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结束与开始(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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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他就到了,时间才8点过一点。他打出租车从车站来到第十二大街,并按响了门铃。他等了一会儿,又按了一下门铃,开始时门锁有点响动,于是他便走进昏暗的走廊。楼梯很暗,整个房子正在沉睡。他的脚步在安静环境中发出很大的声响。这里空气密闭,散发着各种味道。其中他能分辨出满是灰尘的旧木材与旧铺板发出的气味,还有好久都没有吃完的饭菜发出可怕的味道。
二楼楼梯处的灯光还没有亮起来,显得阴沉而黑暗,所以他沿着墙壁摸索着,直到找到门并用指关节轻敲起来。
房门猛地拉开了,乔治的头发蓬乱、眼睛因睡眠而发红,他匆匆在睡衣上搭了件浴衣,站在门口,在黑暗中眨巴着眼睛。兰迪大吃一惊,他现在的样子同6个星期以前最后一次见他时显得大不一样。他一向年轻甚至有点幼稚的脸,此刻变得苍老、冷峻。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他厚重的嘴唇朝外突出着,好像在对来人发出威胁的挑战,而他长着狮子鼻的脸就像一只长相粗鲁的牛头犬。
等兰迪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后,就热忱地大声喊道:“且慢!且慢!可别开枪啊!别看错人啊!”
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乔治吓了一跳,接着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和喜悦的微笑:“哎呀,我真该死!”他大声地叫着,说完便一把抓住了兰迪,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几乎要把他拉进屋中,然后两个人便站在一尺之外,都露出了愉快而惊奇的笑容。
“那就好啊,”兰迪假装放心地说,“我担心这会成为永恒呢。”
这时他们互相拍了拍对方的后背,称呼着粗鲁、略带侮辱性的绰号,他们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喜欢用这种方式表示欢迎。接着乔治便迫不及待地问兰迪银行的情况如何,兰迪把实情告诉了他。乔治认真地听着,对灾难的细节感到震惊,实际情况比他预想得还要糟糕,于是他便接二连三地抛出了问题。兰迪终于说:“嗯,全部就这么多了。我已经把知道的全都告诉了你,但是过会儿我们还可以谈的。我想知道的是,你小子到底过得怎么样?你总不会也崩溃了吧,呃?你的上封信让我深感不安啊。”
由于重逢,他们既感到喜悦,又急着想聊天,所以一直站在门口。而就在兰迪触及乔治的痛处时,乔治感到很吃惊,他没有回答,只是不安地来回走动着。
兰迪发现他的精神非常疲倦。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好像没有睡好觉,而他没有剃须的脸看上去也非常憔悴。他身上穿的旧浴衣的纽扣全都掉光了,衣服上的带子也不见了,在腰上系了一条旧领带。这件特别的衣服使他显得更加疲倦、没有精神。他在屋里走动的时候,脸上露出了非常紧张的表情。他抬起头来,快速地望了望兰迪,这时候眼睛里流露出担心和顾虑。
突然间,他停了下来,诚实而直率地望着兰迪,脸上露出一丝严厉的神情:“好吧,让我们来谈一谈吧!他们现在都在说些什么?”
“谁?谁说什么了?”
“老家的人。你说的是他们吧,对不对?从他们信中写的、当面对我说的,我能想象出他们会在背后说我什么。我们谈过这个后就把它们忘掉吧。他们最近有没有说什么?”
“唉,”兰迪说,“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哦,他们开始时说得挺多,说的跟信中的内容差不多。但是自从银行倒闭以后,我就再没有听到他们说起过你。他们现在遇上了真正的麻烦了。”
乔治似乎将信将疑,然后便放心了。他在地板上又走了一会儿,一句话没有说。他的心情慢慢变得宽慰起来,他原本焦躁的神情逐渐平息下来,这时他面带微笑望着他的朋友。突然他马上意识到兰迪还靠在门边呢,想起自己是这个房子的主人,于是不禁大声、热情地喊了起来:“我的天哪,兰迪,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我都几乎忘乎所以了!快进来坐下吧!你能找把椅子吗?天哪,这里乱七八糟的,所有的椅子都跑到哪儿去了?”
