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他乡寻梦(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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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首——首——首先想看——看——看一下棺——棺——棺材,韩斯先生,”卢克紧张地低声说,“我们要请教一下你的高见。我们想请你帮忙挑一口合适的。”
“马面”韩斯表情沉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他领着他们哥俩轻手轻脚地向一间黑暗的大屋子走去。屋内的地板已经打了蜡,室内的空气很不流通,所以散发出一股浓重的木料和绒布气味,在带有转轮的支架上,安放着一口口崭新的棺材,令人望而怯步。
“当然,”“马面”韩斯平静地说,“我知道你们家可不想要便宜的。”
“没错,先生!”水手肯定地回答,“我们想要你这里最——最——最好的。”
“我本人对这件丧事非常重视,”“马面”韩斯充满感情地说,“我和你们甘特家、彭特兰家已经有30多年的交情了。我跟你父亲做生意也有将近20年的历史了。”
“韩斯先生,我想告——告——告诉你,我们全——全——全家人都十分感激你的热心。”水手非常诚挚地说。
尤金心想,他喜欢人来恭维他。干他这一行的人都是这样。他肯定喜欢听好话。
“令尊,”“马面”韩斯继续说,“乃本社区年纪最大、最受敬重的人之一。令堂娘家彭特兰家族则是最富有、最有声望的家族之一了。”
听了这话,尤金内心涌起一阵自豪。
“你们决不会要那些质量低劣的东西的,”韩斯说,“这一点我知道。你们应该挑一口既大方又尊贵的,我说得对不对?”
卢克使劲地点了点头。
“我们正是这样想的,韩斯先生。我们想要你这里最好的货。在本恩的丧事上,我们决不会吝——吝——吝惜一个子儿的。”他骄傲地说。
“既然这样,”“马面”韩斯说,“我就给你们说实话吧,这一口可以便宜卖给你们,”他把手搭在一口棺材上,“但是我想你们可能不想要。当然啦,”他说,“这个价钱还是很划算的,绝对价廉物美。我可以保证质量,这个你们不用担心什么。你们买下来肯定是很划算的——”
这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尤金心想。
“这些都很好,卢克。我这里还没有存放过劣等货呢。不过——”
“我们想要一口更——更——更好的。”卢克认真地说。他转身对尤金说:“你说呢,阿金?”
“是的。”尤金说。
“那么,”“马面”韩斯说,“我就把这一口卖给你吧。”他指着室内最豪华的一口棺材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卢克。这可是最好的货了,绝对物有所值。”
“好的。”卢克说,“你是行家。要是你说这是最——最——最好的货,那我们就要它了。”
不,不!尤金想。你别插嘴,让他接着讲下去。
“不过,”“马面”韩斯冷酷地说,“你们不一定非得要这一口。卢克,你们要找既庄重又朴素的,对不对?”
“是的,”水手温顺地承认道,“你说得很对,韩斯先生。”
现在看来选定了,尤金心想。看来这个人真的能从工作中找到乐趣。
“那么好吧,”“马面”韩斯果断地说,“我早就想给你俩推荐这一口了。”他亲切地用手抚摸着身边一口漂亮的棺材。
“这一口既不太朴素,又不太花哨。样式简单、品味高雅。手柄上镶了银,你瞧——这里还有一块银盘,上面可以把死者的名字刻上去。选这一口绝对不会有错。价钱也很公道。货真价实,你绝不会花冤枉钱。”
他们绕着那口棺材走了一圈,仔细地审视了一番。
过了一会儿,卢克才紧张地问:
“这一口要多——多——多少钱?”
“定价是450美元,”“马面”韩斯说,“不过,”他沉吟了半晌,又补充道,“这样吧,令尊跟我是老朋友了,出于对你们家的敬意,我就照本卖给你——375块钱算了。”
“你看怎么样,阿金?”水手问,“你觉得中不中意?”
购买圣诞礼物还要赶早呢。
“好吧,”尤金说,“我们就买下吧。我希望还有其他颜色的,我不喜欢黑色的,”他补充道,“还有没有别的颜色了?”
“马面”韩斯瞪着他看了一会儿。
“按规矩就应该是黑色的。”他说。
接着,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问:
“你们兄弟俩想不想瞻仰一下遗体呢?”
