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黑暗的弥赛亚(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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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并没有回答。这时候,海利希仍然狂热地来回走动着:“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你并不是政治家。你不是负责宣传的纳粹党员,你不是纽约那种沙龙—共产主义分子。”他恶狠狠地吐了这个词,苍白的眼睛变成狭窄的缝,“请允许我说下去,”他突然暂停了一下,盯着乔治,“我讨厌那帮该死的人……那帮该死的评论家……那些专事宣传的文学家,”他踌躇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伸出两根手指使劲地压在一起,斜着眼,若有所思地看着,并充满感情地咳嗽起来,“哼——哈,哼——哈!”然后,他用模仿的语调读起一段引用的文章来:“可以这样说,韦伯的作品明确地表明……哼——哈,哼——哈!”他再次咳嗽起来,“这个该死的、微不足道的傻瓜在《妇女》杂志上写了一篇关于你的文章……这个该死的评论家使用了这些描述性的短语。我可以讲下去吗?”他猛烈地高声喊道,“我厌恶这些该死的评论家!不论走到哪里,这些人都没什么区别。你可以在伦敦、巴黎、维也纳发现他们的影子。他们在欧洲声名狼藉,但是在美国……”他高声地嚷着,脸上浮现出顽皮的欢快,“……啊,我的天!如果要我说,他们在那里简直坏透了!他们都来自哪里?甚至连欧洲的评论家都会说:‘我的天哪!这些该死的人,这些可怕的人,这些来自美利坚的人……他们简直坏透了!’”
“你现在说的是共产党人吗?你开始指责他们了,明白吗?”
“好了,”他简短而冷淡地说,带着他傲慢与不屑的神情,“不要紧,不要紧。他们怎么称呼自己都不要紧。他们都是一丘之貉。他们都是些微不足道的表现主义者、超现实主义者、共产主义者——但其实他们可以随意地称呼自己,因为他们什么都不是。我告诉你,我讨厌他们。我对这些微不足道的人感到厌烦,”他边说边转过身,脸上露出疲倦和厌恶的神情,“不要紧。他们说什么都不要紧。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那么你觉得所有的共产主义者都是一群坐在会客室里的骗子吗?”
“哦,共产主义分子,”海利希疲惫地说,“不,我觉得他们并不都是骗子。共产主义……”他耸了耸肩,“……唉,我觉得很好。我觉得有一天世界就会变成那个样子的。只是,我不知道你和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天。这是一个伟大的梦想。而这种事情不属于你。你并不属于那些微不足道的、负责宣传的纳粹党员。你是个作家。你的职责并不是撰写宣传言论,然后把那些东西称作书。你不会那样做的,这是不可能的。”
“不过,假如我忠实地描写了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人民,那么会不会和纳粹党有所冲突呢?”
“那么,”他粗暴地说,“你会成为大傻瓜的。你可以撰写任何东西,只是不要得罪纳粹党的党员。你用不着提及他们。你要是提到了他们,而且不说他们的好话,那他们就再也不会读你的书了,你就再也回不来了。你那样做到底图个啥?你要是纽约的某个微不足道的宣传作家,那你可以这样写,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他们想到什么就可以说什么,而没有人知道他,他也不会付出什么代价。但是你却不同,你会失去很多很多。”
海利希默默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不停地吸着香烟。突然他猛地转过身,粗声粗气地问:“难道你不知道这里的情况有多么糟糕吗?你不知道纳粹党以及那帮愚蠢的人的情况吗?难道你不知道如果再有一个党情况不是会更好一些吗,就像美国那样?”他的这些问题并不指望能得到回答。“我认为你会犯错误的。这里的情况非常糟,而且我觉得很快就对你不利了。这些该死的笨蛋——你到处都能见得到。他们也会收拾你的,只不过方式不同罢了。”他突然热切地看着乔治,观察着他:“你觉得你在美国是自由的吗?不。”他摇了摇头,然后继续说:“我并不这么认为。唯一自由的人就是那些该死的人。在这里,他们会告诉你该读什么书、必须信仰什么,而我觉得在美国情况也一样。你必须按他们的要求思考和行事,你必须按他们的要求写东西,否则他们就会杀了你。唯一的区别就是,在这里他们有权力这样做,而在美国他们还没有权力,而只是等待着获得权力。我们德国人已经给他们指明了方法。然后你就会发现,在这里比在纽约更加自由一些。因为我觉得你在这里比在美国的名气更大一些。这里的人都崇拜你。只要你不写任何反对纳粹党的东西,你就会发现自己跟在美国一样,可以自由地写任何东西。你觉得你在纽约能做到这一点吗?”
