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孤独的青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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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马面”韩斯带着职业般的快乐说,“给我来一杯你那种防腐药水吧。”他示意似的把马头般的脑袋伸向对方的咖啡壶。
“噢,我的天哪,”本恩厌烦而低声地咕哝着,“你来这儿之前有没有洗过你那双该死的手?”他气愤地迸出这句话来。
本恩已经20岁了,但是人们想象不出他的实际年龄。
“你想来点冷猪肉吗,孩子?”考克露着邪恶的黄牙问道。
本恩的喉咙里发出厌恶的声音,把手捂在肚子上。
“你怎么啦,本恩?”哈利·塔格曼大声地笑起来,然后在他的背上拍了一下。
本恩离开凳子,手里端着咖啡,另一只手拿着他点的馅饼派,挪到哈利·塔格曼一侧。所有人都笑了起来。他猛地抬起头,迅速朝麦奎尔医生皱了一下眉头。
“天哪,塔格曼,”他说,“他们把我们包围起来啦。”
“你听他说出这种话来,”麦奎尔医生对考克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啊,你说呢?是我把他接到这个世上的,看着他从伤寒中恢复过来,他老爸上百次的酒醉都是我给看好的。他们一家乱七八糟的事情都会来找我,我有这么大的功劳还被他们骂得一无是处,可是你瞧着,他们很快就会飞快地跑来找我的。对不对,本恩?”他自豪地说完以后又扭过头看了看本恩。
“噢,听他胡说八道!”本恩说完后气呼呼地笑了,然后把瘦尖的脸埋进了咖啡杯里。他那委屈无语的样子使整个小餐馆里充满了生机、活泼和美好。他们醉眼惺忪、友好地看着他,看着苍白、轻蔑的脸上那股不屑的神气和嘴边诡秘的微笑。
“我再补充一句,”麦奎尔笨重地转过身对着考克说,“要是他家有人要做手术的话,你认为他们会找谁?你说呢,本恩?”他问。
“我的天哪,要是你给我在我身上开刀,麦奎尔,我一定要保证你没有喝醉,走路要走得平稳才行。”本恩说。
“得啦,休,”考克说,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别在盘子里找豆子吃啦。不管你是从凳子上掉下去,还是滚下来——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咱们走吧。”
麦奎尔迷迷糊糊地沉思着什么,眼睛直勾勾盯着盘里的豆子,叹了口气。
“快点走,你这个老糊涂,”考克起身说道,“还有45分钟你就要动手术啦。”
“噢,我的天哪,”本恩边说,边从污迹斑斑的咖啡杯上抬起头,“轮到哪个倒霉蛋了?我得准备送鲜花了。”
“我们都会有这一天的,就看早晚了,”麦奎尔口齿不清的厚嘴唇喃喃地说,“不管你有没有钱,今天还在这儿坐着,明天就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的老天,”本恩暴躁地冲考克迸出一句来,“你想让他这个样子去开刀做手术吗?你还不如直接把那个人的命要了算了!”
考克从嘴巴上取下雪茄,蜡黄、病态的长脸上带着笑容:
“哎呀,小子,他只是有些兴奋而已。”他说。
淡紫色的暮色里透出珍珠般的光芒,并在光明和黑暗的边缘处同山峦相接。曙光就像珍珠般灰色的潮水一样,漫卷过田野和山岗,很快冲淡了黑夜的暮色。
年轻的杰弗逊·斯坡医生驾着一辆别克车在路口处停了下来。他走下车,举止潇洒地摘下手套,轻轻地拍了拍晚礼服上的翻领。他的脸色通红,很明显喝了不少威士忌。他颧骨高高,面容俊朗。他的嘴巴单薄、残忍、性感。他身上虽然闻不到汗臭味,但是人们很容易感觉出他是个来自山区的农家子弟。乡村学校和宾州大学的教育和镀金,使他变成了聪明的山里娃。费城的四年生活也把他彻底地改变了。
他走了进来,粗枝大叶地把手套塞进了上衣口袋。麦奎尔笨拙地从凳子上滑下来,紧紧地盯着他。接着,他肥胖的双手挥动了一下,好像在招呼什么。
“你看到了没有,”他说,“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是珀西呀,你不认识珀西·凡德古吗?”
“我在希利亚家跳了一夜的舞,”斯坡优雅地说,“他妈的!这双新漆皮舞鞋把我的脚给挤坏了。”他坐在一张凳子上,举止优雅地举起那双典型乡下人的大脚板来,挤在尖小的舞鞋里,并不好看。
“他这会儿去干什么?”麦奎尔好奇地问考克,想得到点启发。
“他在希利亚家跳了一夜的舞。”考克慢条斯理地说。
麦奎尔不好意思地用手挡住自己的脸。
“哎哟,太让我难堪了!”他说,“你还在希利亚家跳舞,你这个山里来的猪。你老在黑鬼区的那里风流胡搞,这才是真话。你少拿这个来唬我们啦!”
