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返乡(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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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为了燃烧,就要被这不熄灭的情感火焰燃尽、用完和消耗。但是这样做有何目的呢?目的何在?原因何在?因为某个来自田纳西州的身份卑微的孩子,某个来自佐治亚州住在出租屋里的农民之子,或者北达科他州的某个乡村医生的孩子……由于愚人的标准而使他们默默无闻、毫无根基、得不到尊重。他们具有某种天分,因此努力为自己充满情感的孤独处境做辩护,想方设法在闭锁的精神世界里把自己灵魂深处的语言表达出来,为那些难以言说的弟兄们说句话,以使他在这个坚实、广阔、严酷的世界里寻找一条通道,把自己受到禁锢的创作洪流释放出去。或许,他会在这个浩瀚的生活荒野里不断地进行雕琢与思索……这一切就发生在世界上的某些顽固的笨蛋,无知的笨蛋,懦弱的笨蛋,趋附时尚的笨蛋,嘲弄的笨蛋,赶时髦的笨蛋,对被腐化、被打垮的人怀有仇恨的笨蛋面前。或者出现在某个拥有炽热情感的人面前,他不怕嘲笑、蔑视、否定、忽略等手段,或用不正当成功带来的腐败影响也未能腐蚀坚强意志的愚人面前。正因为如此,像福克斯这样的人就必须燃烧自己并经受住磨难——以便让他痛苦的火炬永远燃烧在那些经受了启迪但还不成熟的孩子的精神里,直至愚人的世界里把它囚禁起来、背叛它。
奥特·豪斯尔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像福克斯这样的人到头来会得到什么回报呢?在取得一次又一次孤独却又毫无希望的胜利后,他又看见那些曾经否定过他们的愚人们将胜利据为己有。他又开始追寻了,他保持缄默,静候着什么。而愚人们却把某个人用精神换来的硬币贪婪地装入自己的口袋,自豪地把别人找到的财富据为己有,利用他人的成功预言大声地为自己的独到眼光弹冠相庆。唉,到头来人心总会破碎……福克斯的心和天才的心,那个失落的孩子的人;那个年少、脆弱的心注定会动摇,最终会停止跳动,但是愚人们的心却会永远跳个不停。
所以奥特·豪斯尔什么都不用操心。任何事都难以让他热情澎湃起来,他会想方设法把事情的真相搞清楚,然后随它们去。
乔治刚开始了解他的时候,觉得奥特·豪斯尔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他对友谊的信任中,奥特高举自己心灵的镜子,这面镜子清晰自然地反映出他安静、平易近人、为人正直等品格来。他虽然知道得并不多,但是在同一面镜子中,福克斯·爱德华的形象显得更加伟大、更加熠熠生辉。
乔治觉得像福克斯这样的人做自己的编辑的确是自己莫大的荣幸。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这位长辈的尊崇变成了一种深厚的情感。对他而言,福克斯已经不只是一位编辑和朋友了。他逐渐从福克斯的身上看到了早已去世的父亲的影子,这是他多年来一直在找寻的。就这样,福克斯变成了他的再生父亲……变成了他的精神之父。
03来自日本的微型绅士
在当年乔治居住的旧房子里,高本先生占着一整层楼。没过多长时间,他们便相互熟识了。他们的友谊从神秘中开始,然而逐渐发展成一种稳定、熟识的关系。
这倒不是说高本先生会谅解乔治所犯的错误,而是常在他屡教不改(此语用得很妙)之前能及时劝诫他。但他极具有耐心,常常诲人不倦。他的性格既忠实又可靠,待人彬彬有礼,所以没人会生他的气,也都会尽力改正。这一切主要由于高本先生与生俱来的欢快和幽默。他是一位来自日本的矮个子绅士,身高虽不足五英尺,但身体却又瘦又结实。乔治的腰很粗,就跟水桶一样,宽阔的肩膀,经常摆动着细长的手臂,他的那双大脚一开始便惹得高本笑个不停。他们首次碰面,是在两人经过大厅时发生的。高本一看到乔治,便咯咯地笑了起来;当两人并肩走路的时候,小个子边笑边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而且还调皮地摆手指说:“踩!踩!”
很多天来,只要他们二人在大厅里碰面,高本便会重复他的这一动作。乔治觉得他的话非常神秘。开始的时候他搞不清楚他的话有何意味,也弄不清为何这些词语的发音会令他如此好笑。然而,当他发音时,乔治会吃惊而好奇地看着他,这时高本便会猛地狂笑起来,连腰也笑得弯了下去,而且还会像个孩子似的用他的小脚踩着地板,尖声大叫:“是的——是的——是的!你正在踩!”接着便一溜烟消失了。
乔治猜测那个令高本大笑不止的“踩”字肯定与自己的大脚有一定关系,因为高本总会在他经过的时候,快速地偷看一眼自己的那双脚,然后便咯咯地笑起来。不过,时间不长,这件事就有了很好的解释。一天下午,高本走上楼敲乔治的门。门打开后,高本咯咯地笑着,露出了他的牙齿,他看起来有些尴尬。过了片刻,他犹豫、难为情地笑着说:“如果你方便,先生,愿意喝茶……同我,好不好?”
