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3册)(天使,望故乡+时间与河流+网与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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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李树的枝干黑而发脆,在冬天日的冷风里僵硬地摇晃着,万千细小的树枝上都结了冰,变成了一个个小小的矛尖。但是春天一到,她又会开满鲜花、挂满果实,沉重地弯下了她的躯干,那时候她又会生机无限。鲜红的李子在细小的茎干上拼命地摇晃着,它们即将成熟,然后跌落在湿而肥沃的土地上;微风吹过果园的时候,天空中便会飘来小小的李子;黑夜里只听见它们轻声坠地的声音,一棵落满鸟儿的大树上传来阵阵高歌,万物都在萌发、开花,空气里充满了李子坠地、鸟儿欢歌的交响乐。

  山上粗糙冻结的土地已经潮湿、松软,甘霖降下,青翠嫩绿的小草就像细软的毛发,稀疏地铺散在大地上。

  尤金心想,我哥哥本恩的脸就像一块微黄的象牙,他高高的额头永远都会愁容不展,苍白得像个老人,他的微笑就像一道闪光掠过刀刃的表面。他的脸就像一面刀刃,一把小刀,一束闪光。这是一张病弱而冷峻的脸,永远亲切可爱地皱着眉头;他板着脸、伸出细长而有力的手指修理东西的时候,总显出聚精会神,只从细长的鼻子里轻声地哼哼着。女人们看到他这张棱角分明、坑坑洼洼、眉头紧锁的脸时,总会油然生出一种温情。他小孩般的头发闪闪发亮——就像莴苣一样皱巴巴地卷曲着。

  本恩走在4月的黎明的街道上。清冷的夜空里亮起明明灭灭的星辰。微风吹过,果园的树叶发出哗哗的响声。本恩缓慢地走出酣睡的家,在果园里他那张瘦削苍白的脸显得模模糊糊,并不清晰。在刚刚盛开的果花下面,散发出尼古丁和皮鞋的气味。他的尖头皮鞋走在空荡荡的马路上,嗒嗒地发出空谷足音。广场的喷水池里水花懒洋洋地翻滚着;消防队员们还正在熟睡,伟大、勇敢的麦瑞克警官是个例外。此刻,肥头大耳、满面红光的他已经在安尼达餐馆的桌子埋头品尝甜馅饼,喝着浓咖啡了。大街上飘来一阵阵新鲜的油墨味儿;一列火车一路汽笛长鸣,吼叫着向春天的南国驶去。

  在黎明的暮色里,报童们正沿着清凉的果园走过。黑女人们在黑暗的屋子里伸了伸紫铜色的大腿。小溪的清流汩汩而过。

  一位新来的六号报童,听大家都在讨论“狐狸”。

  “谁是狐狸?”六号问。

  “狐狸是个浑蛋,六号。别让他逮着你了。”

  “上星期一那个浑蛋一共逮着我三次,每次都是在希腊餐馆里。他怎么连饭都不让我们吃?”

  三号报童想起了星期五那天早晨——他跑的是黑人区路线。

  “你有多少份,三号?”

  “162份。”

  “小子,你那里欠账的有几个?”兰道尔先生讥讽地问。“你有没有想办法收过钱?”他一面翻着账簿一面追问道。

  “他收不到钱就要人家陪他风流一回,”狐狸笑嘻嘻地说,“过一次瘾就白看一个礼拜的报。”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自己作弊都六年了。”

  “你可以随便敲诈他们,”兰道尔说,“但账还是要收的。本恩,这个周六我想让你跟他一起去收账。”

  本恩低声地笑了笑,然后用讥讽的口吻对着天空说:

  “噢,我的天哪!难道你还指望我来监督这个小浑蛋吗?他已经骗你大半年了。”

  “好啦!好啦!”兰道尔有些不高兴了,“这就是我为什么让你跟他一起去看个究竟的原因。”

