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流亡和发现(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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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推开店门,便会有一个小铃温柔地响起来。你若小步走进店内,它独特的气氛会立刻让人平静下来。你会觉得充实而安全。你会感到奢华带给你某种强大却模糊的诱惑(如果你有钱,这种感觉在英国比在其他任何地方更加强烈),你会觉得自己富有且能做任何事。你会觉得世界既美好,又充满了美味佳肴,一切正等着你的吩咐。
看起来这家豪华小酒店的店主非常适合干这一行当。他是个中年人,中等身高,身材消瘦,长着淡棕色的眼睛、棕色的胡须……一绺一绺的、长且有点稀疏。他戴着一只薄衣领,打着一条黑色的领带,别着领带夹。一般情况下他常穿着短袖衬衣,但是却不合时宜、不拘形式地戴着一副黑色的丝绸护袖。这使他显得既殷勤又奴性十足。他是个中产阶级……并不是美国的那种中产阶级,甚至连英国的中产阶级都算不上,但却是很特殊的那种中产阶级。他为中产阶级服务,擅长为得体的绅士们提供各种服务。他服务于贵族,靠贵族生活,靠贵族生存,一切为了贵族。一旦有贵族进门,他便躬身相迎。
你一走进店中,他便会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并向你打招呼:“晚上好,先生,”他会点头哈腰地同你谈论天气,然后把骨瘦如柴、满是雀斑的手搭在柜台上,微微前倾身体。这时候,他的衣领、黑色领带、黑色护袖、胡须、苍白的棕色眼睛、无力而虚假的笑容,以及所有其他的东西全都谦卑地给予顾客特别的关照,其中倒没有太多的奉承,只是在等待你的吩咐。
“多好的天气啊?你能推荐一杯质量上乘、价格适中的干红葡萄酒吗?”
“干红葡萄酒吗,先生?”他的声音柔软而光滑,“我们有一种非常好的,先生,也不算贵。我们有很多顾客都已经尝过了,都说味道棒极了。如果您尝了,肯定会喜欢的,先生。”
“那苏格兰威士忌怎么样?”
“来一瓶黑格吗,先生?”依旧是柔软而光滑的声音,“您肯定会喜欢黑格的,先生。不过,也许您还可以尝尝别的品牌,还有一种稀缺、昂贵,但存期更久的。我们的一些顾客曾经品尝过,先生。只贵一先令,但如果你喜欢烟熏味的话,你会发现它物有所值。”
哦,这个温柔、轻快的奴隶!这个温柔、整洁的奴隶!这个性情温和的奴隶弓着腰,干瘦的手搭在柜台上!这个温和的奴隶把稀疏的头发从中间分开,他抬起头时会露出空洞、虚假的微笑,这时他狭窄的额头上便会拱起暗淡的皱纹!哦,这个温柔、轻快的绅士勾引者……还有那个倒霉的男孩!突然间,在他谦卑的神态中,透出虚假的热情。他会像恶狗一样冲向那个可怜的孩子,然后咆哮起来,而那个可怜的孩子却站在那儿不停地吸着鼻子,在地上一圈圈地拖着麻木的脚,冻得通红、开裂、粗糙的双手在令人振奋、噼啪作响的煤火前使劲地摩擦着:“喂,你在店里转悠什么呢?你给12号把货送到了没有?那么赶快去送啊,别让先生们等得太久了!”
然后马上又怪诞地恢复到先前柔情光滑的谦卑状态中,恢复了空洞、虚假的笑容,恢复到了他奉承的声音:“是的,先生,一打啤酒,先生。30分钟内送到,先生。给42号送货,哦,就这样定了,先生,晚安。”
晚安,晚安,晚安,我温和、轻快的奴隶,你是民族力量的脊梁。祝你晚安,你是粗俗、独立的不列颠人的确切象征。祝你、你的妻子、孩子以及狗娘养的专政者们晚安。祝你晚安,饭桌小独裁者。祝你晚安,我周日的主人和雇主。祝你晚安,艾伯里大街上的皮条客。
我可怜的小男孩,小侏儒,小人物世界里污秽的公民,你也晚安吧。
今夜大街上浓雾重重。犹如斗篷一般直落下来,罩在大地上,连大街也看不清。店内灯光照耀在雾霭中,发出朦胧的光辉,形成金黄色盛开的光芒,舒适而温暖。脚步经过小店的时候,人们便会像鬼一样从浓雾中钻出来,片刻间像重生了一般,走在人行道上,接着又像鬼魂一样,消失在雾中,又变成了鬼,消失了。此刻,地球上所有骄傲的、强大的、有地位的、可爱的、受保护的全都回家了,回到了金黄色光影背后,回到具有坚固围墙的家中。哨兵在400码远的地方,不停地跺脚、转身、走动着。所有的荣耀全在这儿。一切都跟灰墙一般坚固,全都是这个美丽世界的美好与快乐。
而你,可怜的孩子,不论你今夜走向哪里,不论你今夜睡在哪个门口,不论你睡在哪家旧砖公寓房里散发着难闻气味的草垫上,在烟尘飞舞、寒冷浓雾翻滚、人潮涌动、永不停歇的伦敦,尽可能睡个好觉,拥抱周围温暖的鬼魂,铭记这个囚禁的世界,以及所有编造出来的荣耀吧。所以,我的小侏儒,晚安。
