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返乡(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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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官布拉德的账本上,记录着多年来周付50美分或1美元黑人的名单,他们最初的借款额为10~20美元。那些贫困、无知的人中有许多人都无法理解其中的秘密。他们只能对自己所受的培训教育,以及所处的条件感到难过和无奈,只能像奴隶一样顺从地接受。很久以前,一旦有了钱,他们就会花掉,尽情欢乐一番,但现在,他们必须向某种特权不断缴纳贡金。这样的男男女女,每逢星期六傍晚都会来到那个光线暗淡、污秽不堪的地方。在这里,布拉德法官本人身着黑色长袍、白色衬衣,坐在肮脏、污迹斑斑的灯泡下,开始了他的私人法庭:“怎么回事,嘉丽?你有两个星期没有按时支付利息了。这个星期你得支付50美分了吧?”
“不会是3个星期吧,我的账目肯定出差错了。”
“你的账目没有搞错,正好3个星期,你还欠1美元50分,总共就这么多吧?”
对方闷闷不乐地道歉说:“是的。”
“你什么时候能凑齐余款呢?”
“有个叫迪的小伙子说他会给我的……”
“这不要紧,以后你还想继续付款吗?”
“我正想谈谈这个,只要等到星期一,那个小伙子就……”
对方态度严厉地说:“你现在在哪儿工作?”
“霍兰德医生那里……”
“你给他做饭吗?”
态度阴沉、带着黑人特有的无尽悲伤说道:“是的。”
“他给你多少工钱?”
“3美元。”
“你的意思是你入不敷出?你每星期拿不出50美分?”
嘉丽的脸色看起来阴沉、暗淡、悲伤,她怀疑而迷惑地问:“我不知道,好像我已经支付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款项了啊……”
对方的回答如同毒药般严酷,如一条发动攻击的蛇:“你从来就没有付清过。你一分钱都没有付。你只是在偿还利息,而且至今还拖欠着。”
她的脸色显得既阴沉又困惑,仍然满怀疑惑地用手指粗笨地来回摸索着一沓油乎乎的收据,那是刚从一个破旧的钱包里掏出来的:“我不大清楚,好像我早已经把10美元还清了。我这样还要偿还多久啊?”
“直到你把10美元都还清为止……好吧,嘉丽,这是你的收据。你下个星期把余款都缴清。”
至于其他比嘉丽更聪明一点的人,他们对这种事情很清楚,但还是会继续偿还下去,因为他们一时无法弄到足够的钱好让自己从这种枷锁中解放出来。
只有为数不多几个人会有能力弄来足额的钱把自己重新赎回来。还有其他一些人,在一周周、一月月的绝望里彻底放弃了还清的念头,然后永不再支付。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克莱德·比尔斯就会像秃鹫一样,会不断地采取哄骗、威胁等手段,到最后他如果觉得实在弄不来更多的钱时,便会拉走借款者的家具。
这就是那个商店里堆满各种各样臭气熏天的垃圾的原因。
嗨,也许有人会问,像法官拉姆福德·布拉德所从事的这种明目张胆、赤裸而无耻的高利贷行为,难道就没有违背什么法律规定吗?难道警察不知道他的收入来源及其获得手段吗?
他们对一切了如指掌。他从事可耻业务的商店距市政厅只有20英尺远,距小镇监狱的侧门只有50英尺远,在这些建筑的石阶上,不知有多少黑人一次又一次地被依法传讯、虐待并被投入监狱。像他从事的这种违法行为到处都有,因此当地官员都视而不见。许多南方白人也都不择手段地采取相似的做法,通过牺牲受压迫者和无知者来中饱私囊。其实,像这种和“一撮黑人”打交道的高利贷行为,在很大程度上都得到了法律的默许与纵容。
而且,法官拉姆福德·布拉德也清楚那些与他打交道的人是不会告发他的。
