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杰克的世界(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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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她在思想深处对这个如同精灵一般的姑娘油生一种由衷的敬意,但是杰克夫人清楚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艾米·卡尔顿在很多方面都有一手,但却无人喝彩。实际上,她是个“臭名昭著的女人”,原因是她的名声早已超过了声名狼藉的终极限度,即使在纽约也是如此。人人都知道她,都了解她的情况,但是却没有人能说清楚事情的真相,也没有人能说清楚在这个青春、欢乐、漂亮的假象背后隐藏着怎样的一个真实形象。
出身背景如何?哎,她出身在富裕的家庭中,天生就与财富结缘。她的童年就是与金钱相伴的岁月,有人精心照顾她、她的生活富足,处处有人管束,接受良好的教育。她的少女时代是在一所富家子弟学校和不断的旅行之中度过的,旅行地点包括欧洲、南安普敦、纽约和棕榈滩等。她18岁的时候就因美貌而声名远扬,19岁便结了婚,20岁的时候又离婚了,名誉因此大大受损。这是一个声名狼藉、轰动一时的事件。即使在当时,她的行为已经颇令人反感,所以她的丈夫没有花多大力气就打赢了这场官司。
从那以后,就在7年前,她的职业生涯与时间年表并不符合。虽然她现在只有25岁,但是她的生活似乎要回溯到永恒的罪恶中去。因此,人们可能还记得无数和她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丑闻,然后突然带着吃惊的质疑语气对自己说:“哦,不!不可能!这一切就发生在短短的3年前,从那时起,她已经……为什么她已经……”人们惊愕地盯着那个精灵般的脑袋、狮子鼻和孩子般热切的脸,好像觉得自己正盯着可怕的美杜莎(希腊神话中的一位女妖),或盯着某一位生命比时间还漫长,心脏比地狱还古老的狡猾魔法师一样。
这一切让时间受阻,使现实变成幻影。人们可以在今晚,在纽约看到这位长着雀斑、开怀大笑的人,而10天以前,人们又会看见她出现在巴黎的某次堕落聚会上,看到她吸食着鸦片,浑身散发出臭味,衣服上溅满了污物,正在水沟里与老鼠拥抱在一起、倒在深深的污水坑里。她似乎是靠污水养大的,但却从来不知道任何别的生活方式。
自从她第一次结婚和离婚后,她又结了两次婚。第二次婚姻只维持了20个小时,然后便结束了。第3次婚姻是在她的丈夫饮弹自杀后结束的。
从那时起,这里那里,国内国外,七大洋,五大洲,昨日、明日、永远,人们都说她太随便了。不,可不能那样评价她。因为她自由得如同空气,所以人们不能用那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形容词“随便”来概括她的全部。她刚刚同某个人睡完觉,可能是白人、黑人、黄色人种、粉红色人种、绿色人种或紫色人种……但是她从来都不随便。
从浪漫主义观点来看这一切都是对一位迷失女性的颂扬,这位戴着绿色帽子的人“从来都没有错过任何东西”。她的故事尽人皆知:她是一位命运多舛的主角,一位倒霉与灾难的牺牲品。她无法控制的悲惨处境令她堕落,但是她对这一切却无法承担任何责任。
艾米·卡尔顿也拥有一些辩护者,他们尽力让她扮演这种角色。有关她“开始堕落下去”的故事不胜枚举。其中一个颇为感人的例子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个原本天真、好玩的18岁女孩,在南安普敦的一次由一大帮著名赌徒参加的聚餐派对上,曾经大胆地点燃了一支香烟。据这个故事来看,这位女孩的堕落,就是由这次轻率、无甚伤害的小动作引起的。从这一刻起……故事继续讲道……赌徒们开始决定“抛弃”艾米。于是邪恶的舌头开始到处声张,丑闻开始蔓延,她的名声被人们传得一塌糊涂。接着,这位心情难过的孩子在绝望中步入了歧途:她开始酗酒,从酗酒到寻找情人,从寻找情人到吸食鸦片,从吸食鸦片到无所不作。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谣传。其实,她是一位悲惨厄运的受害者,但是这一切都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正如亲爱的布鲁图斯的错误一样,她所犯的这种错误是无法归咎于日月星辰的,只能归咎于自己。因为,她拥有许多一般人所没有的东西,这些东西珍贵而难得——财富、美丽、魅力、智慧、充沛的精力,但是她缺乏意志,缺乏韧性。因此,尽管她几乎拥有了一切,但是由于缺乏了这一点,她便变成了自己优势的奴隶。她的财富助长了她每一次的心血来潮,没有人曾教会她说不。
