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十月节(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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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过年轻人交给他的一百法郎,走到售票窗口,快速地对里面的人说了几句话,买了最贵的票,然后他满脸堆笑地来到工作台处,说了声:“先生,有劳了。”门口的两个保安一脸愠怒地查看了票,垫在书上胡乱画了几笔,然后把它撕成了两半。他殷勤地把票交给了蒙克,微微鞠了一躬,并未交回零钱。
“现在,现在,您想去看脱衣舞,不是吗?”他态度文雅地问道。刚才的整个经过进行得既突然又让他破费不少,蒙克感到十分沮丧,于是打算进剧院去。
“脱衣舞?”他结结巴巴地问,“不了,我是来看戏的。”
“噢!”这位夜猫眼[101]一边快活地笑了起来,一边摆着手。
“时间还早,时间还早,我们去看看脱衣舞,好吗?”
“下次吧,这次——看演出的时间已经快到了。”
“一点也不晚,”夜猫眼大声地反对,“不,不,不!演出还没有开始呢。所以你还有时间,时间还多着呢。”
“演出还没有开始吗?”年轻人问,神色不安地看着手表。
“还没有!还有半小时呢!”夜猫眼郑重其事地说。
“现在——你跟我来吗?”他继续哄骗着,“去看跳舞女郎,我想你会喜欢的,肯定会的!”
“那是演出的一部分吗?”
“当然了,简直完美极了!”
“你是剧院的雇员吗?”
“嗯,是的,先生,管理层——你说什么?——让我在这里为外国人服务,”他迷人而优雅地微笑着,手舞足蹈、肩膀乱颤,“所以,如果你喜欢,我就带你去瞧瞧,好不好?在表演开始之前。”
“多好的小伙子!”感激的年轻人心想,“管理层让他在这里帮助外国人,这是多么体贴周到的想法!……不过,我想他肯定希望得到小费。”他迟疑地停顿了一下,不知道这个衣冠楚楚的绅士是否会要小费。
“我们现在就走,好不好?”夜猫眼微笑着说,“我想你会喜欢那些姑娘的,这边请,先生!”他礼貌地打开了一扇门,就在他离开时,某种快速、一晃即逝的东西在他和高桌子后面那两个身穿晚礼服的男子之间闪过,他们没有微笑,也没有说话,但却满心欢喜,流露出凶狠、冰冷、无情的神色,一如黑夜那样古老而邪恶。
他们走上大街,来到剧院门口,他惊奇、不安地看着那个法国人,但是在他的哄骗之下他只好跟着法国人走。
“但是——,”他质问道,“跳舞女郎?她们不在剧院吗?”
“不,不。”夜猫眼文雅地说,“她们——,你是怎么称呼她们的?在一个独立的地方。”
“不过,难道这里还不是女神游乐园的全部吗?”
“是的,先生,我明白了,您是第一次来法国?”
“是的,我来的时间不长。”
“你要待多久?”
“我不知道——也许六个星期,也许更长。”
夜猫眼点了点头说:“噢,这很好!这样你就有时间学学法语了,要是你懂法语就好了,你说呢?……一点没错!……这样很好……你要丝(是)懂得法语——”他轻松、妥协地摇了摇手和肩膀,说道:“要丝(是)不懂,也没什么关系!”他无奈地耸了耸肩,然后遗憾地说道:“噢,先生,在巴黎有很多坏人。不过不是法国人!不,不,不,不,绝不丝(是)法国人,丝(是)俄国人、德国人和意大利人,他们利用那些不懂法语的人……”他突然大声叫起来,“别和他们兑换美元!噢,美元!你要当心美元!……别给他们美元,如果你想兑换美元一定要去银行……你有美元吗?”他急切地问道。
“没有,”年轻人回答,“我只有旅行支票。”
“噢,”夜猫眼赞同地点了点头,“那样更好!你可以去美利坚银行,对吗?”
