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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黑暗的弥赛亚(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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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灰色的早晨。楼下除了偶尔传来汽车的噪声、低沉单调的自行车声或者某人轻快地步行上班时发出的杂声以外,库达姆大街显得空荡荡的,非常寂静。在这条大街中央的位置,在有轨电车上方,茂盛的树木已经失去了它们夏天的清新——那种深而浓重的德国绿色,这是地球上最绿的绿色,跟森林一样浓重,具有传说般的清凉和魔力。现在看起来,这些大树的叶子已经褪了色,上面布满了灰尘。到处都挂上了秋天的黄色。一辆奶黄色的有轨电车,一尘不染,像一具完美的玩具闪耀着光芒,从旁边滑了过去,轨道与电车的接触部位发出咝咝的声音。除此之外,电车没有任何噪声,德国人制造的东西都是这样出色。电车在其路床之间的运行相当完美。而美国那种发出咔嗒咔嗒金属声音的路面电车在这里却找不到踪影。就连轨道之间铺砌的小卵石也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好像每个石子都经过彻底的清扫一样。

  轨道旁边的草坪就跟牛津大学的草坪一样柔软而碧绿。

  在街道的两旁,在大餐馆、咖啡馆、库达姆大街的露台上,每日清晨这个时段都会罩上一种特有的沉静与孤独感。椅子全都架在桌面上。一切显得干净、裸露而空洞。在3个街区以外的地方,在大街的尽头,纪念教堂上的时钟终于敲响了七下。他可以看见教堂里大批身影黯淡的人群。树上几只鸟儿正在欢唱。

  此时,有人在敲大门。他转过身走过去打开了房门。侍者正站在门口,手里托着放早餐的盘子。他是一个15岁左右的男孩,金色的头发,粉红的皮肤,面容严肃。他身穿一件浆过的上衣,以及一件一尘不染的侍者服。很明显经过了剪裁,并在原来某位更成熟人士的尺寸上缩短了一点。他庄严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托盘径直走向房间中央的桌子,不动声色地发出一串喉音,其意思用英语表达分别是:

  当乔治打开大门时说:“早上好,先生。”

  当他把托盘放到桌子上时说:“请,先生。”

  当他走出去,转身关门时说:“非常感谢,先生。”

  这种仪式自始至终从未改变过。整个夏天一点儿都没有更改过,这是他最后一次转身离开,乔治的内心不由自主地涌起一丝情感和歉意。他把男孩叫住,从裤子口袋里拿了点钱递给他。他粉红的脸庞突然因高兴而变得通红。乔治与他握了握手,那个男孩用类似喉音的语言说道:

  “非常感谢您,先生。”然后又安静、认真地说:“Gutereise,meinHerr.”(德语,意为:“祝您旅途愉快,先生。”)他将双脚合并,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然后便紧紧地关上了大门。

  乔治在原地站了片刻,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感与歉意。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个男孩了。然后,他又回到桌旁,倒了一杯热而香浓的巧克力,折断一根硬皮面包卷,在上面涂上奶油、草莓酱,然后吃了起来。这是他想吃的早餐。

  壶里还剩下一半巧克力,碟子里仍然堆着黄油卷,还有足够的美味果酱,足够的硬皮面包卷和片状羊角面包,这些足够吃几顿早餐了,但是他并不觉得饿。

  他走到洗脸盆前,打开电灯。这个巨大、沉重的瓷盆镶嵌在墙内。墙和下方的地板结实而完美,就像一个小而昂贵的浴室。他刷过牙,刮了脸,将所有的洗漱用具塞进一个小皮套,拉好拉链,把它装进了那只旧箱子。然后,他便穿好了衣服。7:20的时候,他准备动身。

  当乔治按铃叫搬运工的时候,弗兰茨·海利希走了进来。他是一个令人惊异的人,是乔治在慕尼黑时期的老朋友,而乔治与他的感情非常深厚。

  他们首次会面的时候,海利希已经是慕尼黑的一位图书管理员了。现在,他在柏林的一座大型图书馆里上班。他具有处理公共事务的能力,多年来,他一直缓慢但稳定地朝前发展着。他的收入不高,生活水平一般,但这并没有影响到海利希。他是一名学者,从广博的知识和广泛的兴趣方面来看,没有人能比得上他。他可以用十几种语言阅读书籍或者同别人交流。他具有德国人的学术内核,但他学到的英语比其他任何语言都要差。他说的英语并不是一般德国人翻译过来的莎士比亚所说的语言,而是夹带着日耳曼元素,而且海利希还在这种语言里加入了一些口音和变位,使这种语言成了一种非常奇特、有趣的畸形语言。

  他一走进房间,就看见了乔治,然后开始笑了起来。他闭着双眼,扭曲着一张小脸,他皱起的嘴唇间发出急促的呼吸声,好像他刚刚吃了一只半成熟的柿子。接着他的脸变得严肃起来,他焦急地问:“你已经准备好了吗?你真的要走了吗?”