他的语速很慢,明显带有遣词造句的痕迹,接着他迅速、热情而奉承地微笑了一下。乔治说自己很乐意同他喝茶,然后便穿上外套和他一起走下楼去。高本走在前面,举止很轻快,他的小脚穿着毛毡拖鞋,走路时没有声音。下楼的过程中,乔治沉重的脚步声好像又一次触动了他的敏感神经,高本迅速停下脚步,转过身指着乔治的脚有些害羞地边笑边说:“踩!你正在踩!”然后又转过身逃一般地跑下了楼梯。等他到了大厅,就跟孩子似的兴奋地大声叫喊着。他站在门口将客人引进屋,然后向那位大概等了很长时间的日本女孩做了介绍,日本女孩长得既苗条又灵巧。最后他带乔治来到了他的工作间,然后沏上了茶。
这里很不错。高本依自己古怪的口味对这里进行了布置,而且对这个古老、优雅的房间做过重新装修。后面一间大屋子既拥挤又杂乱,几个漂亮的日式屏风将这里分成了几个小隔间。在这里他安置了一段楼梯,房间三面都设有阳台。乔治看到阳台上摆着一个长沙发。屋内挤满了小椅子和桌子,还有一个外观奢华的沙发和垫子,有很多精巧、雕有花饰的物品和摆设。室内散发着浓烈的香味。
然而,屋子中心位置只有一大块脏兮兮的帆布,还有一个巨大的石膏像。乔治推测高本有可能和一些不法分子从事雕塑交易。当地政治家的塑像有可能会卖到小镇上去,也有可能会卖到阿肯色、内布拉斯加、艾奥瓦以及怀俄明等州的州府,用以点缀公共广场。乔治搞不清楚他究竟从哪里学到这门稀奇古怪的手艺的,但他的技术完全属于日式风格,而且很明显,人们对他产品的需求量大大超过了那些美国雕塑家。尽管他身材很矮小、体格瘦弱,但整个人却显得精神焕发,且能承担巨大的劳动量。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也不知道他的力量从何而来。
乔治就屋子中央巨大的石膏像问了一个问题,高本遂拉着他做起了介绍,他指着雕像的大脚说:“他就跟你一样……他在踩……是的……他在踩!”
接着他带着乔治走上楼梯来到阳台,乔治很喜欢这个阳台。
“是吗……你喜欢吗?”他热情地冲乔治微笑着,显得有些怀疑。接着他指着身旁的长椅说:“我就睡在这里!”然后又指了指天花板,由于天花板很低,乔治只得弯着腰站着。
“你睡在那里吗?”高本热情地问。
乔治点了点头。
高本再次短暂地报以微笑,然后又开始说起话来,不过他显得有些窘迫和踌躇,声调比先前也吃力了不少。
“我睡在这儿,”他边指边说,“你睡在那儿……是吗?”
他几乎用恳求的目光瞅了乔治一眼,眼神里有些无奈……突然间,乔治有些明白了。
“啊!你是说我正好睡在你头顶上方……”高本立刻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有时候我很晚才睡觉,你能听见我的响动吗?”
