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结束与开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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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看到她的脸因焦虑和关切而变得严肃起来的时候,他便快速地补充说:“用不着恐慌,不过……”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一边吸着烟斗一边盯着天空:“书里……书里写了一些非常粗野的东西,写得非常露骨,玛格丽特。”
她浑身紧张起来,内心充满了恐怖,几乎有些嘶哑地问:“是关于我吗?关于我吗,哈利?你是不是这个意思?书里写到我了吗?”她的脸此刻扭曲起来,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和罪责感袭上心头。
“不只有你,”他说,“哎呀,玛格丽特,所有……所有的人都写进去了。镇上的许多人……你从小就认识他,是不是?你瞧,哎呀……他把所有认识的人全都写了进去。有些内容实在令人难以接受。”过了一会儿,用一句她喜欢使用的词来说,她“彻底地崩溃”了。她开始激动、语无伦次地说起来,一张大脸紧张得变了形。
“哎呀,你听我说,我的确不知道他在书里写了我什么……哎呀,你听我说,如果有人那么认为……我的意思是说,我保证我没有做过任何丢脸的事……你了解我,哈利,”她继续热切地说,几乎带着恳求的语气,“全镇的人都了解我……我在这里有朋友……大家都了解我……哎呀,我的确没什么好隐瞒的啊。”
“我知道你没有,玛格丽特,”他说,“只是……唉,书里讲到了一些事情。”
她感到内心空荡荡的,双膝发软。他所说的话几乎要将她打垮了。要是他这么说,那书里肯定就写了什么事情,即使她还不清楚他到底写了什么。她只知道她本人出现在了这本书中,而哈利并不喜欢这一点。他的观点代表某种东西,这种东西是她本人和全镇人都非常看重的。他代表着她心目中那种模糊的“高度文化教养的元素”。他一直是个“出色的人”。他代表真理、文化、学识和高度的完整性。因此,她满脸困惑地望着他,眼睛里流露出受伤的神情。而且,她就像一个年轻的士兵,内脏已经被枪打了出来,她一边将内脏托在手中,一边同她生命的指挥官讲着话,在极度恐惧中说:“这很糟吗,将军?你觉得这很糟吗?”所以,她现在声音嘶哑地对认真倾听的哈利说:“哈利,你觉得这很糟吗?”
他再次仰起脸望着天空,严肃地喷了一口烟,回答说:“非常糟糕,玛格丽特……但是别担心,我们再看看会发生什么。”
然后他就走了,只留她独自站在那里,神情黯然地盯着狭窄而熟悉的街道。
由于看不见熟悉生活中的微粒,苍白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一直站在那儿,憔悴的脸上显出非常入神的表情。她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苍白的脸变得像个瓷娃娃:“我要告诉人们!我太激动了!我知道你们肯定都会非常激动的!嗨,我简直都有些迫不及待了!我太想读那本书了!我知道我是世界上最自豪的人!”
玛格丽特僵硬、微笑的嘴唇里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字,接着独身一人站在那里。由于紧张,她的大脸显得非常茫然。她在镇上继续办理其他事儿,一路机械地走着,但是心里却一直在想:“所以,他写了我们!就这么回事!”她迅速地思索着那些混乱而难以理顺的情感,“哎,我真的不清楚书中写了什么,但是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我是清白的。如果有人觉得抓住了我的把柄,那他们就大错特错了……现在,如果他想批评我,”在她心目中这个词隐含着对某个人生活和行为的贬义味道,“他为什么要那样做。我一辈子都生活在这个镇子上,每个人都了解我……不管人们说什么……我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不道德的事。”她所说的这句话只意味着偏离性贞节的标准,“到现在我真的不清楚哈利所讲的难以接受、人们会谈论此事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我清楚自己从来没有干过什么丢脸的事……”
她的内心充满了疯狂的问题,无数顾虑、担心、恐怖向她袭来。但是透过这一切,只有一种顽固的力量和忠诚的态度:
“不管书中写了什么,我知道谁也不会受到伤害的。我们都做过一些自己并不情愿做的事,但是我们都不是坏人,谁都不是。我认识的人中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的坏人。如果他想伤害我们,那他也不会伤害我们的。”她又加了一句:“他并不想。”
晚上当她回到家后,她对哥哥兰迪说:“哎呀,我们都被写进书里了!我在街上碰到了哈利·迈克纳布,他说那本书写得非常糟糕……现在,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写你的,嗬嗬嗬……但我是清白的!”