“没错,”年轻人回答。
“真是太好了!”夜猫眼用力地点头同意。他们继续往前走。
在游乐园外面有一盏巨大、苍白、耀眼的灯,可是现在,街道寂寥、房屋紧闭,显出一派黑暗、冷清的景象,这是夜巴黎特有的景象。他们没走多久就到了。从剧院出发走了一两个街区,他们就拐进了另一条街,然后在一幢房子前面停了下来,这栋房子隐蔽而神秘,楼上的百叶窗里闪耀着狂热、令人兴奋的光芒。
夜猫眼按了按门铃。这门铃发出一阵巨大而突然的响声,听得人心惊肉跳。一位身穿侍女制服的姑娘打开了房门,把他们迎了进去。他们来到一个走廊或过道,两侧装着一排明晃晃的镜子,他们脚下的地毯华丽而厚实。
楼上传来轻快而激动的运动声:很多房门开开关关,空气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年轻、兴奋的呼喊声,笑声,还有尖厉、粗野、暴躁的指挥声。门铃一直响个不停——急促、尖锐、充满威胁、刻不容缓,就像防盗铃那样突然而尖厉。
他们开始登上富丽堂皇的楼梯,所有的喧闹开始逐渐消失。他们爬上楼梯,脚步悄无声息地踩在朱红地毯上,死寂、沉默的空气中透着一种活力。他知道自己周围的十几道门背后,有人正侧耳倾听,用神秘的眼睛窥视着自己,期待着、观察着,但他却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这种充满活力、神秘而寂静的气氛,这种隐秘、肉欲的灯光麻木了他的身体,潜入了他的四肢、心灵、心底、胃部、腰身,带给他一种空洞、虚无的感觉。他兴奋地舔了舔嘴唇,脉搏在血液中悸动,就像猛烈击打的铁锤。
这一幕景象既奇特又陌生,宛如梦境一般,同时也具有梦的现实感。这一幕就像他未曾见过却始终明白的东西,这一幕符合他灵魂深处的某些形象,他现在已经发现这个景象千真万确。他自己身处其中,感觉到来自陌生和未知世界的那份奇异和迷幻感,这是所有奇特之处的本质属性——突然间,自己仿佛来到了地狱或天堂,正在同从小就认识的人交谈——镇子里的警察或村子里的醉汉。
他按响了门铃,穿过一道门,来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他来自空洞、赤裸、熟悉、寂静的街道,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神秘的黑暗世界。这是一个难以置信的世界,因为他始终清楚这个世界就位于那些熟悉房屋的普通、模糊外墙的背后。这是一个轻柔、隐秘、奇特、堕落、奢华的世界,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灯光、面孔、胴体的色彩和纹理、血脉的悸动,甚至连时间和记忆,也都经历了某种奇特、虚幻转变的相互作用。这是一个邪恶的世界,他的血液开始凝固,肌肉开始麻木,心脏像猛烈敲击的锤子怦怦直跳。但是这个世界同时也是一个邪恶、极具诱惑的世界,这里弥漫着流动不畅、陈腐的香水味,他的内心涌起某种邪恶、不知满足的欲望。
他知道这样的世界只有在这里才找得到,存在于这个神秘、魔幻之城的隐秘和黑暗之中——这是一个不同于美国、不同于他本人毫无掩饰的恐惧和忧伤的世界。因为他虽然置身其中,远离外面大街、车流构成的世界,仿佛置身于一个与世隔绝、坟墓般的世界,一旦走进这种隐秘的环境,他就会在精神上彻底堕落,而肉体却变得极其自由。
古时候女性的肉体交易往往在鬼鬼祟祟、恐惧和慌乱中进行,但是这个世界不存在这种情况。这并不是一个充满堕落、粗野、匆忙、贫穷、扭曲的世界,这样的世界往往出现在铁道旁的木屋和棚屋里,出现在黑人区的房子里,或者出现在南方主要大街的廉价、肮脏旅馆里。这并不是一个在苦恼、焦虑中寻求一夜情、发泄欲望的世界;也不是半夜三更在破烂屋子的黑暗中期待那个希望到来的脚步声、房门的吱呀开启声、门把手的旋转、匆忙和寂静中的低声私语的世界。这并非敲门声撼动人心、立马激情澎湃、欲火中烧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屏息静听反感的脚步声,脚步匆匆地来来去去,上翻起衣领,压低了帽子,眼睛来回扫视着。
在这个世界里,古老、堕落的交易笼罩在安全、高贵、权威的许可之下,显得专业而成熟,广为人们所接受,得到了法律、健康、教会的许可。在这个世界里,堕落具有一种性感而奢华的装饰,深受几个世纪以来珍贵、诡秘实践的教化。正因为此,这个地方给人一种猛药般的魔力,使他的意志屈从于那种强大的潮流,陷入一种慵懒而堕落的状态中。
一个女人站在华丽楼梯的最上端等待着他们。她穿着闪闪发光、镶有珠子的晚礼服,赤裸的手臂显得苍白而呆板,上面扑了香粉,手镯叮当作响。她没有血色的手和手指上挂满了首饰,鼓起的血管呈现出蓝色,像尸体一样毫无生气。
