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公正的美杜莎(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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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名40~50岁的人,看起来并不大年轻,但似乎总有孩子般的感觉。相反,在他的脸庞上、在他的眼神里、在他的身上都能看到孩子的影子。一种不受任何束缚的框架,一个经过多年磨砺的框架,眼角布满了皱纹。他当年漂亮的金发,如今已经风光不再,而在鬓角显现出一绺灰白,在岁月的磨砺下,其他地方的头发也变成了暗淡而发灰的颜色。虽然昔日的颜色如今暗淡了许多,但还是显露出一丝金色来。他的头小而匀称,仍然是孩童的脑袋,密集的头发紧贴着头皮,从前额开始长成了一个V字形,到脑袋后部变得平直而且有型,显现出自然的风采。他的眼睛是浅蓝色的,透着古怪、如云雾一般的光芒,具有某种饱经沧桑的意味。这位出海远航至中国的新英格兰水手的眼睛里露出一种迷茫、无助的眼神。
他那张脸的基本形态和结构有些瘦长、狭窄,是一张和他先人毫无二致的脸,这是一张受过教育的脸,一张几代人都具有的脸;那是一张严厉而孤独的脸,带着花岗岩般的坚毅,是新英格兰沿岸一带的人所具有的脸,是一张真正祖父的脸,新英格兰政治家的脸。他的半身肖像正挂在壁炉架的上方,望着他的床。但是他的脸经过变形,脱离了花岗岩原有的赤裸:本质上具有花岗岩的品质,但生活的热情却使它更加丰富、更加成熟了。当光芒照耀在福克斯身上的时候,会通过他的脸、每个优雅的举止、身体的每次行动闪耀出来某种快速、易变、温柔、隐藏而有所保留、热情的东西——某种来自母亲的脸、或许来自父亲的脸或父亲的父亲的母亲的脸的东西——某种用温暖征服花岗岩的东西——某种来自诗歌、直觉、天分、想象、生活、内部的光辉、美的东西。那么,这张脸和这颗有型的脑袋,犹如笼中小鸟睁着的苍白而模糊的圆眼睛,下端带着弧度、结实而富有棱角的鼻子,有点轻蔑和贵族气质、敏感、用力吸气、敏锐的鼻孔,这一点就跟猎狗一样——整张脸加上他的自豪和平静,几乎跟诗人的脸差不多了,或者像某种古怪、巨大飞鸟的面容。
但是这一刻,熟睡的人被惊醒了,他睁开眼睛仔细倾听着,然后猛地惊起来。
“怎么回事?”福克斯问。
现在福克斯清醒了。
福克斯·莫顿·爱德华。
这个伟大的名字一直响彻在他的脑际,肯定有人在说他,他的耳朵里充满了声音……正庄严地穿过意识的走廊朝他传过来……这并不是在做梦……他醒来的时候墙壁正在发出沉闷的回声。
“怎么回事?”福克斯再一次叫道。
他环顾四周,没有人。他摇了摇头,就像人们从水中探出头时那样。他又侧转身子用他听力较好的右耳认真倾听着。他用手摸了摸他的右耳,是的,没错,听力较好的右耳传来了声音。
福克斯觉得莫名其妙,百思不得其解,然后又开始检查屋子,露出苍白的眼神,但什么都没有看见,只看见他的帽子仍然摆放在枕头边,便说:“哦!”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他拿起帽子,使劲地戴在头上,把半个耳朵盖了起来,然后走下床,穿上拖鞋站起身来,穿上睡衣、戴上帽子,在地板上来回走动起来,他打开了房门,朝外望了望,然后说:“怎么回事?这儿有人吗……哦!”
