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返乡(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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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斯来了!”孩子们乱叫起来,“嗨,布拉斯!嗨,布拉斯!”他们呼啦一下蜂拥而来,把内布拉斯加围了起来,顿时尖叫声、乞求声震耳欲聋。他们拉扯着他的衣袖,用尽办法引起他的注意。他们伸过脏兮兮的小纸片、铅笔头、破旧的笔记本,请求他签名。
他表现得自然且友好,快速地在破旧的小纸片上潦草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同时很熟练地应付着那帮又喊又叫、连推带撞、欢呼雀跃的人群,他的责备中始终带有一种逗乐、风趣和友好。
“好的,那么递过来……嗨!你们这些小家伙为何不去找别的人……我说,你这个小子?”他突然朝下望着一个不幸的孩子,一边用责备的语气指着他说:“你今天又来这里干什么?我至少已经给你签了十几次名了。”
“没有,先生,克兰先生!”小淘气认真地答道,“老实讲——以前都不是我!”
“真的吗?”内布拉斯加边说,边询问其他孩子,“难道每天到这里来的不是这个孩子?”
他们都咧着嘴笑了,对同伴身份的暴露觉得很开心:“没错,克兰先生!那小子已经有一整本你签名的纸了。”
“啊——”小淘气大声叫了起来,然后心情难过地看了看他的背叛者,“你们几个想干什么……放聪明点好不好?老实说,克兰先生!”他又一次热情地抬起头望着内布拉斯加,“……别相信他们的话!我只是想要你的签名!拜托了,克兰先生,很快就签完了!”
内布拉斯加低头看了看那个孩子,假装态度严厉,但最后他还是接过了递上来的笔记本,并在页面上快速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递给了他。同时他把大手搁在孩子的头上,粗笨地拍了拍。接着,他轻轻地、开玩笑地推了他一下,便朝大街走去。
和布朗克斯区的成百上千的其他公寓一样,内布拉斯加的公寓毫无特别之处。丑陋的黄色砖房正面显得极不协调,屋顶的各个角落里安置着毫无意义的小角楼,透出一种虚假的奢华意味。原本狭小的房间因填塞得满满当当的古兰特·拉彼兹家具而更加拥挤。起居室的墙壁斑斑驳驳,早已褪了色,上面除挂着几幅抒发情感的彩色绘画作品以外,再没别的东西了。而壁炉上方的荣誉之地挂着内布拉斯加小儿子两岁时所拍的精美放大照片,他严肃的目光透过镀金的椭圆镜框直盯着所有的来客。
内布拉斯加的妻子名叫默特尔,是一位身材矫小、体态丰满的女人,她长得跟洋娃娃一样漂亮。她的头发像玉米丝穗般卷曲成环状,她胖乎乎的脸和肉感的嘴唇在浓重的胭脂和口红衬托下显得非常醒目。但是她的谈吐与仪态却自然而朴实,乔治一见到她就很喜欢。她报以热情友好的微笑,以示欢迎,然后说她曾经听过许多与他相关的事情。
他们一齐坐了下来。这时候他们的孩子已经有三四岁了,开始时总显出害羞的样子,抓着母亲的衣服站在身后偷偷地窥视。过了一会儿便跑到父亲身边,爬到他身上去了。内布拉斯加和默特尔询问了乔治的近况:诸如他在做什么,做过些什么,曾经访问过欧洲哪些地方。在他们眼里,欧洲似乎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任何去过那里的人都会具有某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奇妙与浪漫气息。
“那么你去过哪些地方?”内布拉斯加问道。
“哦,去过很多地方,布拉斯,”乔治说,“有法国、英国、荷兰、德国、丹麦、瑞典、意大利——欧洲各地。”
“嗯,我会被跟踪的!”他露出明显的惊愕表情,“你真的是在周游各地,不是吗?”
“跟你们不太一样,布拉斯。你们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旅行。”
“谁——我吗?哦,见鬼,我可没有到处走,只是待在一些老地方——芝加哥、圣路易、费城等。我去过这些地方的次数太多了,所以即使蒙上我的眼睛我都能找到路。”他挥了一下手表示这些都不值得一提。接下来,他突然盯着乔治,仿佛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他一样。然后他凑过去,在他膝盖上拍了一下大声说,“嘿,我会被跟踪的!不管怎样,你近来还好吗,猴子?”