大家都像牛一样地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珍珠般的晨光里。
“漆皮舞鞋!”麦奎尔说,“伤了他的脚。天哪,考克,10年前他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腿上的毛还没刮净呢。人家不得不按倒他,费老大劲才把鞋子给穿上。”
本恩冲着心中的天使轻声地笑了笑。
“请给我来两片黄油烤面包。别烤得太焦了。”斯坡优雅地对服务员说。
“你还是要份猪肠子炒玉米吧,你这个浑蛋。你不就是吃咸猪肉和玉米面长大的吗?”
“我们太卑微、太俗气,不能跟他比哪,休,”考克说,“和他一起喝酒的都是达官贵人,社交应酬太多了。人人都瞧得起人家,如今所有黄花姑娘肚子大了都会找他去接生了。”
“说得对,”麦奎尔说,“他是那些人的朋友,他帮了他们不少忙。不光帮他们生出来,还帮他们弄进去呢。”
“这有什么不好?”斯坡说,“我们不能让自家的权利外溢,对不对?”
他们的笑声飞了出去,在黎明中回荡。
“他们的谈话越来越粗俗,我都快听不下去了。”“马面”韩斯戏谑地说,一边下了凳子。
“走之前跟考克握一握手吧,韩斯,”麦奎尔说,“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了,你真该让他抽点版税才对。”
洒满世界的晨光柔和又美丽,就像凯特琳娜海底的另一个透明世界,那里各式鱼儿在自由游弋。巡警雷斯利·罗伯特腰酸背痛,拖着一双扁脚,敞着衣服,懒散地走在珍珠般的晨曦中,然后停下脚步,轻轻地用手拨弄着身后的警棍,猪肝色的脸透过敞开的房门呆呆地朝里张望着。
“你的病人来了,”考克轻声地说,“便秘的警察。”
众人齐声衷心地大声招呼道:“你好啊,雷斯?”
“噢,还不错,还不错。”警官心情不佳地回答。他用手揪了揪胡子,走了过去,随口噗一声把浓痰吐进了排水沟。
“好的,先生们,祝早上好。”“马面”韩斯一边说,一边打算离开。
“记住我说的话,韩斯。对待考克好一些,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了。”麦奎尔用手指着考克说。
韩斯脸上笑嘻嘻的,自尊心却有点受伤。
“我当然会记着的,”殡仪承办人严肃地说,“我们干的都是神圣的职业。当风暴将船只倾覆,终结一个人生命时,上帝就把一切托付给我们了。”
“哎呀,韩斯!”考克大声叫道,“你这话说得好!”
“让死者瞑目、让他们的四肢感到舒适、收殓躯体让他们的灵魂上天,这都是我们神圣的使命;这些都是我们的职责:向死者家属吊唁、抚慰寡妇的伤痛、拭去孤儿的泪珠、坚决……”
“……保证民有、民治、民享的实现。”麦奎尔接着说。
“没错,韩斯,”考克说,“你说得很对,我听了都深受感动。不仅如此,我们这样做都是不求回报的。至少,”他善良地补充说,“在安慰寡妇的时候,我从来不收取她们任何费用。”
“给寡妇伤痛的心涂防腐剂会怎样呢?”
“我说的是安抚她伤痛的心。”韩斯冷冷地说。
“哎呀,韩斯,”哈利·塔格曼插话了,此前他一直在聚精会神地听他们说话,“在去年夏天殡仪馆的业年会上,你演讲的时候不就用的这一套话吗?”
“真理百听不厌嘛。”“马面”韩斯愤愤地说着,然后便离开了。
“见鬼,”哈利·塔格曼说,“我们把他给惹急了。医生,你刚才说往寡妇身上涂防腐剂的时候,差点儿没把我给笑死。”
这时候,雷文诺医生驾着他的赫德逊牌汽车在街对面的邮局门口停下了,他大步流星地边走边摘下手套。他没戴帽子,一头贵族气质的银灰色头发看起来乱糟糟的;厚厚的眼镜片下不安地闪动着一双外科医生阴郁的眼睛。大家都认识他那张安静、随和、关切的面孔,他灰暗、削瘦的脸刮得干干净净的。他有时候会在严肃中带着一些幽默的味道。
“噢,见鬼!”考克说,“老师也来啦!”
“早上好,休,”他边走进来边打着招呼,“你是不是又要进精神病院啦?”
“啊,瞧瞧谁来了!”麦奎尔亲切友好地大声叫道。“神刀手迪克,医术高超的外科医生,全世界个人收藏胆结石最权威的人物。什么时候回来的?”
“看样子来得正是时候。”雷文诺说,两只适合做外科手术的细手指利落地夹着一根香烟,他看了看表,“我记得半个小时以后你好像在雷文诺医院要做手术,是吗?”
“当然,迪克,你总是对的,”麦奎尔充满热情地大声说,“你是怎样对那里的人说的。孩子!”
“我对他们说,”迪克·雷文诺的情感就像是长在墙后面的花儿一样,让人闻得着却看不清,“全美最好的外科医生是个名叫休·麦奎尔的讨厌鬼,这个人经常喝得醉醺醺的。”
“哎,哎,且慢!”麦奎尔边说边举起那只粗胖的手,“我不赞同你的说法,迪克。你的用意是好的,孩子,但是你混淆了事实。你说的是全美喝醉酒时最好的外科医生。”
“你宣读过你写的那些论文吗?”考克问。
“读过,”迪克·雷文诺回答,“我宣读过那篇关于肝癌的论文。”
“那么,关于脚指头溢脓的那篇论文呢?”麦奎尔说,“你读过那篇了吗?”