没有任何动静,只有清晨的走廊,安静、狭窄的走廊,还有他妻子紧闭的房门和楼梯。
他关上大门,转身又回到了房间,仍然看起来很困惑,他的内心仍然在倾听,他听力较好的右耳转向一侧,开始搜索声音。
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呢?刚才他听到的声音此刻变得平静而微弱,和其他众多奇怪、混乱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但是这种声音是从哪儿传过来的呢?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他到底听到了没有呢?这长而嗡嗡的声音是否就是电风扇,或许是大街上的汽车声呢?也许是某个低空退去的雷声,轻轨列车的声响吧?是苍蝇的嗡嗡声还是蚊子不停的鸣叫声?不对,不可能,现在正是早晨,春季时分,5月天气。
清晨的微风吹动着他舒适的房间的窗帘。屋里有一张四根帐杆的卧床,上面铺着朴素、清爽的补丁棉被,一只五斗柜,床边放着一张小桌子,上面堆放着手稿、一杯水和一副眼镜,还有一个小闹钟。他听到的到底是什么声音呢?他侧耳倾听着。在对面的壁炉架上,挂着他祖父的半身像,他是参议员威廉·福克斯豪尔·莫顿,是一个具有远见、双目失明、严厉、瘦弱、精明、果断的人;屋内还有一两张椅子,墙上挂着米开朗琪罗的伟大雕刻作品罗伦佐·梅迪奇。福克斯微笑着望着它。
“一位男子汉,”他低声说,“男子汉就应该是这副样子!”年轻恺撒的外表就是这样,四肢结实、头戴王冠、身穿战甲准备迎敌;他的双手托着巨大的脑袋和下巴,正在思考重大的事件和命运;他的思想与行动、诗歌与事实、谨慎与大胆、思考与决定、思想家、战士、政治家、统治者,所有的一切都结合在一起。“男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福克斯想。
他仍然有些迷惑,但是福克斯还是走到了窗口,并朝外望去,他身穿睡衣,帽子仍戴在头上,一只手的手指放在臀部,动作就跟小孩子一样灵活而自然。他的脑袋向后仰着,灵敏的鼻子正在嗅着什么,脸上露出蔑视的神情。清晨的微风轻拂着他,将纱做的窗帘轻轻吹起。
户外、楼下、天空、四周,到处都笼罩在晨光中,笼罩在凉爽、金色的清晨中。他对面的地方露出脏兮兮的褐色,露出海龟湾平坦的前缘。
福克斯苍白的眼睛盯着清晨和大街,好像他从来没有见过它们似的,然后便用低沉、沙哑、愉快、有些感动的声音低语着,声音中带着赞赏、平静的惊奇,而且有点屈从的语气。
“噢……我明白了。”
这时候他转过身,走进他对面的浴室,在镜子前面打量着自己,露出同样困惑、严肃、惊奇的神色。他看着自己的脸,注意到了眼角周围的线条,看到老顽童福克斯正神情严肃地凝视着他,他突然想起老顽童福克斯的耳朵来,40年前这个耳朵就一直朝外伸着,福克斯遭到了格罗顿的嘲笑。他便拿帽子盖在耳朵上面,这样突出的耳朵就不再突出了。
他这样站了一会儿,在镜子前面观察了一会儿,最终弄明白了自己。于是便跟以往那样露出一丝困惑的神情,缓慢且有耐心地说道:“哦,我明白了。”
这时候,他已经打开了水龙头,水柱向外喷出,喷口处发出咝咝的声音,并散出烟雾般的蒸汽来。福克斯走到水龙头下方,突然注意到自己还穿着睡衣,于是便轻轻地咕哝着:“哦!”然后便脱掉了衣服。他脱去睡衣后,就跟刚出生时那样一丝不挂了,唯有帽子还戴在他的脑袋上。就这样他戴着帽子站在沐浴喷头之下,后来终于想起了帽子,十分困惑地想到了它,于是极不情愿地承认自己的愚蠢。所以他愤怒地使劲捻了一下手指,然后低声、反感地说:“哦,那么好的!这样就对了!”
于是他打算脱下帽子,由于帽子在脑袋上戴得紧紧的,他只得用双手将它扭下来,然后把这个破烂的空壳挂在门后够得着的地方,又迟疑地打量了一会儿,好像还不大愿意暂且放弃它似的。然后,他仍然带着困惑的神情,走到咝咝作响、冒着热水的喷头下面,水热得足以煮熟鸡蛋!
他不再感到困惑,我疯狂的主人,你不妨忍受一下。但是福克斯比平时快两倍地蹿了出来,并大声地嚷着:“他妈的!”他气得在雾气弥漫的屋里蹦跳着,捻着手指大声地嚷着:“他妈的!”然后把水调整到了身体能适应的温度。一切完毕后,他才毫不迟疑地洗起来。
洗完淋浴后,他立刻将头发沿着非常有型的脑袋朝后梳,接着立刻戴上了帽子、刷了牙、用安全剃刀剃了须,光着身子、戴着帽子走出了浴室。他刚要走下楼,马上又想起了衣服,“哦!”他朝四周望了望,露出困惑的表情。他看见自己的衣服整齐地摊在一张椅子上,那是头天晚上家里的某位女人放在那里的。这些衣物包括干净的袜子、内衣、干净整洁的衬衫、西服和一双鞋。福克斯从不知道它们来自哪里,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当他找到的时候,总会觉得非常惊讶。他说了声:“哦!”然后又折了回去,穿上了衣服,衣服非常合身,这使他感到很吃惊。
衣服非常合身,一切都非常适合福克斯。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穿着什么,但是他可以穿着麻袋、裹尸布、船帆、一块帆布……他一穿上这些就会显得很合身,看起来优雅而完美。他的衣服就像长在他身上似的,不管他穿上什么,总能体现出优雅、尊严,露出自然和轻松。他从来都不锻炼,也无须锻炼;他喜欢散步,厌烦各种无聊的游戏,所以从来都不会参与其中;他的身材跟25岁时一样,即五英尺高,身体有150磅,既不大腹便便也无脂肪,跟孩子的身材一样。
这时候他穿上了衣服,没打领带。他拿起领带,突然认真地注视着它,这是一个色彩艳丽、布满了蓝色波尔卡圆点的领带。他微张着鼻孔,又将它放下了,然后扯起嗓门说出了一个词:“女人!”