“哦,我还行,你呢?其实我并不需要问这个,我在报上经常读到关于你的事。”
“是的,猴儿,”他说,“这一年我混得还不错。但是,哥们儿……”他突然摇了摇头,咧嘴笑道:“所有的狗都会嗅得到的!”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又平静地说:“自1919年以来我就在这儿了——7年了,我从事这项比赛时间已经不短了。其他还没有谁比我干得更久的。当你跑得足够多的时候,你的腿会有所反应的。”
“但是,我的天哪,布拉斯,你说得对!嗨,你看起来就跟小雄马一样!”
“是啊,”内布拉斯加说道,“也许我看起来像个雄马,但我感觉自己就像耕田的马。”他又沉默了,接着他用自己的棕色大手在朋友的膝盖上轻轻拍了拍,猛地说道:“不,猴子,你若像我这样长期干这一行,你就会明白怎么回事了。”
“哦,行了,布拉斯,你别开玩笑了!”当想起眼前这位球员只比他大两岁时,乔治说,“你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嗨,你才27岁!”
“当然,当然,”内布拉斯加平静地回答,“但正如我说的,你无法像我这样在这一行待这么久的。当然,科布还有其他那些人在这里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但平均数是8年,而我在这里已经有7年了,所以如果我过几年,就不得不离开了……他妈的!”过了一会儿他用自己特有的真诚口吻说道,“我不会走的,决不走。如果明天要我走,我仍然觉得我干得不赖。你说呢,呃?”他态度亲切地问坐在自己膝盖上的孩子,同时用他强有力的手臂抓着男孩并舒适地摇着他,“老布拉斯干得不赖,对不对?”
“我和布拉斯就是这种感受。”默特尔说。在整个谈话过程中,她一直坐在椅子上来回摇晃着,惬意地嚼着口香糖:“去年以来,布拉斯好像要被转卖掉了。有一天他在比赛前对我说:‘喂,老婆,如果我今天进不了球,我们就去旅行吧。’我问他:‘去哪里呢?’他说,‘我不知道,但如果我进不了球的话,他们会把我卖到河那边去的,而且有些事实表明这是迟早的事!’所以我只是看着他,”默特尔继续说,“我说,‘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你想让我今天去吗?’你是知道的,如果布拉斯进不了球,他是不会让我去的——他只会怪运气不好。但当时他看了我一眼,而我能看得出他在思考什么,突然他下定决心说:‘说得对,如果你愿意我们就走吧;我的运气已经糟透了。不行,或许事情会有所转机的,你的动作得快一点。’就这样,我去了,我并不知道会不会带给他运气,但最后竟真的带去了运气。”默特尔边说边在椅子上得意地摇晃着。
“她要是不去就麻烦了!”内布拉斯加轻声地笑着,“那天我共打了4次,有3次击中了球,而且有两个本垒打!”“没错,”默特尔附和道,“费城的快速投球手也参赛了。”
“他的确参赛了!”内布拉斯加说。
“我知道,”默特尔继续说,神情平静地嚼着口香糖,“后来我听到有些小伙子说,他当时就像背着手把对手从看台上扔出去一样。一个小伙子说,对方有一半时间甚至连球都找不着了,但布拉斯却看得清清楚楚。他很幸运,因为他击中了两个本垒打,那个投手可不喜欢这个。布拉斯击中第二个的时候,他竟然跺着脚像疯牛一样来回奔跑起来,好像非常生气。”默特尔依然是惯常的平和语调。
“当时他的样子是我见过的最恼火的人了!”内布拉斯加快活地叫喊着,“我还以为他要在地上挖一个直通中国的洞呢……但这是事实。她说得对,那是我最为得意的一天了。后来我听一个小伙子说:‘布拉斯,我们都觉得你会发挥出色的,你的确做到了,你说呢?’这就是比赛。我看见贝柏·鲁斯一连几个星期都进不了球,但突然间他就做到了,好像从那以后他再也不会失误了。”
这一切就发生在4年前。此刻,两个老朋友再度重逢,肩并肩坐在飞快的列车上,一边交谈一边互相倾听着对方的经历。等乔治解释完他回家的缘由后,内布拉斯加吃惊地张着嘴望着他,他真诚朴素的脸庞与眉宇之间透出真切的关注。
“嗨,你知道这件事吧!”他说,“对不起,猴儿。”他一想起这个便沉默了,尴尬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一阵子他摇了摇头说:“嘿!你姨妈可是个大厨师啊!这一点我永远都忘不了的!你还记得她是如何喂饱我们那几个小淘气的吧?”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看了看对方,腼腆地笑着说:“现在我太希望能有一把她做的可口饼干了!”