海利希在地板上来回走动了很长时间,接着又停下来看了看乔治。最终他开始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不,你做不到。这里的人都说自己是纳粹分子,我觉得他们更加诚实。在纽约,他们给自己起了许多非常好听的名字。他们都是沙龙—共产党人;他们都是革命的儿女;他们都是美国退伍军人协会的成员;他们都是商人,都是商务部的人。他们不是这个群体的人就是那个群体的人,但都是一丘之貉,我觉得他们也跟纳粹分子一样。到处都能见到这种该死的人。他们跟你不一样。你并不是一个宣传作家。”
又是一阵沉默。海利希继续来回地踱着步子,期待乔治能说点什么,但他却一言未发。海利希只好继续说起来。到最后他的言语中传达出一种深深的愤世和冷漠神情,这一点大大出乎乔治的意料。以往他并没有想到海利希敏感的灵魂竟会有这种想法。
“现在,你要是写反对纳粹分子的东西,”海利希说,“你就是在讨好犹太人,那你就再也无法返回德国了,而这一点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我能再说下去吗?”他严厉而突然地大声问道,一边盯着乔治,“我对这些该死的犹太人并不比其他人更喜欢多少。他们一样可恶。当生活过得顺利的时候,他们会说:‘我讨厌你们和你们的国家,因为你们太出色了。’后来等一切对他们不利的时候,他们又变成了一群可怜的人,他们边哭边绞着手说:‘我们只是穷苦、受压迫的犹太人,看看他们对我们做了什么。’让我来告诉你吧……”
他态度严厉地说,“我并不在乎什么。我觉得这些一点儿都不要紧。我觉得这些该死的人这样对待犹太人真是愚蠢透顶了。但是我并不在乎什么,没有什么要紧的。我见过这些犹太人在势时的可怕样子,他们只顾自己,他们鄙视别人,所以这一切都不要紧,”他严厉地重复着,“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坏,这些伟大、肥胖的犹太人。如果我有一挺机枪,我也会朝他们扫射的。我所关心的只是这些该死的人会对德国干些什么,会对德国人民干些什么。”他不安地望了乔治一眼,然后又说:“你喜欢这些人吗,乔治?”
“非常喜欢,”乔治说,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在耳语,而且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悲哀……为了德国,为了德国人民,为了他的朋友。他什么话都讲不出来。海利希领会了乔治的轻声语调。他敏感地望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痛苦也消失了。
“是的,”他平静地说,“你当然喜欢。”然后又温柔地补充说:“他们有很多人,他们都是大傻瓜,当然他们都不算太坏。”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在烟灰缸里弄灭了香烟,叹了口气,接着有点难过地说:“哎呀,你肯定会写那些你觉得应该写的东西的。但你却是个大傻瓜。”他看了看手表,然后把手搭在乔治手臂上说:“走吧,朋友,该出发了。”
乔治站起身,两个人站在那里,互相望着对方,然后紧紧地握住了彼此的手。
“再见了,弗兰茨。”乔治说。
“再见了,亲爱的乔治,”海利希平静地说,“我会非常想念你的。”
“我也会想念你的。”乔治回答,然后他们走了出去。
40最后的道别
当他们走下楼梯的时候,账单已经算好了,乔治全都付清了。他根本无须再进行计算,因为他们的计算从来都不会有欺骗或者错误。乔治多给了那位搬运工头目——一位面色发灰、圆胖、神情严峻、能干的普鲁士人一些奖励。他给了电梯旁一位双脚并立、面带微笑敬礼的男孩一马克。他看了最后一眼那个装修已经褪了色,样子丑陋、古怪,舒适的大厅,又说了声再见,便迅速地迈上台阶,来到了街上。
搬运工已经站在那里了。他把行李放在路边。一辆出租车刚刚停下,他就把行李塞进了汽车。乔治付了小费并与他握了握手。他给了那个高个子的门卫小费,他是个面带微笑、朴实、友好的人,每次当他走进走出的时候,他都会拍拍他的后背。一切完毕后他钻进了出租车,坐在海利希的身旁,把地址递给了司机,他的目的地是位于动物园旁的火车站。
出租车不停地转着弯,然后开始沿库达姆大街的另一侧行驶,然后转弯,驶进约西姆塔勒大街,3分钟后就停在火车站前。他们在火车到来之前仍然有几分钟时间,火车来自弗里德里希大街。他们把行李交给了搬运工,他们说了在站台上会面。然后海利希朝售票机投了硬币,买了一张站台票。他们经过了检票点,然后踏上了楼梯。