兰迪跟着她走进了厨房,就在玛格丽特做晚饭的时候,他一直同她认真地谈论了很久。两人均因迈克纳布所说的话而感到困惑和不知所措。他们都还没有读过这本书,所以他们在记忆里搜集各种可能被写进书中的事件,但实在想象不出来。那天晚上饭开得很晚,玛格丽特端上餐桌的饭都烧煳了。
3个星期以后,乔治坐在位于纽约第十二大街一间沉闷的公寓里,正读着上午送来的邮件。这些都是他一直盼望收到的信件。现在他终于收到信了。他似乎觉得,自己多少年来一直期待的信件、所有渴望的信件以及那些从没有到达的信件,在这一刻都像洪水一般朝他涌来。
他想起自从离开家上大学以后的全部日子,那些数不清的日子里他一直疲惫地等待着什么。他想起离家的第一个年头,那时候他还是个大学新生,他那时似乎一直期待着一封永不到达的信。当时大学生们会一天两次前去领取各自的邮件,午饭和晚饭后各一次。他想起在小镇的大街上那个破旧的小邮局,还有大学生们出入时的混乱情形……整条街上人头攒动,那所破旧的小邮局里挤满了人,他们打开自己的邮箱,取出邮件,然后在收发窗口处乱转。
除了他本人以外,似乎每个人都收到了信件。男孩子们全都挤在角落里,背靠着墙壁、树木,蹲在台阶上、扶着走廊的护栏,站在联谊会会堂的走廊里,全都神情专注地低着头读着来信。其中一位男孩感情非常专一,深爱着一个女孩子,此时他正躲在角落里,远离吵闹、和善的人群。他在那里慢慢地、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她写给他的信,每天都是这样。另一位男孩穿戴得整整齐齐,显得英俊潇洒,他是校园里的大众情人,此时他一边走路一边快速地浏览着十几封散发着香味的书信。他快速翻动着信件,而同伴们都对他最近的巨大收获投去嘲弄的微笑,而他本人则满足而礼貌地作出回应。还有几个男孩正在读来自朋友、其他大学的学生、兄长、妹妹、父亲、母亲、特别敬爱的姑姑、叔叔的信件。他们接到的是来自这些人的友谊、亲情、伙伴情谊和爱意,这些感情使一个人找到了自己的归属,使他怀有自信,更多地了解家乡,带给他精神的慰藉,使他不至于陷入彻底的孤独之中,不至于在离家的日子里感到自己渺小与无助。他觉得除了他本人以外,人人都收到了信件。
后来,他想起了自己在这个城市度过的前几个年头,想起了多年的徘徊岁月,想起了他完全狐独的几年。他在这里度过的日子甚至比他在大学度过的日子还要多。在那些日子里他似乎一直在等待着一封永远都不会到达的信。那些日子里,他在那间牢房一般的屋子里天天挑灯夜战。那段日子他用力捶打着围困住自己的墙壁,手指的关节上皮肉模糊、鲜血直流。那段日子里,他的渴望、失望、痛苦和孤独胜过以往一万倍,而他将自己不安的情绪全部倾注在那些永不到达的信里。这些信来自那些他本人从来都不认识的高贵、忠诚、高尚的人们,来自那些他从来都未曾结识过的英勇、善良的朋友,来自那些已经把他遗忘了的忠诚的亲属、邻居、同学。
可是,现在他全都收到了……全都收到了……而他却没有预见到这一点。
他坐在自己的房中,读着来信,在城市的轰鸣声中浑身麻木。两束光透过窗户照在地板上。窗外,一只猫迈着沉稳的步子,一颤一颤地沿着后院的围栏走去。
有人匿名用铅笔在一张方格纸上写道:
喂,作者,
老太太弗拉德昨天收到了一本由她认识的所谓的作者撰写的书以后便离开了佛罗里达州。哦,上帝啊!你怎么会造这种孽呢?我刚离开你亲爱的姑妈玛姬,而她正躺在床上,面如白纸再也起不来了。而这都是你那杀人的笔造成的。待你如同亲姐姐一样的朋友玛格丽特·舍波顿精神崩溃了,因为你把她写得连一个荡妇都不如,这使她丢尽了脸面。你已经谋害了你的朋友,使他们丢尽了人。再也不要回来,你如同死了一般,我们谁都不愿意再见到你。我从来都不赞成使用私刑,但是如果我看见一群人拖着你穿过公共广场,我不会说一句话的。你灵魂深处罪孽那么深重,你怎么能睡得安稳?立刻销毁这本邪恶肮脏的书,一本都不要再出版了,你所犯的罪恶比该隐的罪孽还要深重。
有人将一个明信片密封在信封里,上面写着:“哼,如果你再来这里,我们就宰了你。你知道是谁干的。”
一位老朋友是这么写的:
我亲爱的哥们,
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书已经收到了,就放在这儿,一切都已经发生了……现在我只能说,就像那位把你养大而现在却已经死去并被埋葬在山上的那位好心妇人要说的那样:“哦,上帝!如果我早知道……”