就这样,她成了为所欲为的孩子。她的生活本身就代表着速度、惊人的变化、到处运动,她的生活处在疯狂的节奏中,精力从未耗尽或者停止,而是不住地疯长着。她已经去过了所有的地方,“见识过一切”……如同坐在时速80英里特快列车上的人那样观察窗外的风景。由于她已经厌倦了平常的大千世界,她早就把自己的注意力转向更加离奇、更加险恶、更加神秘的事物上去了。在这里,她的财富和强大的关系网也向她敞开了大门,而对其他人紧闭。所以,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大城市中,在现在这个最老练、最堕落的群体中,她拥有亲密、广泛的朋友圈。她对奇特事物的狂热,使她开始探索生活中最模糊的方面。她在纽约、伦敦、巴黎、柏林的黑社会中也有熟人,她的这些关系就连警察都羡慕不已。由于她颇具危险的特权,使得警方都开始保护她的财富。只有那些在经济上或政治上掌握巨大权力的人才知道,她曾经靠某种手段弄到了一个警察证,并利用特权弄到了一张驾照,常开着她的那辆跑车。虽然她眼睛近视,但她却会开着车狂奔在曼哈顿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当她疾驶而过的时候,总会有警察很有礼貌地向她敬礼。虽然她曾经撞毁过一辆汽车,弄死过一位同她一起开过车的年轻人,尽管警察也知道她曾经出席过某一场饮酒聚会,在这场聚会上有一位黑社会的头目被杀。
因此,她的财富和权力以及狂热的干劲似乎能让她得到这个世界上想要的一切。有人曾经说过:“艾米下一步究竟会干什么?”但现在他们会说:“她究竟还有什么没有干过呢?”如果生活只以速度和轰动来表现,那么对于她,似乎没有什么没干过的了。生活除了以更快的速度、更多的变化、更多的暴力、更大的轰动来表现以外,再没有他物了——就这样一直持续到结束。结局又如何呢?
结局只有毁灭,她的身上已经透露出明显的毁灭标记。这一切全都写在她的眼睛里……写在她饱受折磨、破碎了的幻想之中。她的生活让她饱尝了一切……生活除外。她不再尝试了,因为她在很久以前就已经不可挽回地迷失了方向。所以,除死亡以外,她已经没有什么别的了。
“要是……”人们会觉得遗憾,杰克夫人一看见她精灵般的脑袋,便开始想道,“哦,要是与她相关的一切不是现在这副样子就好了!”然后便拼命地搜寻自己思想的迷宫,想理清她混乱的思绪。接着她说:“在这里……要是在这里……要是在这里……就发生在这里,你瞧!要是……!”
要是男人们都由黏土制成就好了,就像他们都是由血液、骨头、骨髓、热情、感受构成那样!要是他们都那样就好了!
“我说的是真的……你知道的!……”艾米带着模糊的热情和没有表达完成的思想讲完这一席话后,便从嘴唇上猛地取下了香烟,然后沙哑、热情地笑了起来。她转过身看着她的同伴,好像要急着跟他们谈论某种东西似的,这些东西令她兴奋而得意,“我说的都是真的!”她又大声说了起来,“……你若拿现在他们做的那些东西跟它相比……我说的都是真的……那简直没法比!”她又一次愉快地大笑起来,仿佛人人都非常明白这些零碎短语背后所隐藏的思想。
她又拼命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从嘴唇上猛地取下来。
艾米是这群年轻人光彩夺目的中心,这个群体不仅包括她目前的情人——一位日本年轻人,还包括一位年轻的、曾经是她旧情人的犹太人。他们全都走到挂在壁炉台上的杰克夫人的画像前面,抬起头观望着。这幅画像理应得到人们如潮的好评,这是亨利·马洛早期作品的最佳典范。
“一看到它,就让人想起多年前的事!”艾米兴高采烈地大声说着,快速地用夹着香烟的手指了指那幅画。
“她当时多么美丽啊!她现在仍然多么美丽啊!”她欢快地大声喊着,嘶哑地笑着,灰绿色的眼睛狂热地朝四周扫视着,“我说的都是真的!”她再次大声说道,同时不耐烦地吸了一口香烟,“简直就没法比!”