站台上已经有一大群旅客在那里等候着。一列从西部开来的火车刚刚进站,是从汉诺威和不来梅方面开来的。不少人已经下了车。金光闪闪的列车在钢轨上进进出出;漂亮、闪亮的车厢——深栗色、红色和金黄色——有的从东到西,有的从西向东。整个城市的各个空间,都挤满了上班的人。乔治沿着轨道的方向朝东边望去,望着他即将乘坐的列车开来的方向,望着信号灯,望着窄窄的轨道,望着屋顶,望着动物园郁郁葱葱的植物。火车不断地驶进驶出,速度很快但却几乎没有声音,释放出一群群拥挤的人流,然后又吸收进另一群人。同一个景象在整个早晨不断地重复,让人心情愉快。他感到自己永远理解这一切,当他离开某个城市的时候总会有这种感受——一种难过、遗憾、痛苦的失落感,他觉得在这一刻,这些他所认识的人、这些他结交的朋友们都已经远去了,随着启程时间的一步步逼近,一切都在他的手里枯萎、滑落。
在站台的另一头,货梯的大门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搬运工们正拖着满载行李的拖车朝站台这一侧驶来。乔治很快就看见他的搬运工坐在拖车的前部,在各种包袱和箱子之间,他看见了自己的行李。搬运工正在冲他点着头,向他示意在什么地方停下来。
就在这一刻,他转过身,看见艾尔斯正朝他所在的站台位置走来。她步履缓慢、迈着有节奏的大步。她走过的时候,身后的人群都盯着她。她穿着一件质地粗糙的粗布斜呢浅色夹克,以及一件相同材料的裙子。她具有一种无与伦比的风格。她的仪态可以让一切逊色。她高挑的身材奇怪、惊人地把优美和力量结合在一起,显得楚楚动人。她的手臂下面夹着一本书。她走到乔治跟前,把书递给了乔治。他抓住她的手,惊讶地发现这位高挑女子的手如此可爱而敏感,就像小孩的手那样又细、又白、又温柔。乔治注意到,这双手摸起来凉凉的,而且手指也不停地颤抖着。
“艾尔斯,你已经见过海利希了,对不对?弗兰茨,你还记得冯·科勒尔小姐吗?”
艾尔斯转过身,冷淡而严肃地打量着海利希。海利希同样报以冷酷而充满敌意的目光。就在他们二人的目光接触的那一瞬间,他们相互的猜疑透出一种可怕的感觉。以前每逢德国人见面时,乔治很多次都发现与此同样的现象。他们要么是完全的陌生人,要么就是相互不大了解。他们的警惕性会慢慢升高,好像仅凭视觉根本难以获得信任,为了防止出卖朋友,恢复自信,首先需要获得对方的全部证明和保证。现在,乔治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这种事情可以预料得到。同样地,这种事情一旦发生,总会令他震惊不已。但是他还无法像许许多多德国人做的那样,把它纳入生活的一部分,因为以前在国内或者世界的其他地方,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况。
此外,在他们两人之间,一般的怀疑变成了某种强烈、本能的反感。就在他们站在原地互相望着对方的时候,从他们俩的眼睛里闪过某种冷若钢铁、快速而毫无掩饰的东西,犹如犀利的锋芒一样。这种不信任与对立是通过一段时间的沉默传达出来的。接着艾尔斯微微地偏了一下脑袋,用非常流利的英语说起话来。她的英语几乎不带任何口音,只有偶尔几个短语或某个不够清楚的表达会暴露她的外国人身份:“我觉得我们曾经见过面,是在格朗·史密特为乔治举办的聚会上认识的。”
“我想应该是的。”海利希说。然后,他的神色带着蛮横的敌意,冷冷地说:“格朗·史密特的绘画登在日报上了……你不喜欢吗……呃?”
“是给乔治的画像!”她嘲笑而怀疑地说。她严肃的面容突然因灿烂的微笑而变得光彩夺目。她轻蔑地笑着说:“你朋友格朗·史密特的画——你指的是那张把乔治画成迷人男高音的画吗?”
“这么说你不喜欢那幅画喽?”海利希冷淡地说。
“对!”她大声说,“迷人男高音的画像——格朗·史密特的画像,那是他的风格,是他自己观察和感受的方式……很完美!但是乔治!那幅画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乔治!”
“那么我想告诉你,”海利希冷淡而恶狠狠地说,“我觉得你很愚蠢。那幅画非常完美……人人都这么认为。格朗·史密特自己说那是他画得最好的一幅画了。他非常喜欢它。” 无处还乡(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