说完这话,他便来到了一把椅子跟前。椅子上堆着厚厚的手稿和书籍,他把这些东西随便地堆在地上,然后把椅子递给了他的朋友。
房间里很冷,乔治感到十分抱歉,并且毫不相干地解释说门铃把他从梦中吵醒了。他让兰迪穿上他的外套,这样过一阵子就会暖和起来了。然后他便走进门口一个散发着恶浊气味的狭小空间里,在那里他打开了水龙头,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装满水的咖啡壶。接着他把水倒进窗边的一个烧水壶里。一切完毕后,他便蹲下身子,在下面望了望,划亮了一根火柴,打开了阀门,调整了火焰。壶底猛地喷了一下,不一会儿水壶就开始发出了响声,喷气口发出咯咯的声音。
“这是天然气,”他一边说,一边费劲地爬了起来,“这是最糟糕的事了——我每天要花几小时在这里忙碌,真令我头疼不已。”
在他忙碌的同时,兰迪朝四处望了望。房内的两间屋子合并在一起,因为分割两间屋子的滑门此时推进墙里,所以房子就跟大仓库似的。前窗面对着大街,而后窗正对着另一排建筑物后院荒芜的小地块。这里留给兰迪的第一印象就是死气沉沉:整个公寓清楚地表明这里住着人,而且某些已经结束的事情再也不会重新出现了。不仅到处混乱无序——到处都是书籍、成堆的手稿、随便乱扔的袜子、衬衫和领带、旧鞋子、里朝外未经压整的长裤。在肮脏的杯子和碟子里塞满了烟头,上面沾满了腐臭的咖啡,堆在桌上零乱的杂物之中。生活就是靠这些东西度过的——一切都结束了——一切就像肮脏的旧杯子和燃尽的烟头,显得冷酷、疲惫、陈腐。
乔治就生活在这些令人厌恶的废物中,情绪愤怒而不快乐。兰迪明白他的到来正处在他工作之间的过渡时间,只有作家才会真正理解自己的工作多么折磨人。他刚刚结束一件事,还没有真正着手做下一桩事。他正处在一个愤怒却激动不安的阶段,而不仅仅是他在进行下一桩事之前度过的酝酿时期。
兰迪意识到他第一次经受了来自利比亚山野蛮的攻击,知道他所受的折磨远远胜过写一本书。他态度激烈地将他与故乡连接的全部友谊和情感纽带撕得粉碎,而这一切令兰迪不知所措,几乎被打垮了。现在他正置身于自己一手造成的冲突旋涡中。他还没有打算开始另一项工作,因为他的精力仍然倾注且被耗尽在第一件工作的影响之中。
而且,正当兰迪环视房间的时候,他的眼睛落在各种各样的东西上,这种难以置信的杂乱正是这些东西造成的。在一个尘土飞扬的角落里,他看见一件绿色的小工作服或围裙,皱巴巴的样子似乎表明它已经疲倦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在它的旁边,一只小而沾满泥土的鞋子从内向外翻卷着。上面落满的灰尘表明它已经放在那里有好几个月了。这些都是触动人心的东西,而兰迪清楚这个屋子里某些东西已经永远地逝去了,那是乔治曾经做过的事。
兰迪理解乔治的生活状况,认为任何决定性的行动都会对他有好处。所以他说:“看在上帝的分上,乔治,你为什么不收拾收拾房间,把这些杂物都清理出去呢?这些全都用过了,结束了,只需花上一两天时间就能处理完毕。振作一点然后到外面去走走。到某个地方去……任何地方……享受早晨起床后看不见这些东西的那种舒适感吧。”
“我懂你的意思,”乔治边说边走到一个表面下陷的沙发跟前,把一堆脏兮兮的床上用品掀在一边,然后疲惫地坐了上去,“我早就想过。”
兰迪没有说什么,他知道说也没有用。乔治不得不在这些东西的包围中工作,这是他的生活方式,他也乐在其中。
乔治刮过了脸,穿好了衣服,两人便一起出去吃早餐。然后他们又返回住处,整个早晨一直在聊天,突然谈话被电话铃声打断了。
乔治拿起了电话。兰迪从话筒传出的声音中听出打电话的是一位女性,喋喋不休,带着明显的南方口音。很长时间乔治都没说什么,只是有礼貌地说着客套话。
“嗯,现在还好……我真的很感激……你真是太好了……嗯,你能打电话过来我当然高兴。我希望你能替我向他们问好。”然后他又默不作声,只是认真地倾听着。从他面部的表情,兰迪能看出他们的对话已经进入了另一个阶段。他带着一丝疑惑的语气慢慢地说:“哦,他是……是他干的?嗯……”语气有点不确定,“那他可太好了……是的,我能想起……非常感谢你……再见。”
他挂上了电话,疲惫地笑着。
“又是一个我——打——电——话——告——诉——你——我——已——逐——字——读——过——那——本——书——太——棒——了——的南方女人。”他的话里不自觉地透出一种古怪的腔调,显然是在模仿某个南方女人娇滴滴却不怀好意的声音。
“哎呀,我要告诉你我们都为你感到自豪!我简直激动死了!这可是我读过的最棒的东西了!真是难以置信啊!哎呀,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有人能把语言驾驭得这么好!”