“好的。”他们回答。
他踮着脚,带着他俩从两边的棺材中间走过,打开一扇门来到了后面的屋子里。屋子很暗,他们走了进去,屏住呼吸站在那里。“马面”韩斯打开了电灯,并随手关上了房门。
本恩穿着他最好的衣服——一套整洁的灰黑色西装——僵硬而安详地躺在一张台子上。他的手苍白而冰冷,指甲剔得很干净,手皮干皱,像干苹果一样,松松地交叉在腹部。他的胡子已经被仔细地刮过了,简直被修饰得无懈可击。他僵硬的脑袋向上仰起,脸上露出一丝可怕的虚假笑容;他的鼻孔里放了一点蜡,冰冷紧闭的唇间也涂上了一层蜡油。他的嘴部微微地向上鼓起,比他生前的时候更加饱满了一些。
室内微微弥漫出一种说不出的、倒人胃口的气味。
水手见了这一情景,开始疑神疑鬼、紧张地皱着眉头。然后他小声地对尤金说:
“我想——想——想这就是本恩了,没错。”
因为,尤金心想,这不是本恩。我们全都已经迷失了。他看着这具冰冷光亮的尸体,感觉倒像一尊加工精细的蜡像。这里面哪有本恩的影子。这具无用的东西都是经过可怜的交换得来的。他的衣服扣子扣得非常整齐,躯体的主人早已经离开了。只有“马面”韩斯高超的装扮技术留下的结果。现在,他正站在一边仔细地观察着他们俩,期待能得到他们的称赞。
不,这不是本恩。这个被遗弃的躯壳里没有一点他的痕迹,甚至连一点标记都没有。他到哪里去了?难道这就是他明亮、独特的躯体吗?难道这就是以他的形象塑制,并以他独一无二的举止和唯一的灵魂所赋予过生命的躯体吗?不,他已经脱离了那个光亮的皮肉。这里只剩下全部的腐肉,它将再次和大地融合在一起。但是本恩呢?他到底去哪里了?哦,迷失了!
水手哥哥看着看着,不由得说道:
“这个孩——孩——孩子的命可够苦的。”他忽然转过身,用手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他结结巴巴、糊里糊涂的生命,在这一刻的悲痛情绪中尽情坦露了出来。
尤金也哭了起来,倒不是因为看见了本恩,而是因为本恩的确已经离开了,因为他想起了所有的动荡和苦痛。
“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马面”韩斯轻声地劝说他们,“他现在已经安息了。”
“上帝知道,韩斯先生,”水手诚恳地说,一边用衣服擦拭着自己的眼睛,“他是个了——了——了不起的好孩子。”
“马面”韩斯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张冰冷陌生的脸。
“真是一表人才啊,”他喃喃自语道,一双鱼眼温柔地端详着自己的精湛技艺,“我尽量把他的特点给表现出来了。”
他们都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你干——干——干得很出色,”水手说,“不是我奉承你。你说呢,阿金?”
“是的,”尤金哽咽着说,“是的。”
“他的脸——脸——脸色苍——苍——苍白了一点,你们不觉得吗?”水手结巴着说,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要说什么。
“那么稍等一下!”“马面”韩斯伸出一根指头说。他兴致勃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胭脂,一步跨到尸体旁边,熟练而敏捷地在那个死灰般的面颊上画了几下,玫瑰色的生命和健康很快就富有嘲弄意味地显现了出来。
“瞧!”他满怀自信地说,同时一手拿着胭脂,昂起头用评判的眼光端详着自己的作品,就像一位画家站在自己的油画作品前面,边看边倒退着,而他的观众则紧盯着他,直看得目瞪口呆,心生恐惧。
“不瞒二位,行行都有艺术家,孩子们,”“马面”韩斯稍停了一下,继续自豪地说,“不是我自吹,卢克,我对这次的工作感到很自豪。你瞧!”他忽然劲头十足地大喊起来,他灰白的脸上也泛出了一丝红润,“你们一辈子也没有见过比这个更自然的吧?”
尤金听了这话,转过身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是一见他那张长长的马脸上透出认真和自豪的神色,他几乎忍不住要狂笑出来了。
“瞧一瞧!”“马面”韩斯自己也有些惊奇地说,“我再也没法做得比这更好了!再活100万年也做不到!孩子们,这就是艺术啊!”