他知道在复杂神秘的法律面前,黑人总是怀着敬畏的心情,往往对其知之甚少,他们对其残暴的威慑力心存恐惧。对黑人而言,法律在很大程度上是一桩与警察相关的事,而警察就是一名穿着制服的白人男子,他有权力逮捕他,拿拳头或警棍揍他、殴打他、用枪射死他,或者将他锁在一个黑暗的小牢房中。因此,没有哪个黑人愿意让自己同警察扯上关系。他并不知道一个公民应有什么权利,也不知道法官拉姆福德·布拉德侵犯了哪些权利。或者说,即使他隐隐地知道了自己的权利,他也不大可能去请求那些只知道殴打、逮捕、关押的人为他提供什么保护。
法官布拉德的办公室就位于那堆杂乱不堪的黑人垃圾上方,也就是那幢楼的二楼。木制的楼梯被靴子踩得非常陈旧了,在众多双黑手的抚摸接触下,扶手就像一颗经年的老牙,显得既松散,又光滑潮湿,一直朝黑暗的走廊伸去。
在这牢狱般的环境里,从尽头某处传来准时而单调的滴水声,同时激起了锡皮便池的强烈气味。这过道的敞口处便是光滑的办公室门,房门上记录着传奇经历的黑色油漆已经部分地剥落了。
在室内,前面的一间屋子里陈列着律师使用的杂物。地板上什么物品都没有,只有两张圆面桌,都因时间的漫长而有些发黑。两个装有玻璃门的书柜里放满了破旧的猪皮色卷宗、一个铜质大痰盂,里面装着烟草汁。几把古时的转椅,以及几把嘎吱作响、供客人坐的直背椅子。墙上贴着几张褪了色的文凭——松岩学院,文学学士;老卡托巴大学,法学博士;还有一张老卡托巴律师的从业执照。在这间屋后的一间屋子里有几个装满书的大书架。里面的书都是些很厚的书,封面都发了霉。另外还有几把椅子,一张豪华沙发倚墙而立,除此就没别的陈设了。或许有人会低声问,“他的老婆住在哪儿?”在朝向广场的窗户上沾满了苍蝇留下的斑斑污渍,它们死的时候盖茨堡风华正茂。在这前面有两个又破又旧、磨损严重、污渍斑斑的金黄色窗户遮篷,其年龄同加菲尔德一样长,上面依旧标注着醒目的名字“肯尼迪与布拉德”。老律师事务所的肯尼迪是镇长巴克斯特·肯尼迪的父亲,是合伙人之一。老将军布拉德曾是拉姆福德的父亲。
他们都已去世很多年了,但上面刻的字却没有改变。
以上这些是乔治对法官拉姆福德·布拉德的一些回忆:当年的法官拉姆福德·布拉德是“贷款担保人”“家具商”“黑人高利贷主”等,法官拉姆福德·布拉德——美国步兵准将、陆军参谋长之子、律师协会成员,经常身穿一尘不染的白色或黑色细布衣服。
那么此人究竟为何会如此腐化,以至于最终改变了自己真实而令人尊重的人生呢?没有人知道。毫无疑问,他拥有惊人的才华。在他年少的时候,乔治听见镇上某些信誉更佳的律师坦言,如若靠诚实的手段来展现自己的才华,那么很少有人在技巧与能力方面堪与布拉德法官相提并论。
但他的双手却沾满了罪恶。某些相当陈旧、腐败的东西存在于他的生活与精神中。这些东西已经流进了他的血液,流进了他的骨骼,流进了他的血与肉中。在他欢迎你的时候,在用瘦弱的手接触你的时候,这一点就会显而易见地体现在他的口气中,体现在他瘦削、苍白的面部皮肤中,体现在他稀疏、毫无光泽的棕色头发中。最重要的是,在他深陷的嘴角周围始终透着一丝幽灵般的笑意。这种笑只能被称作幽灵般的笑,可是说真的,这根本就不能算作笑容。如果说有点笑意的话,那也只是嘴角留下的一点笑影而已。当人们仔细观察的时候,这种笑意却不见了。但人们都知道,它就在那儿——淫荡、邪恶、讥讽、极度腐化而且表现出无限的活力与死亡般的幽默,这些都是从他黑暗的灵魂深处涌出来的东西。
法官布拉德进入成年阶段后,娶了一位美丽却放荡的女人,两人很快就离婚了。此后他对女人的玩世不恭态度或许部分来自这件事。自从他离婚以后,他就单独与其母亲生活在一起。她的母亲是一位态度严厉、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长期以来,他给予了她忠实、细致周到的照顾与关心。有人认为他的这份孝道带有一种讽刺和嘲弄的意味,但老太太本人却认为这种观点完全没有任何根据。
她本人住在一所舒适的老房子里,那里摆满了各种享受的东西。如果她曾经怀疑过这些奢侈品的来历,那她也从未问过儿子。法官布拉德将普通女性大致划分为两个类别——母亲和妓女——除了他自己的家人,他唯一感兴趣的就属第二类了。
就在乔治离开利比亚山的头几年中,他的眼睛逐渐开始失明。他那张瘦削、白皙、时常挂着神秘笑容的脸庞,在黑色墨镜的映衬下,显得既阴险又特别。