内布拉斯加的右脚踝打着绷带,两膝之间撑着一支沉重的拐杖。乔治询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拉伤了肌肉,”内布拉斯加说,“我被解雇了,所以我想不妨趁此机会去看望一下亲戚们。默特尔来不了——因为孩子要上学。”
“他们还好吗?”乔治问。
“哦,很好,很好,他们都很好,”他沉默了一阵子,然后面带切罗基人宽容的微笑,望着面前的朋友说,“但是我已经骨折了,猴儿。我想我无法长时间站立了。”
内布拉斯加只有31岁,乔治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而内布拉斯加却又自然地微笑起来:“我算是棒球界的一个老球员了,猴儿。我21岁就站在球场上了,到现在时间也不算短了。”
这位球员的黯然退役带给乔治的是一丝悲伤。他觉得,面前这个昔日坚强无畏、以勇气和坚毅面对生活的人,如今却在谈论如何接受失败,令他很难过,觉得自己很难面对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
“但是,布拉斯,”他提出了自己的反对观点,“你在本赛季做得和以往一样好!我已经在报纸上读过有关你的报道,所有的记者都在报道这一事实。”
“哦,我还能打球,”内布拉斯加安静地附和,“问题倒不在于打球,那倒不值得牵挂。不管怎样,我的结局就是这样,当我与其他队友交谈的时候,他们都说这就是他们的结局,”他暂停了一下,接着又低声说,“假如我的这条老腿痊愈了,我就能回到比赛中,把这个赛季打完。要是我幸运的话,或许他们会把我留下来再打几年球,因为他们知道我还可以打球。但是,他妈的,”他平静地继续说道,“他们知道我的状况,他们已经把我的路给封死了。”
就在内布拉斯加说话的时候,乔治看见他身上透出那股切罗基人的精神气质仍然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他豁达的人生观历来是他力量和勇气的源泉。这就是他为何从来不去害怕什么的缘故,他甚至连死亡都不怕。但是,一看到乔治脸上流露出惋惜之后,内布拉斯加笑了,接着又用轻松的语气说:“就是这么回事,猴儿。要是你的状态好,他们就会好好关照你。一旦状态不佳他们就会把你丢开。他妈的,我打不了球了。我曾经走运过。我已经走运10年了,比大多数人都走运。我参加过世界上最关注的3项赛事。如果我能再坚持4年或者两年……如果他们不让我离开或把我转卖掉……我想或许我还可以东山再起。我和默特尔把一切都看透了。我得帮帮她的家人,我给妈妈和爸爸买了一个农场……他们早就想拥有了。”
“我在西布伦买了300英亩的土地,全都付清了!今年要是我的烟草价格不错的话,我就能净赚2000块。所以,如果我能在联盟中再多待两年,再打一次世界大赛,哎……”他宽阔的脸望着朋友,长着雀斑的棕色脸庞露出了笑容,就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到那时一切就妥当了。”
“你是说你会安于现状?”
“嗯?安于现状?”内布拉斯加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已经见识过、目睹过……诸多大城市以及成群的观众、喊叫的人群——还有报纸、大字标题、世界巡回赛等,3月初的时候,在圣彼得堡你又能见到所有的队友,还会参加春季训练……”
内布拉斯加轻轻哼了一声:“嗨,这又有什么用?”
“春季训练,那你不喜欢它喽?”
“我喜欢!前3个星期,真他妈的没劲。当你年少的时候这倒没什么。你在冬季体重增加得不多,春天一来,只需几天就可以让身体彻底地放松下来,接下来就可以打球了。过不了两个星期,你的身体就跟散了架一样。但只要我在场,就得紧着头皮上场!”他大声说笑着,一边摇了摇头,“兄弟!你第一次击中一个地滚球后,你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关节在咯吱作响。不大一会儿你的身体便放松了,但你还得继续加油直到肌肉不再疼痛为止。就在赛季开始的整个4月,感觉一直都很棒。到5月时,感觉身体就像着了火的房子一样,这时你会对自己说,你和从前一样出色。到6月时,你的身体依旧很结实。接下来,到了7月,那是在圣路易的比赛中,我击中对方两个本垒打!哎呀,哥们儿!”他一边摇着头一边笑了起来,大门牙露了出来,“猴子,”他平静地对朋友说道,“7月你去过圣路易吗?”此刻他的脸上露出印第安人严肃、阴沉的表情来。
“没有。” 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2册)(无处还乡+上帝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