会按她说的去做。她马上又讲了起来,仿佛在为这一天做出可行的工作安排。
“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我指的是今天晚上。”
这似乎有些太遥远了,这唤起了那份漫长痛苦带来的忧郁回忆,这份漫长的痛苦一定要在夜幕降临、黑暗遮饰住他的过失之前消逝,所以,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说:“啊,我不知道——我什么都还没有考虑呢。”接着他又可怜兮兮地说,“我想,没什么事可做。”
“因为,”她继续快速说道,“我不知道你今晚是否愿意和我见面?——也就是说,如果你没什么别的事做的话。”
一种兴奋感开始袭上心头,他感到了希望。
“嗯,我当然愿意,”他结结巴巴地说,“你是说你想——”
“是的,”她快速而果断地说,“喂——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你能在演出结束后来这儿吗?我是说——我想你可能不情愿再看一整场演出,而我在演出结束后就有空了——我想你若在十一点之后过来,我们就会有更多的时间——或许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说说话。”
“我什么时候来好一些?”
“十一点一刻左右怎么样?——这个时间行吗?”
“好的,我会去的。我……我正想说说昨天的事……说说我的——”
“嗯,那没什么,”她笑着打断了他,“你现在起床,并按我说的去做,你会感觉好一些的。”
他已经感觉好多了,虽然仍有些头晕、恶心,但是整个精神却大为好转,轻松多了。等他走下楼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更有希望了。
他那天晚上到达剧院的时候,演出已经结束了,剧院也空荡荡的。她正在前厅等他。他们正式、拘谨地握了握手,便穿过走廊朝后台走去。舞台工作人员的活儿几乎快要忙完了,周围还有几个人忙碌着。整个舞台只照耀着一盏灯,这盏灯十分巨大、十分明亮,投射出强烈的光芒,但却使周围、圆形穹顶处、后面的幽深处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中,具有了神秘的距离感。
几乎所有的演员都已经离场。有一个人在公告牌前停了一会儿,仔细地看着通知。他们一起上楼的时候,又有两位演员行色匆匆地下了楼;他们经过时,对方快速地同她打了声招呼,然后便匆匆地离开了,脸上露出了完工者的表情。
楼上一片寂静,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她掏出钥匙打开了自己的房间,他俩走了进去。他们发出的声音就和人们走进一个空荡荡的地方时发出的声音一样。
“喂,”她说,“等我拿上我的大衣和帽子后,我们就可以下楼——到恰尔兹餐馆,或者诸如此类的地方去。我简直快要饿死了。我只在演出前吃了一块三明治,然后就一直忙到现在。
她把她的手提包放在桌子上,转过身把挂在墙上的大衣和帽子从钩子上取了下来。
“稍等——”他说。
“我马上就好了,”她快速地说,“我们马上就可以出发了。”
等她准备动身离开的时候,他拦住了她并说:
“我想和你说说昨天的事。”
她转过身看着他,同时握住了他的双手。
“听着,”她说,“我和你之间没什么要交代的,没什么要解释的。当我在船上遇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始终都会理解你的,从那时起,始终如此。当我收到你的来信——”他有些吃惊,但她却快速地继续说道,“当我看到信中的笔迹,就知道是你写来的。我清楚自己又找到你了,而且清楚自己始终都理解你,而且会始终不变。昨天,当我来见你的时候,我看见你正准备离开,我以为你要离我而去。这种想法就像刀子在我的心上转动,然后你又转过身站在那儿了。就这样我们待在了一起,当时只有我和你。就是这么回事,我始终理解你,我们始终在一起。没有什么需要解释的。”
楼下传来了重重的摔门声,接着传来一阵轻缓、孤独的脚步声,这是踩在空旷人行道上发出的脚步声。随后什么声音都没了,房间里只有寂静和沉默。他们站在那儿,手握着手,就和前一天一样,但是这一次无须说话,仿佛前一天遇见的暴风雨不知何故消失不见了,他们二人的所有疑惑、所有拘谨和进一步解释的必要全都烟消云散了。他们站在那儿,紧握着彼此的手,盯着对方的眼睛,心里明白什么都不用多说。
随后,他们靠在一起,他用手搂住了她的脖子,她的手也搂住了他的脖子,二人开始激吻起来。
【第二十三章】埃斯特之家
杰克夫人住的房子在西区,夹在西区大街和河流之间。夜里她能听见小船划过河面的声音,也能听见轮船出海的声音。那是一幢五层高的建筑,是人们熟悉的那种偏红色的褐砂石建筑,这种建筑物现在已经不多见了,但是当时在离城市数英里外的地方还能见到这种房子。这种房子外观虽然难看,但却能唤起一种回忆,这种回忆比绝大多数公认为美好的东西更加深刻、更加美妙。过去的纽约城就是由这些丑陋、单调的建筑物构成的街区组成的,它们是早期美国的记忆,是一八八七年、一八九三年、一九〇四年的记忆——对有些人来说,逝去的时光越遥远、越奇怪就越美好,比中世纪更美好——那些时代的声音比波斯波利斯更加迷惘。
然而,杰克夫人住的这栋房子并不难看。它的外表典雅而奢华,看起来并不粗笨,表面也没有乏味的凹痕,也不像许多其他建筑物那样呆板、粗糙、怪里怪气。房子的正面平整、简洁、看起来很雅致,左边的入口处有一扇宽大、闪闪发光的玻璃窗。窗户内经常摆着一只巨大的瓶子。这只瓶子呈绿色,纹理细腻、瓶身很薄,一碰就会抖动起来,并且发出水晶般的清脆颤音。
这个装饰品究竟是专家和它的主人——那位心思细腻的戏剧家,刻意摆放在那儿的还是凭他的品位中某种神奇的直觉放在那儿的,很难说清楚,她的品位不俗,但并不刻意。但是自从它摆在那儿之后就永远驻留在人们的记忆里了。
大楼平整、优雅的正面,配上这一整块巨大的玻璃和那只偌大的绿色瓶子简直就像一幅画,显示了女主人出众、丰富、完美的才华。
此刻,蒙克正站在房子前面。他是从市中心乘地铁来的,他急切、大步流星地从一条通向那条河的街道走来,沿着途经杰克夫人家的私人车道往前走,努力猜测哪栋房子是她的。随后,他又完整地绕这个街区转了一圈,现在他正站在杰克夫人的房子前面。他向上走了一两步,按响了门铃,很快,一个身穿佣人服装的爱尔兰年轻姑娘打开了里面的房门并把他请了进来。蒙克问她杰克夫人是不是住在这儿,并且通报了自己的名字。女佣粗声大嗓地告诉他杰克夫人正在等他,让蒙克和她一道进去。
门廊很宽敞,门窗都是深色的,地上铺着胡桃木地砖。在蒙克跟随姑娘上楼之前,他透过一扇敞开的房门,瞥见了一群年轻的爱尔兰女佣正围坐在一张桌子旁,那里还有一位没穿外套的大个子警察。他们红润、喜悦的脸转向了蒙克,瞧了他片刻,留声机里突然响起了音乐,门被关上了。之后,蒙克便跟在姑娘身后踏上了又宽又黑的楼梯。 网与石(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