他在巴尔的摩市的约翰·霍普金斯医院接受治疗,每隔6个星期就会前往那里,但他的视力状况却越来越糟。医生已经将他的视力情况告诉了他,都认为他的双眼已无恢复的希望。摧毁他视力的病因是一种令人憎恶的疾病,而这种疾病多年前就已经被检查出来了,他本人坦言正是这种疾病在不断地损害着自己的眼睛。
尽管法官布拉德在品格、精神、人格上具有某种邪恶和令人厌恶的事实,但令人惊讶的是,他总给人一种非常强烈的吸引力。每个见过他的人都知道此人很坏。不对,“坏”这个字眼尚说明不了什么。人人都知道他很邪恶——真正、深不可测的邪恶——他所具有的邪恶是一种带着庄严和高贵气质的邪恶,并非那种至善的高贵和庄严。事实上,他内心的那种至善从未彻底消失。在他担任治安法庭官员期间,人们都普遍认为,法官布拉德处理案件时既公正又严明,而且速度很快。不管这一切的形成原因如何,却没有人能理解笼罩在他身上的那个光环。也正因为此,人们一旦遇到他,很快就被迷惑住了,并会向他靠拢,他们即使做出抗争的企图也无甚作用。就在他们碰面的那一刻,人们会感觉到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份死亡与邪恶之力。他们也会感觉到——哦,或者将这种力量称作某个了不起人物的幽灵、光辉、失落的灵魂。随着对他本人品德的逐渐了解,人们会突然产生某种巨大的遗憾,这是一种“多么失落、多么羞耻”的感觉,然而,却没有人人能够说出个中的缘由来。
由于天气临近秋季,黄昏来得很早,列车一路朝南飞速奔驰,朝着弗吉尼亚的方向前进。乔治坐在窗口边,望着穿外黑暗的树影一一闪过,接着他回想起法官拉姆福德·布拉德过去的所有往事来。他以往给人所留下的厌恶、恐怖和神秘的吸引力至今仍然存在,以至于他感觉到一个人都无法再坐下去了。车厢中部其他来自利比亚山的旅客此时都聚集在一起,发出嘈杂的声音。贾维斯·里格斯,镇长肯尼迪和索尔·伊撒克斯都伸长四肢坐在那里,弗兰克牧师站在过道上,一边说话一边神态认真地向前倾着身子,同时将手臂伸向几位旅客共同的座位靠背上。在这伙人当中,人们注意的焦点就是内布拉斯加·克兰。
当他走过的时候,人们都看见了他,于是大家都把他给围了起来。
乔治站起身朝他们走过去。就在他起身的那一刻,他又朝布拉德所在的方向扫视了一眼。他身上穿着平时经常穿的那件式样陈旧但却讲究的衣服,以及一件宽松、简洁、厚重的黑色外套,里面还有一件硬领白衬衫,一件低领内衣和一条黑色领带,头上是那顶常戴的宽边巴拿马礼帽。在帽檐下方,他棕色的头发此刻已经变成了毫无生气的白色。这一点与他失明的眼睛一起构成了他身上少有的几处变化。除此以外,他的模样跟他15年前相比毫无相异之处。自他进入车厢后始终没有什么情绪上的变化。他身子坐得笔直,上身微微朝他的拐杖倾斜着,双目紧盯着前方,苍白、下陷的脸上表现出一种热情和沉默静听的神态。
当乔治加入车厢中间那一伙人时,他们正在兴奋地谈论着房地产的价值问题——除内布拉斯加·克兰以外,所有人都在谈论。弗兰克牧师弯着腰,充满热情地微笑着,大板门牙也露了出来,他正在讲述最近的一些交易情况,诸如某一块土地卖给了某某人等等。“恰好就在查尔斯街附近的地方,与布拉斯你住的地方不远!”棒球手对这一类奇特之事所给予的反应都大致相同:
“嗨,我会被跟踪的!”他吃惊地说,“你们都了解多少呢!”
银行家现在倾身向前,自信地拍拍内布拉斯加的膝盖。他规劝似的用友好的而狡猾的语气同他说话,希望他把积蓄投资在房地产投机活动中来。他拿出了威力最大的全部逻辑和数学解释,拿出铅笔和笔记本,来计算出精明投资一两块地产,然后等时机成熟卖掉后,会有多少收益。
“你可不能出差错啊!”贾维斯·里格斯有点狂热地说,“镇子肯定会发展的,哎呀,利比亚山现在正处在发展的开始。你把钱拿出来派上用场吧,小子,到时候你会明白的!”
诸如此类的对话持续了好一段时间。但在他们的怂恿之下,内布拉斯加仍保持着他独特的态度。他性情温厚、尊重别人,但生性喜欢对事物抱有怀疑的态度,或从根本上说,他有些顽固。
“我已经在西布伦买了一个农场,”他微笑着说,“钱都全部付清了!等我不再打棒球后,我就会回到那里耕田种地。那300英亩土地可能是你们所见过的最棒的土地了。这就是我想要的,现在我已经没什么别的奢望了。” 无处还乡(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