然后,当她意识到自己尚未说出想说的内容时,便又接着说:“哦,我说的都是真的!”她差不多用绝望的语气说道,同时愤怒地把香烟投入火焰中。
“整个事件显而易见!”她低声说着,在场的每个人此时比先前更加糊涂了。
突然,她冲动地转过身面对着史蒂夫·胡克,此时他正用胳膊肘靠在壁炉的一角。
她问他:“史蒂夫,有多久了……我说的都是真的……是20年前吧,对不对?”
“哦,比那久一些,”胡克冷漠、无聊地回答。他激动、尴尬地又朝前挪动了一点,后背都快要转到人群前面了,“快30年了,我想。”他又缩回肩膀,然后用随意、冷淡的神情说出了具体的日期,“我想这幅画应该是在1901年或1902年间作的,对不对,埃丝特?”他问,然后面向杰克夫人,此刻她已经走到人群跟前了。
“大概是1901年,对不对?”
“什么?”杰克夫人问,接着马上快速地说:“哦,是画像吧?不对,史蒂夫,应该是在19……”她迅速地在脑子里搜寻着确切的时间。这一点胡克看得很真切,但是其他人倒没有觉察出来。
“是在1906年。”他苍白而乏味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显现出一种快速而带有警告意味的神色,但是他却低声说:“噢……我忘记了,应该比那个时间还要晚一些。”
事实上,他知道确切的日期,甚至知道具体的月份和日子。他说完话后,仍然在思索不同性别的人的古怪异常行为,他想:“他们为何会如此愚蠢!她肯定明白,任何一个了解马洛个人生活的人都对7月4日这一天不会陌生的!”
“当然了,”杰克夫人说得很快,“当时作画的时候,我还只是个孩子。当时我可能还不到18岁……如果说年龄的话。”
“如果照此推算你现在还不到41岁喽,”胡克有些怀疑地问,“如果你现在41岁,那么,亲爱的,他给你作画的时间就应该是20岁才对……而那时候你已经结婚两年了……他们为什么会那样讲呢!”他不耐烦地想,感到一种强烈的厌恶。他望着她,并很快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一种吃惊、近乎恳求的神情来。
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乔治·韦伯尴尬、不安地站在通向餐厅的走廊里。“啊,原来是这个小伙子!”他心想。
“她当时曾经告诉过他,”忽然他想起她恳求的目光来,于是内心涌起了一分同情。不过,他仍然低声、冷淡地说:“哦,是的,你那时候不可能有多大。”
“天哪!”杰克夫人大声喊道,“但是我很漂亮!”
她带着天真的快乐说出了这些字,这种快乐里并没有以往那种令人反感的虚荣,人们都深情地冲着她笑了。
艾米·卡尔顿先是短促地笑了一下,然后有力地说:“哦,埃丝特!坦白而言,你是最……但我说的都是真的!”她不耐烦地大声说着,同时把头往上仰了一下,仿佛在对某些隐形的对手做出回答,“她说的都是真的!”
“你这一辈子,”杰克夫人一边说,一边露出了笑容,“你从来没有见过我当时的模样!我是个肤如凝脂的美女呢。你若见了我,眼珠子都会掉下来的。”
“但是,亲爱的!你现在仍然很美啊!”艾米大声地说,“我是说……亲爱的,你是最……不是吗,史蒂夫?”她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狂热而热情地看着胡克。
在她支离破碎的眼神中,他看见了毁灭、绝望的影子,感到既恐惧又同情对方。他用疲倦、肿胀的眼睛轻蔑地望着她,态度十分冷淡地说:“什么?”然后扭过头,说出了一个烦闷的字:“哦。”
杰克夫人面带微笑地站在他的身边,她当年的画像就挂在壁炉台上,那时候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而时间的痛苦和神秘深深地刺在她的心头。
“我的上帝,她就在眼前!”他心想,“依旧跟孩子一样,美丽依旧,依然爱着别人……一个男孩……几乎和她多年前一样美丽!当时马洛还是个男孩!”
1901年!啊,时间!人们全都沉醉在舞池中,而他却举起双手,使劲地揉搓着。1901年!那是几个世纪以前吗?多少人经历了生生死死,经历了洪水,经历了无数的爱情、仇恨、痛苦和恐惧、内疚、希望、幻灭和失败的日日夜夜,就在这亘古永恒的地质年代里,在这谜一般的海岛上,1901年!伟大的上帝!
那可是人类真正的史前时代啊!哎呀,这一切早在几百万年前就已经发生了! 无处还乡(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