  “噢,老天爷啊!兰道尔,”本恩轻蔑地说,“他账簿上的那些黑鬼,有的死去都有五六年了。你总是随便抓个小家伙就让他送报,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三号,你要是不赶快动身,我就要把你的那条线交给别的孩子了。”兰道尔说。

  “哼,给别的孩子,我才不在乎呢。”三号粗鲁地回答。

  “噢,我的天哪!你听听!”本恩冲他的天使轻笑一声,皱了皱眉,然后板着脸朝三号猛地摆了一下头,以作示意。

  “好的,你们听听他!我就是不在乎!”三号报童挑衅似的说。

  “好吧,小子。现在你马上送你的报去,否则小心我敲断你的腿。”本恩板着脸转了过来,安静、忧郁地看了他片刻,然后鄙夷地说:“哎,你这个小骗子,我有个弟弟比你六个加起来都强。”

  春天就像一块香气四溢的薄纱巾,轻轻地覆盖在大地上面;夜色就像一个清凉、淡紫色的碗,里面装满了果园的新鲜香味。

  甘特睡得很沉,所以他低沉、起伏的鼾声把窗户震得哗哗直响。淡紫的夜色中突然爆出短促的轰隆声,36号班车开始在萨路达山坡上爬行。火车就像一只山羊正在无助地喘息着,它的车轮在钢轨上奋力直转。开车的汤姆·克莱恩凝神注视底下白瀑沸腾的山溪,静等着什么。车轮打滑了,开始转动、停一下,然后慢慢前行,就像一头负重的骡子行走在黑暗里。等一切恢复正常之后,他又探出身子,朝驾驶室外张望了一下,这时候星光在钢轨上闪烁着。他吃了厚厚一块冷煎牛肉三明治,上面涂了黄油。他粗鲁地用牙齿撕咬着,黑乎乎的大指头把面包捏得面目全非。一股山茱萸和月桂树的清凉香味从铁道那里传过来。车厢经过钢轨交叉的地方时,发出了咔嗒咔嗒的声音;扳道工人板着脸站在道岔旁边,从扳道房里隐隐透出一丝昏黄的灯光,他的身影隐约映在这丝灯光里。

  汤姆将手臂搭在窗沿上,若有所思地咀嚼着什么。他的脸上戴着眼罩,正低头仔细地注视着扳道工。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话。接着他默默地转过身,从司炉手中接过一只牛奶瓶,里面还有半瓶冷咖啡,他张开大嘴,咕嘟咕嘟大口将嘴里的面包冲下肚去。

  在“山谷街18号”房子前面破烂的红砖门廊里,到处都散落着泥巴、沾满了油污。火车经过那里的时候,房子被震得摇摇晃晃。三号报童把一份油墨未干的报纸折得方方正正,然后朝那里扔了过去,正好砸在木屋的大门上,发出砰的一声,就像一块木头落在凉台上。屋子里面,爱拉·考本宁翻转了一下赤裸的身体,发出轻轻的哼哼声,似乎还在昏睡之中,同时在热乎乎的被窝里懒洋洋地动了动她那条紫铜色的大腿,其间夹杂着丝织物的声响。

  哈利·塔格曼点起一支“骆驼”牌香烟。他一边看着印报机慢慢停下来,一边猛地吸了一口烟,吸进自己已经被油墨污染了的肺中去。他那赤裸的臂膀肌肉发达,结实得就跟他的印刷机一样。他舒服地坐在一把嘎吱作响的旧椅子里,往后靠过去,漫不经心地浏览了一下依旧微微发热、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报纸。浓烈的香烟从鼻孔里慢慢地喷了出来。他把那张报纸随手扔在一边。

  “他妈的!”他说。“排的什么版嘛!”

  本恩从楼上走下来,心情忧郁地板着脸,然后驼着背朝冰箱走过去。

  “我的老天!麦克,”他一边打开冰箱门,一边生气地冲排版工人喊道,“难道你们这个冰箱里除了根汁汽水和酸牛奶以外,就没有别的吗?”

  “你想要什么,他妈的?”