至于她的脸,那是他所见过的最符合人物漫画的面孔了。即使杜米尔[102]在他艺术的高峰时期也描绘不出这样的面孔来。只因这张脸永不显老,所以根本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这个女人也许已经40、50、60甚至70岁了,但是这也仅仅是猜测而已。她不朽的青春面孔透出一种堕落的气质,脸上流露出一丝邪恶,透出一种罪恶的神色。实际上,她的脸看起来凶恶、干瘪、永不显老,干瘪得像木乃伊,如同一个技艺高超的猎头者所获的诸多战利品中的一个。她的双眼简直就像两颗坚硬的玛瑙镶嵌在她的脸上,所以看起来缺乏光泽、活力或者人性的仁慈。她的头发毫无光彩,看起来可怖而难以确定,介于麻绳和稻草之间。她的鼻子则使整个面孔充满了贪婪、贪欲和无限的罪恶,这是一个难以置信的鹰钩鼻子,和鸟喙一样坚硬而有骨感。透过这个鼻子人们能准确无误地明察那张脸:那张脸就像一把坚硬、锋利的斧子,就像地狱一样冰冷而残酷。这张鼻子使她的脸颇似坐牛[103]、波瓦坦[104]、大酋长,或者黑鹰酋长[105]的脸,甚至像任何一位苏族人或阿帕契族人的面孔,这张脸看起来就像一位年迈基督徒的面孔,显得甜蜜、安详、慈爱。
她面带灿烂、诚恳的微笑向他们致意,其中包含着嘎嘎作响毒牙般的热情和友爱;然后猛地和夜猫眼开始兴奋、热情地用法语交谈起来。从谈话中马上就了解了这位最新猎物的身份和国籍,并且做好了“拔毛”的准备。
他们进了一间屋子,在角落里一张精致、奢华、铺了绸缎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老斧脸本人则像位慈母似的在这位年轻客人身边的一张奢华、铺了绸缎的沙发上坐定,言语飞快地说个不停。
“你觉得巴黎怎么样?很不错,是吗?……你要是见了我们这里的东西一定会更喜欢的——是的?”她狡猾献媚地微笑着,同时把她呆板、苍白的双手合在一起,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声。
很快,他就听到了不可思议的音乐声,感到惊恐而滑稽,这种音乐声——大提琴奏出的音乐声,开始在某处响起来,他围围墙上的门突然打开,20多位年轻、漂亮的女人跳着舞走了进来。
她们全都一丝不挂。墙面其实是由镜子做成的,在她们身后关上了,天花板也镶嵌了镜子,地板也是。这些年轻、漂亮的裸女跳着舞缓缓经过他身边、在屋子里走动着,这时候,四周璀璨的镜子反射出无数的影子;他似乎看见无数年轻、裸露的肉体正富有节奏地穿越无穷的廊柱。
他瞠目结舌地坐在奢华、铺了绸缎的沙发上,就像苏丹国王那样威严地踞坐在热情、奉迎的“斧脸”和“夜猫眼”之间。美少女们围着他跳舞,身上散发出年轻裸露胴体的诱惑,用温柔的眼睛,呢喃莺语,娼妓的欢悦的语言勾引他,冲他微笑,脸上透着轻浮的诱骗、迷人而邪恶的纯真。
然后她们带他来到一个巨大、金碧辉煌的房间,这里镶嵌着镜子,闪烁着蓝色的光芒。她们管这里叫“神秘亚洲”。这里有40多个姑娘可供挑选,其中有一两个黑人,所有女人都一丝不挂。有些像雕像一样站在底座上,有些在壁龛里摆好了姿势,有些侧躺在台阶上,有一位则拴在一个巨大的十字架上。这算是一种艺术。有些躺在巨大的地毯上,所有人都一动不动,但是她们都看着他,并用眼神对他说:“选我吧!”
他挑好一位姑娘后,他们便来到楼上一个灯光幽暗的房间,这里同样金碧辉煌、镶嵌着镜子,里面还摆着一张床,他给了姑娘一些小费,她便起身去“梳洗打扮”。
她殷勤礼貌,性情温顺。他和她开始谈起话来,他觉得有很多话要说。他开口道:“今天很热。”
她回答:“是啊,不过没有昨天热。”
他说:“这个季节仍然多雨,不是吗?”
她说:“没错,这种天气迟迟不肯结束,真是烦人。”
他问她是否一直在这里工作。
她说:“嗯,是的,先生,除了星期二,星期二我散步。”
然后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伊冯,他说她很温柔很漂亮,以后肯定还会选她的。
她说:“谢谢你,先生。你的举止真优雅。我的名字叫伊冯,每天都在这里,星期二例外。”
她帮他打好了领带,穿好了外套,优雅地感谢他给了她15法郎,然后跟他一起下了楼。
这时,他走在一条满是精致小店的街道上,街上人群熙攘,车水马龙,这条街叫圣·奥诺雷街,周围都是法国人奇怪而阴沉的面孔,看着他们紧张的移动,他的肌肉开始扭曲,因强烈的紧张不安而疲倦。记忆中百万人的印记,百万种遗忘模式的重荷,仿佛一切永远如此,他的肩膀因无数疲倦的日子、因整个人生的愚钝反复而弯曲下来。
突然,他看见自己的脸映在一个女性手套店的橱窗里,在这一瞬间他的记忆中猛地想起了什么,一道门打开了,三年的生活离他而去,他成了一位年轻人,依恋大地,满怀好奇和欢喜,他第一次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经过这条大街并朝橱窗里张望着。此刻,那位年轻人的面孔正回视着他,生命在这一刻竟魔术般地复活了,他透过粗糙的面具看见了自己逝去的青春,看见了岁月留下的痕迹。 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3册)(天使,望故乡+时间与河流+网与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