愿上帝保佑我们每个人。
33劳埃德·迈克哈格先生
那年深秋和初冬之交,韦伯不平凡的冒险经历又增添了一个新的事件。他已经几个星期没有收到任何来自美国的消息了,但是突然在11月,他兴奋地收到了一封朋友的来信,信中告诉他一个最近发生的事件,这个事件对他今后的职业生涯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美国小说家劳埃德·迈克哈格先生刚刚出版了一本新书,立刻大受欢迎,该书被誉为具有民族意义的一座丰碑,代表迈克哈格辉煌写作生涯的最高成就。
乔治曾在英文报纸上读到过有关该书取得巨大成功的简短说明,而现在他开始从美国朋友那里得知了许多有关该书的更大新闻。迈克哈格先生似乎已经接受过记者的采访,令人惊奇的是,他和每个人谈到的并不是他的新书,而是韦伯的书。朋友把所有涉及采访的剪报都寄给了乔治。乔治惊讶地阅读着,内心充满了深切、真诚的感激。
乔治从来没有见过劳埃德·迈克哈格先生,乔治从来没有与他一起交流的机会。他只通过他的著作认识了他。当然,他是美国文坛的一位主要人物,而今处在他职业生涯的顶峰。当他赢得了最大的喝彩之时,他却抓住这样一个大多数人都会借以自我祝贺的机会,热情地称赞一位对他来说完全陌生、而且只写过一本书的无名青年作家。
乔治认为,甚至从此以后一直认为,这是他了解的最慷慨的行为了。当他从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所带给他的震惊和喜悦中恢复过来时,他便坐下来给迈克哈格先生写了一封信,给他讲述了自己的感受。很快他就收到了回信,这是从纽约寄出的一封非常简短的信。迈克哈格先生如实地把自己对韦伯著作的感受讲了出来,并说他很高兴借机公开他的感受。他说自己马上就要接受美国一所顶尖大学的名誉学位了。他坦言这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自己觉得非常高兴,因为这项殊荣来得很迟,是在他最后一本书出版后才给予特别认可的,此外也因为这一典礼并不属于常规毕业典礼的一部分。他说这件事结束后他很快就会启程前往欧洲大陆,并会在那里待上一段时间,然后在英格兰稍作逗留。他希望到时候能与韦伯见面。乔治写信说明自己正期待着这次会面,并附上了自己的地址,会面之事很快就确定下来了。
珀维斯夫人是乔治快乐的同伙人,他尝试过保守秘密,但最终还是告诉了她。对迈克哈格先生的即将到来,她几乎同他一样激动。他们共同搜寻有关迈克哈格先生的消息。有一天早上,她带来了好喝的醒脑茶,一边翻阅着她的小报,并说道:“我看见‘他’已经上路了。‘他’已经从纽约启程了。”
几天后,乔治把哗啦作响的《时代报》往旁边一丢大声地说:“他已经到了!他已经登陆了!他就在欧洲!日子不会太久了!”
后来一个难以忘怀的早晨,在她像往常一样带来的报纸和邮件里,有一封来自福克斯·爱德华的信,另外还附有一份《纽约时报》的剪报。这是关于迈克哈格先生被授予荣誉学位的完整说明。迈克哈格先生站在一群来自顶尖大学的杰出人物面前发表了讲话,而这则剪报就记载了他演讲中所说的话。乔治并没有预料到这一点。他从未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他的名字就像弹片一样从密集的栏目中爆炸开来。一块坚硬的东西卡在喉咙里令他感到窒息。他的心跳着、蹦着、敲打着他的肋骨。在讲话中,迈克哈格先生提到了乔治,谈及他的内容占据了半个专栏。他称赞这个年轻人是未来美国国家精神的代言人,是取得成果的证明,是新发现的大陆。他称韦伯是个天才,并在来自世界各地众多的强人面前将他的名字与美国联系在了一起,说他是美国高歌猛进的象征。
突然乔治想起了他,看见他风尘仆仆。他想起20年前在老卡托巴的蝗虫街,内布拉斯加、兰迪,波特汉姆、姨妈芒以及舅舅马克,他的父亲以及当时还是个孩子的他,背后群山叠嶂,夜风朝北猛烈地吹着。现在他的名字,那些无名者的名字都变得闪亮,而当时曾在南方默默等待的孩子,终于用他的语言打开了通向世界的黄金大门。
珀维斯夫人几乎同他的感受一样。他安静地用手指着剪报,用颤抖的手轻敲那段闪光的文字。他把剪报塞给她。她一边阅读一边脸色通红,然后突然转过身,走开了。
之后,他们每天都期待着迈克哈格先生的到来。时间过了一周又一周。每天早晨他们都在搜寻有关他的消息。他似乎在作欧洲巡回之旅,他所到之处都会受到款待、宴请、采访,并与众多的名人拍照合影。他一会儿在哥本哈根,一会儿又在柏林待上一两个星期。后来他又去了巴登—巴登做身体治疗。
“哦上帝啊!”乔治沮丧地叹息着,“这要等多久啊?”