“但是你一点都不喜欢这些吗?”兰迪问道,“即使她们都是在拍马屁,你肯定也会感到非常满意吧。”
“我的天哪!”乔治语气疲倦地说,然后走回来躺在沙发上,“你要是知道!像她这样的有上千个人!他们都给我打过电话,”他用拇指指着电话说,“我已经把这些人作了分类,根据他们声音、语调、打电话的时间来确定是属于哪一类。”
“这么说作家已经厌倦这些了,已经厌倦了首次成名的滋味了?”
“成名?”他厌恶地说,“这根本算不上成名,都是他妈的乱七八糟的事!”
“那么你是觉得这个女人不够真诚喽?”
“没错,”此时他的脸庞和声调都显出苦恼的样子,“她具有小嘴乌鸦般的诚意。她会回去告诉别的人,说她已经跟我说过话了。以后就再也不会跟我来往了,而是会编造一些故事,让镇子上的有些人觉得好奇,并在今后的半年里当作笑料。”这听起来不太合理也不太公正,兰迪语气快速地说:“难道你不觉得你的做法不够公平吗?”
乔治沮丧地低着头,甚至都没抬头看一下;他的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只从鼻子里发出某种莫名其妙的、轻蔑的哼哼声。
乔治看起来像个被宠坏了的小孩子,这使兰迪感到懊恼和失望,所以他说:“你瞧瞧!你现在应该长大、懂事了,但是你似乎有些过于自负。你觉得这样待人对吗?不管是你还是别人,如果他一意孤行,恃才傲物,到头来恐怕很难取得成功啊。”
他神情不悦地低声嘀咕着。
“也许那位女士是个傻瓜,”兰迪继续说道,“噢,很多人都是傻瓜。也许她还没有足够的智慧明白你认为读者应该明白的东西,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经尽力了。我认为你不仅不应该嘲笑她,还应该感激她才对。”
乔治抬起头:“那么你听到刚才的谈话了?”
“没有,都是你告诉我的。”
“那么这么说,你对整件事情并不清楚了。如果她打电话只是因为书的事,那我倒不会介意,但是你要知道……”他非常诚挚地向兰迪靠了靠,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膝盖,“我不想让你认为我是个自负的傻瓜。在过去这几个月里,我已经经历并且明白了某些其他人永远都不会明白的事。我实话对你说吧,那个女人给我打电话并不是因为喜欢我的书才这样做的。”他苦恼地说:“她打电话是想听听我的口气,看看她能否从我这里听出点什么,想以此来拿我寻开心。”
“哦,你这个人呀!”兰迪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没错,这就是她的目的!我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他认真地说,“有些事情你还没听过呢——她一直在到处打听我的情况,最后终于打电话给我了。我不知道她是谁,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她,但她是一位叫泰德·里夫的人的妻子。很明显他觉得我把他写进那本书里了,所以一直威胁说我一旦回家,他就会杀了我。”
这是真的,兰迪在利比亚山就听说过了。
“事情就是这样,”乔治痛苦地冷笑着,“那个女人打电话的意图,正是大部分人打电话的意图。他们都想与那位制造大动乱的野兽谈话,试探他并告诉他:‘现在泰德一切都好!难道你现在还不相信他说的那些话吗?你听着!他起初有些不安和心烦,但是他现在把你所写的那一切都看开了,一切都好。’她就是那么对我说的,所以我可能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傻瓜!”
他显得既认真又兴奋,兰迪并没有回答。接着,他稍稍定了定他烦乱的心情,感到乔治的话里还是有些合理成分。
“你接到很多这样的电话吗?”兰迪问。
“哦,”他疲倦地说道,“自从这本书出版以后,我觉得几乎每天都有人从家乡打电话给我,他们的说话方式各不相同,有人说话的语气,好像我是某种‘食尸鬼’:‘你好吗?’他的声音微弱而安静,就像在进入辛辛那提某个死亡之屋前同某个有罪之人讲话一样。‘你还好吗?’接着他的神情变得惊慌起来,然后结结巴巴地说:‘怎么了,我还不错?是的,我还不错!谢谢了!’于是就开始打听你,看看你是否还在那儿。接着他们便会用同样平静的声音说:‘噢,我只是想知道……我打电话只是想知道……我希望你还好。”
乔治痛苦迷茫地盯着兰迪看了一会儿,然后爆发出一阵无奈的笑声:“这一切已经让我受够了!他们讲话的神态会让你觉得我就是开膛手杰克!那些人甚至还打电话嘲笑我,那种毫无正经的态度好像表明我写这本书完全是想看看那些我不喜欢的人多么肮脏、多么污秽不堪。没错!” 无处还乡(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