哈利·塔格曼听后哈哈大笑起来,但他并不完全明白究竟。麦奎尔在安静中大声打了个嗝,一时显得茫然无措。
“文章,文章,我告诉你,迪克,”他重新莫名其妙地说,“读多了文章就不会成为好外科医生。你的问题就是宣读的论文太多了,迪克,你为文章消得人憔悴。你读的文章太多了。文章会扼杀人的精神的,你是明白这一点的。就拿我本人来说吧,你有没有见过我从人身上掏出东西放不回去的?不管怎么说,我总让他们都活下来了吧?我算不上什么学者。我从来没有你那么好的福气。我是靠自学当上屠夫的。迪克,我是个木匠,是个室内装饰工、机修工、水管工、电工、屠夫、裁缝、珠宝匠。我是一块粗糙的宝石、天然钻石,迪克,我是个专门修理零件的。我把他们的内部零件取出来,拾掇拾掇,弄弄干净,然后再重新装回去。我办事很经济,迪克,我把用不着的全都扔了,有时候扔掉的东西还可以拿回来再用。谁让保波普的骨质增生?谁让狗儿学会吠叫?啊哈——这下你明白为什么州长那么年轻英俊了吧?我们浑身都是用不着的零件。迪克。我们讲究效率、经济、动力!你家里有小仙女吗?没有!那就让‘金砂屯’老酒帮帮你吧!你问问本恩,他懂得其中的道理!”
“噢,我的天哪!”本恩淡然一笑,“这是什么话?”
从这儿再过去两扇门,正对着邮局的位置,彼得·马斯科利向上卷起他水果店的店门,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清晨珍珠般、凉丝丝的光芒洒在水果摊上,晚熟的红苹果摆成了金字塔形状,还有浅黄的佛罗里达橘子、紫色的葡萄,它们的底部都垫着木屑。铺子里弥漫着腐烂水果的味道,这里有熟透的香蕉、箱装的苹果,味道跟火药一样刺鼻。橱窗里摆满了各种罗马焰火筒、冲天火箭、转轮风车、小流氓礼花、威力巨大的“杰克逊响炮”、红色的大爆竹、一包包声音发脆的小鞭炮,各色烟花爆竹一应俱全。晨光照在店主灰白的脸上,照在他西西里人饱含毒意的眼睛上。
“别捏葡萄。要捏就捏香蕉!”
一辆街车,带着春天绿色的新装,朝广场方向驶去。
“迪克,”麦奎尔此刻清醒多了,“如果你想去,就去吧。”
雷文诺摇了摇头。
“我就在旁边当你的助手,”他说,“我不做手术,我有些害怕这种手术。这是你最拿手的,醉不醉都一样。”
“是不是要从一个女人身上取个肿瘤下来?”考克问。
“不是,”迪克·雷文诺说,“是要从肿瘤上割掉一个女人呢。”
“我敢说这个肯定有50磅重。”麦奎尔突然产生了强烈的职业兴趣。
迪克·雷文诺不禁怕痛地轻轻闪避了一下。一阵冷风吹过,他微微打了个哆嗦。麦奎尔肥厚的肩膀也像浇了一盆冷水似的哆嗦了一下。他看起来清醒了。
“我得先洗个澡,”他对迪克说,“还要刮一下胡子。”他的一只手搓着满是雀斑、胡子拉碴的脸。
“你可以到我住的旅馆去洗,休。”杰弗逊·斯坡边说边热心地看着雷文诺。
“我还是到医院去洗吧。”麦奎尔说。
“你的时间不多了。”雷文诺说。
“老天在上,那我们快走吧!”他不耐烦地大声说。
“你在霍普金斯医院的时候,见过凯利做这种手术吗?”麦奎尔问。
“见过,”迪克·雷文诺说,“手术前还祷告了好长时间呢,想获得一臂之力,结果病人还是死掉了。”
“祷告个屁!”麦奎尔说,“在这个女人身上祷告一点儿用都没有。她昨天晚上还骂我是下贱的东西、酒鬼、狗腿子、杂种呢。她要是有这个力气骂人,那她就不会有什么事的。”
“这种山里来的女人可不容易死呢。”杰弗逊·斯坡聪慧地加了一句。
“你想一起去吗?”麦奎尔问考克。
“不了,谢谢,我要睡会儿觉,”他回答,“那个老东西折腾得可够久的,我还以为她永远也死不了呢。”
他们动身出发了。
“本恩,”麦奎尔叫他,又恢复了以前的神态,“跟你老爹说,他要是再不给海伦休息时间,我就把他揍扁。他现在不喝酒了吧?”
“我的老天,麦奎尔,我怎么会知道这个呢?”本恩烦燥地说,“你以为我是专门看护酒鬼的人吗?” 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3册)(天使,望故乡+时间与河流+网与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