接着他又在阿姆斯特丹,然后便销声匿迹了。接着圣诞节到来了。
“我原本以为……”珀维斯夫人说,“他现在该到这儿了。”
新年到了,仍然没有迈克哈格先生的消息。
在一月中旬的某个早晨,工作了一整夜之后,乔治正躺在床上与珀维斯夫人聊着天,刚提到迈克哈格先生长期的延迟抵达令他们感到绝望时,电话响了。
珀维斯夫人走进起居室去接电话。乔治听见她很正式地说:
“是的,您是哪一位?请问您是哪一位?”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接着很快传来一个声音:“稍等一下,先生。”她满面通红地走进乔治的房间,对他说:“劳埃德·迈克哈格先生正在电话那头等你呢。”
与其说乔治下了床,还不如说他是弹跳起来的,好像被子弹击中了似的。
他踩好拖鞋,三步两步穿过了房门,边走边抛开裹在身上的被褥等物。他走进起居室,抓起了电话。
“喂,喂,喂,”他结结巴巴地说,“是谁啊?”
迈克哈格的反应甚至更快。他的声音快速而激动,带着地道美国人的鼻腔和高音,正从电话的另一端紧张地传了过来:“喂,喂,是你吗,乔治?”
他马上就开始直呼其名,“你还好吧,哥们儿?你还好吗,哥们儿?他们对你怎么样?”
“很好,迈克哈格先生!”乔治喊道,“您是迈克哈格先生,对吗?啊,迈克哈格先生……”
“哎,别拘礼!别拘礼!”他激动地大声说,“别这么大声喊!”他大声喊道,“我不在纽约,你知道的!”
“我知道您不在,”乔治高声说,“我正要说这个事呢!”他开怀大笑起来,“啊,迈克哈格先生,我们何时……”
“哎呀,等一下,等一下!听我慢慢说。别太激动了,听着,乔治!”他的声音像快速的电报代码一样。即使从没有见过他的人,只要一听见他兴奋而紧张的活力、绷紧的神经、不停的行为都会马上留下很深的印象,“现在听着!”
他大声地吼叫着,“我想与你见面并交谈。我们要共进午餐,一起聊天。”
“好啊!好啊!”乔治结结巴巴地说,“我很高兴!你看任何时候都行。我知道您很忙,我明天、后天、星期五、下个星期都可以,只要您觉得合适就行。”
“下星期,见鬼,”他恼怒地说道,“跟你吃一顿饭得花多少时间啊?你今天就过来一起吃午饭吧。快点!抓紧时间!马上动身!”他暴躁地大声喊着,“你到这里需要多长时间?”
乔治问他住在什么地方,他便留了一个圣詹姆斯与皮卡迪里大街附近的地址。乘坐出租车需要10分钟,但是由于时间还没有到10点钟,所以乔治认为他会在中午抵达。
“什么?需要两个小时吗?看在基督的分上!”迈克哈格尖声地大叫起来,声音里透露出恼怒来,“你到底住在什么鬼地方?是在北部的苏格兰吗?”
乔治否认了他的推测,说他只有10分钟的车程,但他想在吃午餐前再等两三个小时。
“等两三个小时?”他叫嚷道,“哎呀,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嘛?你让我吃顿午饭要等多久嘛?你可不能让别人等两三个小时,只为了吃一顿午餐,对不对,乔治?”他的声音变得温和了一些,但语气明显透露出不满,“我的天哪!要是等你的话非饿死不可!”
乔治开始越来越困惑,他不清楚在早晨10点钟吃午餐是不是这位著名作家的习惯,但是他却结结巴巴地说:“不,不,当然不是,迈克哈格先生,你说什么时候合适我就什么时候来,可能要20分钟或者半个小时。”
“我记得你说过只需要10分钟的车程?”
“是的,但是我得穿衣、洗漱一番才行。”
“穿衣!洗漱!”迈克哈格叫喊起来,“看在基督的分上,难道你还没有起床吗?你在干什么啊?每天都睡到中午吗?那你是怎么完成你的作品的?”
这时候,乔治的精神都快被打垮了,所以也不敢告诉他真实情况,其实他并不是没有起床,而是几乎还没有上床,但是现在似乎不大可能把他整夜未睡的事实坦白出来了。他不知道这会招来怎么样的揶揄或烦恼,所以他只能折中地找了一些含糊而漏洞百出的借口,说他前天晚上工作得有点儿晚。 无处还乡(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