  乔治点了点头:“是的,”他说,“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你最近好吗,弗兰茨?”

  他突然笑了起来,摘下眼镜开始擦了起来。由于没有眼镜,他那张小而踌躇的脸看起来非常疲惫,他视力不佳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和倦意。

  “噢,天啊!”他大声地说,带着一种欢快的绝望,“我觉得糟透了!我一直没有睡觉!离开你以后我睡不成觉。我走啊走,都快走到格林伍德了……想不想听我说说发生了什么事?”他认真地说着,一边紧张地盯着乔治,然后他又说了一些神谕般的话,“我感觉糟透顶了……真的。”

  “那你还没有睡觉吧?你睡不着觉?”

  “哦,是的,”他疲倦地说,“我迷迷糊糊睡了一小时。我回到家的时候,我的女人睡着了……我不想走近她……我不想把她叫醒。所以我就躺在沙发上了,连衣服都没有脱。我担心时间太晚没法送你去火车站。而且……”他边说边再次紧紧地盯着乔治,“真是太可怕了!”

  “那火车开走以后,你为什么不回家睡觉?”乔治问,“我想你要是感觉不太好的话就什么都做不成,何不请一天假,把你的睡眠给补回来?”

  “那么好吧,”海利希突然说道,但却非常轻描淡写,“你听我说,”他再次认真而专注地望着乔治,然后说,“不要紧的,真的不要紧。我去拿点东西——一点咖啡或者别的什么,”他轻描淡写地说,“不要紧的。不过,我的天啊!”他再次发出了欢快的笑声,“我今天晚上该如何睡觉!事情办完以后我还得回去看我的女人。”

  “我希望这样,弗兰茨,她是一个好姑娘,我怀疑这一个多月里她没见过你几次。”

  “那么,”海利希说,“我跟你说件事。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她是一个好姑娘……她知道这些事……你喜欢她,是吗?”他再次急切地盯着乔治,“你觉得她很好吗?”

  “是的,我觉得她非常好。”

  “那好,”海利希说,“我跟你说件事。她非常好。如果你喜欢她我很高兴,她待我很好。我们相处得很好,我希望他们能允许我和她在一起,”他平静地说。

  “他们?你说的‘他们’指的是谁,弗兰茨?”

  “哦,”他疲倦地说,神情踌躇的小脸露出了厌恶的表情,“这些人……这些愚蠢的人……你知道这些人。”

  “我的天哪,弗兰茨!他们当然不会禁止这一点的,对吗?男人总得有个女人吧,对不对?你和她那么生疏,还不如到库达姆大街上去找一大堆女孩子呢。”

  “哦,”海利希说,“你指的是妓女吧。是的,你还可以去找小妓女。那是另外一回事。你可以去找小妓女,而她们却会给你一点毒药,但这都没关系。你懂这个,我亲爱的哥们儿,”这时候,他的脸上露出了顽皮的表情。他的语调夹带着夸张和虚饰,其中包含着某种更为恶毒的意味,“我现在告诉你,我们在第三帝国都感到很幸福,一切都很好、都很健康,一切都好得糟透了,”他嘲笑着说,“我们可以到库达姆大街上去找妓女。她们会把你带到她们的住处,或者到你住的地方去。但是你不能包养女人。你要是包养了她,你就得跟她结婚,而且……我能谈谈这个吗?”他坦率地问,“我不能结婚。我没有足够的钱。这不可能!”

  他坚决地说,“我能谈谈这个吗?”他继续说道,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并拼命地吸着香烟,“你要是包养了一个姑娘,那你就必须得有两间屋子。而这也是绝对办不到的!我甚至没钱弄到两间屋子。”

  “你的意思是,如果你跟一个姑娘生活在一起,按照法律规定你得有两个房间?”

  “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没错,”海利希语气平静地边说边点着头,露出德国人一贯的神态来,“如果你跟一个姑娘同居,她必须得有自己的房间。”

  “那么你可以说,”他继续严肃地说,“你们共同租了那个房子。她可以住在你的隔壁,而你可以说她并不是你的女人。你可以每天跟她睡在一起,随心所欲。但你知道,这对你很好。你就不会做出违背党的事了……天啊!”他大声说着,抬起那张顽皮而踌躇的脸,再次笑了起来。“这一切都糟透了!”

  “但他们要是发现,弗兰茨,你和她共同生活在同一间屋子里,那该怎么办呢?”