“听得见!听得见!”高本不住地使劲点着头。“有时候……”他费劲地微笑着,“有时候,你会踩!”他用一种不好意思、责备的语气边摇手指边咯咯地笑着。
“我太抱歉了,”乔治说,“当然,我不知道你睡得这么近,都快接近天花板了。晚上当我工作到很晚的时候,我就会来回走一走。这是个不好的习惯,我会尽力改掉的。”
“噢,不用,不用!”他大声说道,显得非常痛苦,“我并不想……怎么说呢……改变你的生活习惯……如果你愿意,先生!只需麻烦你一点:晚上不要穿鞋了!”他一边指着自己穿着毛毡拖鞋的脚,一边满怀期待地笑着对乔治说,“你不喜欢拖鞋,是不是?”然后又报以劝告般的微笑。
从此以后,乔治开始穿起拖鞋来了。但有时候他会忘记,于是第二天一大早,高本便会再次猛烈地敲他的房门,但他从不生气,他富有耐心,脾气也非常好。他总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总会提醒乔治注意自己的脚:“你又踩了!”他大声地说,“昨天晚上……又……踩了!”而乔治只好说抱歉,并保证以后不再出现这种情况。于是高本便会咯咯地笑着走开了,他偶尔还会转过身来,调皮地摇一摇手指,再次大声地说:“踩!”接着便在尖笑声中朝楼下跑去。
他们成了好朋友。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乔治每次进房子,都会发现楼下大厅里有几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搬运工。高本从头到脚都沾满了石膏。他的脸上露出担心、恳求的笑容,因为他很担心这些搬运工会损坏他的作品。他喘着粗气,伸出颤抖的双手帮他们搬运。挪动的时候,他的身体痛苦地蜷成一团,但却紧张、恳求、友好地指挥着他们。
“嗨,如果你——这位先生——能再……一点!你……对,对!”他的脸上挂着很不自然的笑容,“啊!对!如果先生你能……!如果你能往下一点……对,对,对,对!”他恳求、祈祷般的微笑伴随着柔和的咝咝声。
接下来,搬运工们便会把一些北达科他州的仙女身体零件抬出房子,然后装进敞篷卡车。这些雕像的体积非常庞大,很难想象这位动作敏捷、身体瘦弱的男子是如何做出这样的庞然大物的。
等搬运工们离开后,高本先生便会利用这一点时间娱乐片刻。他和他老婆,那位身材修长、灵巧的日本女人一起从后院走出来(这位日本女人好像具有意大利血统),两人打起了手球,一打就是几个钟头。高本先生把球打到那幢楼的砖墙上,一旦得分他便会尖声大笑,而且还不停地拍着小手。他会费劲地弯下腰,用手捂着肚子,然后欣喜、快乐地摇晃着。由于笑得太厉害了,有时候都快透不过气来,他会从咽喉里发出急促、尖锐、混乱的声音:“好,好,好!好,好!好!好!好!”
当他看到乔治站在窗口看着他时,他便会大受刺激,一边摇晃着手指一边大声尖叫:“你踩了!没错,没错,没错!昨天晚上,你又踩了!”
说完话,他便高兴地从院子里穿过,一路跌跌撞撞,最后靠在墙壁上。等他慢慢平静下来后,他会用手托着自己的细腰,轻声地尖叫着。
8月盛夏的一个早晨,天气炎热,乔治回到家中,看到搬运工们又在房子里忙活。很明显,这次搬运的作品比以往更大。毫无疑问,浑身沾满石膏的高本先生正在大厅里来回奔走。他紧张地张着嘴笑着,神情不安地围绕着那几个高大强壮的搬运工。
乔治走进大厅的时候,有两个人正缓慢地走回大厅,他们共同抬着一个巨型石膏头。该头像的下颌相当巨大,面容透出深邃的目光,表情如同政治家。过了片刻,又有3人从工作室走了出来,他们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吃力地抬出一个人体石膏部件,嘴里还骂着什么。这个身体部件罩着双排扣的外套,外凸的肚子上裹着背心。刚才出去的两个人此刻又回到了工作室,等他们再次出来时,摇摇晃晃地抬着一个巨大的石膏腿和一只阿特拉斯般的大脚。他们走了过去,而另一位返回准备搬运其他部件的人则站在墙边以便让他们通过,他说:“我的天哪!如果这家伙踩在你身上,肯定会踩出一个大脚印来的,你说呢,乔?”
最后搬运的是那位贤者的手臂与拳头,上面有一个巨大的食指,且朝上伸着,好像在严厉地说着什么或在责备什么似的。
那尊塑像是高本的杰作。当那尊塑像经过的时候,乔治觉得那根朝上伸出的大手指是高本艺术的巅峰,也是他生命的完美写照,他最喜欢那根手指了。此前乔治从未见过高本那么激动过。他虔诚地在那些汗流浃背的搬运工身边祈祷着。显然,他们粗鲁的动作令他又紧张又担心。他嘴角的微笑凝固在脸上,表情充满了恐惧。他内心很不安,身体不停地扭动着,手指攥得紧紧的,还不停地哼哼着。如果那只巨大的、朝上伸出的手指发生什么不测,乔治断定他会倒地而死。
然而,他们最终还是完好无损地把所有的东西装上了卡车,然后开走了。只有虚弱、憔悴、精疲力竭的高本先生留在那儿,眼睛盯着街边。他返回房中,发现乔治正站在那里冲他微笑着。
“踩。”他轻声说道,然后摇了摇手指,第一次没有笑容,没有了精神。
乔治以前从未见过他如此疲惫,也想不起他是否有过疲惫的时候。这个身材矮小的人总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力。但是此刻,不知为何,当乔治看到他如此疲倦,面容如此古怪、苍白的时候,他的内心产生了一丝莫名的难过。高本沉默了一阵,接着仰起脸,用近乎嘶哑但却饱含真挚情感的声音说道:“你看见塑像了吗?”
“是的,高本先生,我看见了。”
“你喜欢吗?”
“是的,非常喜欢。”
“那么……”他咯咯地笑着,然后又把手抖动了一下,“你看见脚了吗?”
“看见了。”
“我想,”他说,“他会踩的,是不是?”接着大笑起来。 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2册)(无处还乡+上帝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