  “我想来瓶可口可乐,明白吗?”他语气生硬地说,“就是亚特兰大那个坎德勒老头的工厂生产的东西。”

  哈利·塔格曼丢掉了嘴里叼着的香烟。

  “消息太慢了,还没有传过来呢,本恩,”他说,“你一定要等到他们对李氏汽水的热情消退下去才行。快来!”他突然站起身说,“咱们找个便宜餐馆吃点东西去。”

  他把大脑袋伸进水槽深处让温水冲洗他粗壮的头颈以及那张因经常上夜班而苍白、结实、滑稽的脸。他把手浸在满是肥皂沫的水中,肩上的肌肉像粗蛇一般慢慢蠕动着。

  他用雄壮、中气十足的男中音唱起歌来:

  当心!当心!当心!

  多少勇士壮志未酬,

  结果不免葬身大海。

  当心点吧!当——心!

  大家都感到精疲力竭,开始舒舒服服地躺在安静、温暖的印刷间里休息。楼上的办公室里泛着黄色的灯光。那里也同样地躺着一些做完工累瘫的工人,他们全都伸展着四肢。报童们已经奔赴各自的送报路线。此刻,整个报馆里显得疲惫而和缓。黎明的和风轻抚着他们的脸。远处的地平线上渐渐露出了明珠般的灰白色。

  令人惊奇的是,生命已经从浅紫的昏暗里一点一点地苏醒过来。古德毕夫人强壮的“六号”棕色大马,正嗒嗒嗒地上路了,它走得很缓慢。不问便知,它拖的肯定是乳黄色的牛奶车,车上满载着特别浓稠的高价鲜奶。奶瓶摇摇晃晃,相互碰撞着,发出叮当的响声。车夫是一位满脸稚气的乡下小伙子。他的身上混合着浓重的汗味和奶味。在星辰满天的黎明时分,他驾着马车,穿过露珠闪烁的田野、穿过比尔本树林,走过英式农庄砖砌的大门,前行8英里路,终于来到了城里。

  在火车站对面的皮斯加旅馆里,最后一扇门轻轻地关上了;夜里轻手轻脚的声音停止了;伯妮斯·雷德门小姐赏给黑人搬运工8张一块的纸币后,也径自睡觉去了,同时还嘱咐他下午一点前不要打扰她。在火车场站,一辆火车头正在换班,大声地冲来撞去;火车开过比尔本交叉口的时候,汤姆·克莱恩慢慢拉了两下汽笛,发出呜咽哀怨的声音。这时候三号报童已经送出了142份报纸。他只要爬上鹰环斜坡的破木台阶,把那边八家的报送完就算完事了。他不安、焦急地扫视着山洼里崎岖不平的黑人区,然后朝东边的山坡望去:在鸟瞰峡后侧,东边的天空已经泛出了鱼肚白,星星越来越稀少。时候已经不早了,他心里想。他长着一张白胖的脸,一头厚厚的浅黄色头发。下巴又长又多肉,向后凹进去。他用舌头舐了舐干裂的下嘴唇。

  一辆1910年生产的四缸七座赫德逊牌轿车正慢慢地发动起来,像个醉汉似的从车站的街边冲了出来,摇摆着驶进南端大道平坦的黑人居住区,那里正是消防队员平时演练的地方。接着车子开足了马力,以每小时将近50英里的速度向市中心驶去。火车站也悄悄从睡乡里惊动起来:从空荡荡的车棚下传来轻微的回声,锤子落在车轮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镶了铁的鞋底踩在候车室瓷砖地板上发出沉重的脚步声。一位睡眼惺忪的黑人女工把水浇在瓷砖地板上,然后懒洋洋、神情阴沉地用一个又湿又脏的拖把在地上来回擦洗着。

  现在已经5点半了。本恩3点25分就已经走出家门,去了果园。再有40分钟甘特就会醒来,接着他会起床穿衣、生起做早饭的炉火。

  “本恩,”当他们二人走出印刷完毕的报馆时,哈利·塔格曼说,“要是杰米·狄恩再到我的印报间胡闹,他们就干脆再找别的人来印这份恶心的报纸好了。他妈的!我随时都可以在《亚特兰大宪法报》找份活干。”

  “他今晚有没有来?”本恩问。

  “来了,”哈利·塔格曼说,“不过他又溜了。我让他滚到楼上去的。”

  “噢,我的老天!”本恩说。“他说什么了?”