  “哼,”他平静地说,“我可能只得让她离开了,”接着他又疲倦、无奈地说道,声音里透出一丝痛苦和冷漠,“不要紧的,我不会介意的,我对这帮愚蠢的人毫不在意。我有我的工作,我有我的女人。这才是重要的事:我一下班就会回到我的小屋里。我的女人就在那里,还有那只小狗,”说到这里,他的脸上又一次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这个小狗——我能谈一谈吗?这个小狗——爱尔兰的小精灵——苏格兰小野狗,我非常喜欢它。它非常可爱,”海利希认真地说,“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很讨厌它,可我的女人一看见它就喜欢上了。”

  海利希一边说,一边快速地弹掉了烟灰,然后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我告诉她房子里决不允许那个小畜生的存在。”他高声喊着这几个字,用以加强他的语气,“唉,女孩一听就哭了。她说她坚决不放它走,否则它会死掉的!所以到后来,”海利希顽皮地说,“我就把那只狗给买了下来,我看着它。”这时候,他的声音变得非常滑稽,带着一丝夸张的喜剧意味,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窄缝,踌躇的小脸表现出一种苦相。就在轻声欢笑的时候,他脏兮兮的牙齿全都挤在一起,“我看着那只小狗说,‘好啊,你——你——你——你这个他——妈——的小——小畜生,如果你做了我不喜欢的事,如果你把我的屋子搞得乱七八糟,我就给你吃点什么,让你再也无法随心所欲……’但后来,自从我们拥有那条狗以后,我开始喜欢它了。它非常可爱,真的。有一次我晚上回到家的时候,屋子里乱七八糟的,家里来了很多人,它跑过来看着我。它能够与我交流。是的,他非常可爱。我很喜欢它。”

  就在他们聊天的时候,搬运工已经到了。此时他正等待着接受别的任务。

  他问乔治东西是否已经装进皮箱里了。乔治用手撑着跪在地上,仔细检查了床底下。搬运工打开所有的门和抽屉。海利希自己朝大衣柜里张望着,发现里面已经被清空了,于是脸上露出了自己特有的吃惊表情,对乔治说:“哎,我可以告诉你一切都清空了。”

  搬运工听完后,满意地合上了沉重的皮箱。他锁好了箱子,然后收紧了系带。

  而海利希则帮助乔治把手稿、信件和几本书放进一只手提箱里。然后乔治将手提箱扣紧,交给了搬运工。他拖着行李走进了大厅,说他将在楼下等他们。

  乔治看了看手表,发现离上火车还要3刻钟,便问海利希是不是马上动身去火车站,还是在酒店里等一会儿。

  “我们可以在这里等一会儿,”他说,“我觉得这样更好一些。在这里等半小时,仍然能够赶得上火车。”

  他递给乔治一支香烟,然后替他划着了火柴。接着两个人都坐了下来,乔治坐在桌子旁边,海利希靠在墙边的沙发上。他们抽着烟,沉默了一两分钟。

  “唉,”海利希平静地说,“这次是该说再见的时候了……这次你真的要走吗?”

  “是的,弗兰茨,这次我一定得走。我已经错过了两次,不能再错过了。”

  他们安静地抽着烟,然后海利希突然认真、焦急地说:“那么,我可以跟你说点事吗?我感到很抱歉。”

  “我也是,弗兰茨。”

  在困扰和不安的沉默中,他们又开始抽起烟来。

  “你肯定会回来的,”海利希马上说道。然后又果断地说:“你肯定会回来的。我们都希望你待在这里。”他又停了一下,然后简单而平静地说:“你知道,我们非常喜欢你。”

  乔治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而海利希则迅速而焦急地望着他,继续说:“你喜欢这里吗?你喜欢我们吗?肯定是的!”他强调地大声说道,对自己提出的问题作出了回答。

  “肯定是的,弗兰茨。”

  “你一定要回来,”他平静地说,“你要是不回来,那就太糟糕了。”他又观察着乔治的脸,而乔治什么都没有说。这时候,海利希说:“我……我希望我们能够再次见面。”

  “我也希望这样,弗兰茨,”乔治说。然后,便试着尽量摆脱他们面对的悲伤。他强作欢颜、尽量表达出了自己的愿望,而不是信念:“我们当然还会见面的,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我们会像刚才那样坐在一起的。”

  海利希没有立刻回答。这时候,他的小脸露出了痛苦和滑稽的表情,难过地扭曲着。他快速取下眼镜,擦了擦,揉了揉疲惫、虚弱的眼睛,然后又把眼镜戴上。

  “你觉得会吗?”他边问边露出厌恶而痛苦的笑容。

  “我敢肯定,”乔治坚定地说,现在他几乎相信了这一点,“你和我都是朋友,我们坐在一起喝酒,我们会秉烛夜谈,一起绕着大树跳舞,凌晨3点到安娜·美因茨大街上去喝鸡汤。这一切都不会改变的。” 无处还乡(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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