接着他开始在衣柜里寻找领带,终于找到了一条色彩温和的灰色领带,于是就打在衣领上。一切穿戴完毕后,他拿起手稿和夹鼻眼镜,打开了一扇门,朝狭窄的走廊走去。
他妻子的房门紧闭着,她还在睡觉。空气里散发出微弱的香水味道。福克斯用力吸了吸鼻子,猛地仰了一下脑袋,眼神中带着同情、可惜、怜悯、温柔、顺从。然后坚定、缓慢地低下头,说了声:“女人!”
他走下狭窄、弯曲的楼梯,脑袋使劲地朝后面仰着,一只手放在翻领上,另一只手托着手稿,来到了二楼。在另一个狭窄的走廊里,前面、后面及一侧,三扇门都紧闭着,人们都在熟睡。5个女儿……
“女人!”
他注视着长女玛莎的房门,她今年20岁……
“女人!”
隔壁住着18岁的埃莉诺,还有16岁的阿米莉亚,但……
“女人!”
最后,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蔑视、一丝微笑。两个年纪最小的女儿,一位是14岁的罗思,另一位是只有7岁的小安妮,但……
“女人!”
因此,他用力吸着散布着女人味的空气。现在他已经来到了一楼,走进了客厅,轻蔑地审察着一切……
“女人!”
地毯已经卷起来了,晨光斜洒在空荡荡的桌面上。椅子、沙发、室内的装潢材料等都已经剖开,取出了填充物。这里散发着新鲜的油漆味。昨天的墙壁还是褐色,今天已经变成了知更鸟蛋的蓝颜色,涂料桶分散在地板各处。从高大、交错的书架上取下来的书排在墙壁的四周。室内装修正需要再次开工,因为一切都起源于……
“女人!”
福克斯极其厌恶地吸了吸鼻子,然后穿过房间,登上同样是蓝色的盘旋楼梯,楼梯一直通向阳台。色彩鲜艳的椅子、秋千、桌子、彩色条纹的遮阳篷,一只烟灰缸中放着许多香烟头,上面的印记表明……
“女人!”
海龟湾的后花园里满是诗情,碧绿一片,鸟儿在鸣叫,水花在飞溅,神奇的生活隐藏在这巨大的城市中。远处高耸的尖塔就像某种透明、惊人的烟雾帷幕一样,正在向上袅袅升起。
福克斯使劲闻着清晨飘来的清新与香气,他苍白的眼神里充满了惊奇、赞许。他的脸上掠过一丝热情,某种东西轻拂着他的腿,他轻声地哼哼着。福克斯忧郁地朝下望去,他恳求的眼睛看到了法国贵宾犬的眼睛。他仔细观察着它可笑的脸,见它正在修整搭在肩头、颈部、头部的卷毛,还有那些无毛的腰部及肋部、毛茸茸的尾巴、瘦长的双腿。它是个穿戴得跟女性差不多的动物,在需要长毛的地方却没有长毛,根本就不能算作狗,它只是一个狗的模仿物,一个愚蠢、时尚、怪癖、妖艳、不负责任的滑稽模仿……
“女人!”
福克斯厌恶地转过身,离开了阳台,又开始走下楼梯朝客厅走去,他穿过平坦的地板,在各种装饰材料之间来回走动,然后走向地下室。
“这是怎么回事?”
在楼下走廊的入口处,昨天还是蓝色的地毯今天已经变成了深红色。昨天还是绿色的墙壁,今天已经漆成了奶油色。墙壁已经被人砍凿过,上面打算安上一面镜子,而昨天墙上什么都没有。
福克斯穿过狭窄的走廊,经过厨房,穿过衣帽间,这里也散发着新鲜的涂料味,这个原本毫无用处的地方变成了舒适的小房间。
“天啊,这是怎么回事?”
此处现在变成了福克斯的“舒适书斋”(福克斯并不想要什么“舒适书斋”,所以一直没有),墙壁已被粉刷过,书架已经做好,一盏台灯和一把椅子放在各自的位置上。福克斯喜欢的书籍(对此福克斯经常有所抱怨)已经从楼上的书架转移到这个他永远都找不着的地方了。
在从低矮的门廊向外走的时候,福克斯碰到了自己的额头。他又一次穿过狭窄的走廊,最后走进了客厅。他坐在一张大桌的前面(6个女人需要一张大桌子),他看着盘子里的橙汁杯,没有做出什么反应,没有端起杯子,只是坐在那儿,耐心地等待着,显出无可奈何的沮丧。可能会有人说:“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老灰骡。”
波西亚走了进来,她是一个胖胖的黑白混血儿,年纪大约50岁左右。她的皮肤上有一丝黄色,所以总的看起来,她几乎跟白人一样。她进来后就停在那儿,紧盯着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的福克斯,羞怯地窃笑着。福克斯慢慢地转过身,正了正自己的衣领,然后惊讶、茫然地看着她。她害羞地垂下眼睑,吃吃地笑着,把她胖乎乎的手放在嘴上。福克斯不停地打量着她,好像要透过她的手指看见她的脸似的。他的眼中带着一种失望的表情,阴沉、缓慢地说:“水果沙拉。” 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2册)(无处还乡+上帝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