  “他说:‘我是总编辑!我是这份报的总编辑!’我对他说:‘我他妈才不管这些呢,你就是大总统的跟屁虫又怎么样。你要是想今天出报,就赶快给我滚出去。’你信不信,他马上就开溜了!”

  天空已经泛成了灰蓝色,两个人绕过邮政局,斜跨走进安尼德三号餐馆。这是一家小型的家常饭馆,门面只有12英尺宽,位于一个眼镜店和希腊人开的鞋铺中间。

  小餐馆里面,麦奎尔医生正坐在柜台前的凳子上,耐心地用叉子扎盘中的红豆吃,一次叉一个。他的周围散发出威士忌酒的刺鼻气味。他有一张肥大多肉的下巴,脸上布满了褐色的大斑点。他屠夫一般肥大、灵巧的手背上长满了毛,此时正麻木地握着刀叉。本恩一走进店内,他就转过了身子,像猫头鹰似的东张西望着,两只圆球似的红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看。

  “喂,孩子,有什么事我能帮你吗?”他友好地大声问。

  “噢,我的老天爷,”本恩轻蔑地笑了笑,然后朝哈利·塔格曼猛地摆了一下头说,“你听到了吧?”

  他们在柜台的下端坐了下来。就在此时,殡仪业务承办人“马面”韩斯走了进来,他虽然并不多瘦,但是身上那件黑色的长礼服使他看起来颇像一具骷髅。他那张长灯笼形的嘴巴就像马的嘴一样龇着牙,脸上带着职业的笑容,一排马牙般的白齿露了出来:

  “先生们,先生们……”他漫无目标地说,一边麻利地搓着两只干瘦的手,好像天很冷似的,手掌碰在一起发出啪啪的声音。

  “肺病行家”考克一直饶有兴趣地盯着麦奎尔医生,对他在盘子里扎豆子吃很感兴趣,他的眼神中也带着讥讽的意味。这时候他从魔怪一样的脑袋上取下长长的雪茄,夹在熏黄的手指间,然后拍了拍他同伴的肩膀。

  “我们走吧。”他平静地笑了笑,冲“马面”韩斯点了点头。“要是有人看见我们待在一起,那可不太好。”

  “早上好啊,本恩。”“马面”韩斯一边打招呼,一边在他下首的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你的家人都好吗?”他轻声补充道。

  本恩皱着眉头斜眼看了看他,然后扭过头想对端菜的服务员说句话,嘴唇微微地抖动着。

  “大夫,”哈利·塔格曼装出一副推销员般毕恭毕敬的样子说,“你做一次手术要多少钱?”

  “做什么手术?”麦奎尔马上大声说道,用叉子扎了一粒腰豆。

  “哎呀——阑尾炎手术。”哈利说,他只能想起这个。

  “肚子上动刀就要300元,”麦奎尔说完转过身咳嗽着。

  “你可别让痰把你堵住了,”考克龇着黄牙笑着说。“史雷登老夫人就被痰堵住了。”

  “天哪!”哈利·塔格曼说,嫉妒自己错过了这则新闻。“她什么时候死的?”

  “今晚刚死。”考克说。

  “天哪,真是太遗憾了。”哈利·塔格曼边说边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刚刚把老太太安顿完毕,”“马面”韩斯轻声地说,“瘦得就跟皮包骨头一样。”他遗憾地叹了口气,不大工夫他水泡一样的眼睛变得湿润了。

  本恩转过眉头紧皱的脸,露出很不舒服的样子。 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3册)(天使,望故乡+时间与河流+网与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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