几个星期来,我除了等待你的书以外,什么都没有等到,而我还把它捧在手心里。唉,现在书已经在这里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你让你的家人所承受的痛苦,同耶稣基督在十字架上所受的痛苦相比,后者都显得微不足道。你给你的亲属、众多朋友的脸上抹了黑,你把匕首插进了我们的心里,并在那里转动着,然后放在那里,而它必须放在那里。而我们原本和你本人一样深爱着你。
他能领会一位狡猾的、亲切的朋友所写的信:
……如果我早知道你能写出这样的书,我一定会向你讲述很多故事的。你为什么不到我这里来呢?这个镇上很多丑陋的事情我都知道,这些你连做梦都梦不到。
像最后这种信件对他的伤害最深。这种信往往使他怀疑自己当初写作的目的和现在的收获。人们对他写作的内容是如何看待的呢,难道都认为那只是纯粹的百科全书式的色情描写吗,是对镇上每个埋葬了的骨架进行淫秽的挖掘吗?他认为他的著作揭露了全镇所有不容置疑的痛苦和预谋,并喋喋不休地予以中伤。他为塑造作品人物而选择的真实原型就像吊在线上的鱼儿,而别人一边舔着嘴唇,一边看着他们在那里挣扎。
那些由于怨恨而饱受精神打击的受害者们开始了他们的反击,他们共同反击一位男子,一位不幸的作者,反击这位他们认为造成他们痛苦的罪魁祸首。
日复一日,他们的信件不断飞来,他感到自己内心的痛苦里夹带着某种变态的满足感,现在他渴望自己能够承担所有这些因他的天真和无意而带给别人的耻辱感。他反复阅读了这些字字充满怨恨的信件,而他的知觉与内心已经麻木了。
他们开始说他是与生活作对的怪兽,因为他把自己的窝都给弄脏了。后来他们说他与家乡南方作对,是给家乡抹黑,并玷污了它的纯洁。接着他们用能想象得到的最为严厉的措辞责骂他,说他“不属于南方人”。有些人甚至说他“不是美国人”。对他来说这实在太过分了,乔治心情阴郁,痛苦。他觉得,如果他不是美国人,那他就什么都不是。
在新书刚刚出版的那个如同梦魇一般的星期里,从某个他认识的人那里他只得到两股温暖与安慰。
一封信是兰迪·舍波顿写的。不管童年时期,还是后来读大学期间,兰迪一直拥有某种敏捷、纯粹的墨丘特精神。而现在,尽管生活历经了磨难——乔治从他不安的眼睛和皱纹密布的脸上就能看出来——来信表明他仍然是以前的兰迪。他的来信说他本人对那本书很了解,他很清楚写信的目的。而乔治觉得他很精明地评价了那本书的成绩与不足,而兰迪在书信的结尾流露出一种自豪与真诚的快乐。这倒不是因为书中有关他的性格描写,也不是因为镇上的某一句流言蜚语,他甚至连从书中众多人物的描写中辨认出自己都不以为然。
另一份安慰完全与众不同。有一天电话响了,内布拉斯加·克兰在电话另一端大声喊叫着:“嗨,猴子,是你吗?你怎么样了,哥们儿?”
“哦,我觉得还不错,”乔治回答,语气中透露出无奈,这种情绪即使在他听到熟悉、真诚的声音后还是没有能够掩饰起来。
“听起来你的情绪好像不大好,”内布拉斯加关切地问,“发生什么事了?你没发生什么事吧?”
“哦,没,没,没什么事。”然后他尽快摆脱了持续多日的郁闷情绪,满怀热情地同老朋友交谈起来,“上帝,听到你的声音我真高兴,布拉斯!我简直说不出有多么高兴!你怎么样啊,布拉斯?”
“哦,没什么不好的,”他精力充沛地大声说,“我想他们可能会跟我再续签一年合同。不管怎么说,情况好像是这样。如果真是那样,我们一切都准备好了。”
“那可太好了,布拉斯!太棒了……默特尔怎样了?”
“很好!很好……嗯,”他大声吼着,“她现在就在这儿!是她让我给你打电话的。我还想不到呢,你是很了解我的……我们近来经常读到你本人以及你写的书的报道。是默特尔告诉我的,她从报纸上把相关的报道全都剪了下来……这的确了不起啊,你说呢?”
“一切进行得还算顺利,我想,”乔治态度平淡地说,“销售情况似乎还不错,你是指这个方面吧?”
“嗯,我明白了!”内布拉斯加说,“我和默特尔买了一本……我还没有读呢。”
他略带歉意地补充说。
“你就别读了。” 无处还乡(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