尤金歪着嘴发出几声压抑已久的怪叫声。水手赶忙回头瞧了他一眼,自己也强忍着不笑出声来。
“你怎么啦?”他警告道,“别犯傻了!”边说边咧开嘴笑了起来。
尤金摇摇晃晃地穿过房间,跌坐在一张椅子里,捧腹大笑,双手难以自抑地上下拍打着。
“对不起!”他一边喘着气一边说。“我并没有笑话你的艺——艺——艺术!真的,真的,笑死我了!”他尖声地叫着,两只拳头在光滑的地板上疯狂地敲打着。他轻轻地滑下坐椅,解开了背心纽扣,软绵绵的手把领带拉松了一点。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微弱的咯咯声,他懒洋洋地倒在地板上,脑袋在地板上来回晃动着,眼泪顺着浮肿的面孔流了下来。
“你怎么了?你发疯——疯——疯啦?”水手问他,同时自己也大笑起来。
“马面”韩斯很同情地弯下腰,扶他站起身来。
“精神受的刺激太大了,”他会意地对水手说,“可怜的小家伙有点歇斯底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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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本恩在死后所得到的关照以及别人为他付出的时间和金钱,反倒比他生前的时候得到的更多。他的葬礼所表现的是巨大的讽刺,也是一次虚荣的最终写照:他们企图向一具死尸补偿生前所欠的债——爱和慈悲。他的丧礼极为豪华。彭特兰家的亲戚们全都送来了花圈,出殡的时候各宗族的人都赶来了,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了做作、悲痛的神态,同时还不忘自己繁忙的公务。威尔·彭特兰和其他人一起畅谈政治、战事、生意,一边仔细地修剪着手指甲。他噘着嘴、好奇地点着头,好像在思考什么,偶尔也会挤眉弄眼地用双关语说一个笑话。他自得其乐的笑声里也同时呼应着亨利·彭特兰哈哈的狂笑声。佩特舅母比尤金记忆中的样子更加苍老、更加和气一些,她走动的时候,灰色的绸衣裙会发出沙沙的响声,脸上带着一种从容、难过的表情。吉姆舅舅也赶来了,他带来了夫人和四位千金。尤金一时想不起他夫人的名字了,他常常把舅舅四位聪明、欢快女儿的名字混淆。她们都念过大学,并且个个成绩都很好。他的儿子曾经在长老会大学里读过书,但是他在担任校刊编辑的时候曾经鼓吹恋爱自由和社会主义思想,所以被校方开除了。现在,他经常拉小提琴,对音乐酷爱有加。有时候他也帮助父亲做一点生意。他娇气柔弱、举止斯文,但却具有彭特兰家族的风格。此外还有塔德斯·彭特兰,他是威尔的记账员,是彭家兄弟中年纪最小、生活最贫困的人了。现在,他的年龄已经过了50,脸色通红,长着棕色的胡须,态度平和、举止斯文。他的言语里经常带着双关语。他的性情很温和,常喜欢引用卡尔·马克思和尤金·德布斯的言论来为自己作辩护。他是一位社会主义分子,曾经在一次国会选举中得过八张选票。和他一起来的有他的长舌妇夫人(海伦把她称作“吱婆”),还有两个女儿,姐妹俩长得金发碧眼、身材苗条、婀娜多姿。她们一个年方20,另一个24。
彭特兰家的人就是那副模样,个个神气十足——是个奇特、富有的家族。他们既狂热地追求成功,又不太切合实际,他们既嗜钱如命,又狂热地幻想一切。其实,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难以置信的矛盾:他们身为商人却不愿意遵循做生意的陈规,然而却腰缠万贯;他们狂热地反对资本主义,却花毕生的精力为他们公然抨击的主义服务;他们是败家子,却具有运动员的充沛精力,动物一般的魅力——仅此而已;他们是音乐家、大学的叛逆者,他们聪明、狂热,长于数字;他们对自己一毛不拔,对子女却挥金如土。
他们全来了,每个人都具有彭特兰家的典型标志——大鼻子、厚嘴唇、扁而深陷的脸颊、故意噘着嘴、单调的拖腔、平淡自负的笑声。他们就是那副模样,每个人都精力充沛,他们具有混合血统,身体强壮,他们精明、糊涂、幽默,他们有时候也会迷信,他们注重礼仪,他们为人慷慨,他们是狂热的理想分子,他们坚定地崇拜物质。他们就是那副模样,有时候土里土气,却具有诗人的气质——这个奇特的家族,只有在婚丧嫁娶的时候才会聚集在一处,但是他们的天性却一脉相承。他们有时候忧郁,有时候疯狂,有时候欢乐;他们与这一切不相分离却永远远离这些。比生命更长久,比死亡更强大。
当尤金注视这些亲戚的时候,他又一次感到命运的可怕:他是他们中的一员——这一点无法逃避。他们的欲望、他们的脆弱、他们的肉欲、他们的狂热、他们的力量、他们的堕落,都深深地根植在自己的骨髓中。
但是本恩的面容清瘦而灰白(他心想),这一点与他们不同。他们的标志在他的身上难以找到。
甘特身在人群中,又老又病,拄着拐杖走来走去,他是外星人、陌生人。他失落且悲伤,但是有时候,他也会像以前那样雄辩,高谈自己的不幸和儿子的离去。
妇女们不停地哭泣着,弄得满屋子一片愁云。伊丽莎的眼泪几乎从来没有间断过;海伦也哭哭停停,悲痛欲绝。其他的妇女一个个哭得特别起劲,她们一边安慰伊丽莎和海伦,一边彼此抱头痛哭。穿戴整洁的男人们则愁容满面地站在一旁,心里正盘算这个丧事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本恩的躯体就躺在客厅的中央,安睡在那具昂贵的棺材里,满屋子都是吊唁的鲜花,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3册)(天使,望故乡+时间与河流+网与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