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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年2月的最后一周

  伦敦

  距离朱尔来到墨西哥还有三周的时候,福瑞斯特·史密斯·马丁正坐在朱尔家的沙发上,用他那光洁整齐的牙齿咬着小胡萝卜。他已经在这间伦敦公寓里待了五晚。

  福瑞斯特是小伊的前男友,总是摆出一副对朱尔的话一个字都不信的样子。朱尔说自己喜欢蓝莓,他就抬抬眉毛,仿佛是在问“是吗”。朱尔说小伊飞到巴黎去了,他就会详细询问小伊具体去了巴黎的什么地方。他让朱尔有种自己在从事不法勾当的感觉。

  福瑞斯特苍白而瘦弱,属于那种骨瘦如柴,但是遇到比自己强壮的女性又很不舒服的类型。他的关节似乎就是松松地连接在一起,左手腕上的那个绳编手链也脏兮兮的。他毕业于耶鲁大学,世界文学专业。他也很喜欢让别人知道他是耶鲁校友,经常在聊天时提起这个话题。他戴着小眼镜,正在蓄胡子,尽管那胡子似乎一直长势稀疏。他留着一头长发,在头顶绾成一个发髻。他今年二十二岁,正在写自己的小说。

  此刻,他正在读一本从法语翻译过来的小说。作者是阿尔伯特·加缪,他总是读成卡慕。他穿着运动衫和拳击短裤,并不是端坐在沙发上,而是整个人都陷在里面。

  福瑞斯特之所以在这所公寓都是因为小伊的死。他说他睡书房的折叠沙发就好,这样可以离伊莫金的遗物近一些。朱尔不止一次发现他从衣柜里拿出小伊的衣服贴在脸上闻。还有几次,她看到福瑞斯特把小伊的衣服挂在窗框上。福瑞斯特会翻出伊莫金的旧书——早期版本的《名利场》,还有其他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把那些书摞在自己的床边,好像是需要看一眼才能安然入睡似的。而且他每次上完厕所都会把马桶圈翻起来。

  他和朱尔一起在伦敦料理小伊的后事,吉尔和帕蒂则因为吉尔的健康问题而被困在纽约。索科洛夫夫妇想办法没让自杀的事上报。他们说不想搞得满城风雨,而且按照警察的说法,这其中也没有什么可疑。尽管遗体没有找到,但没人怀疑到底发生了什么。小伊的遗嘱就在面包盒里。

  所有人都认为她肯定是抑郁了。经常有人在泰晤士河跳河自杀,警察也是这么说的。如果一个人在跳河前给自己加上配重——按照伊莫金在遗嘱上所写的,她就打算这样跳下去——那么谁都说不准要多久才能找到尸体。

  朱尔坐到了福瑞斯特旁边,打开电视。现在是BBC的深夜节目时间。他们俩花了一天时间整理小伊的厨房,按照帕蒂的指示打包物品。整个过程漫长而耗费心力。

  “那姑娘看上去像小伊。”福瑞斯特指了指屏幕上的女演员说道。

  朱尔摇摇头,“我没觉得。”

  “是挺像的。”福瑞斯特说,“我觉得像。”

  “一点都不像。”朱尔说,“她就是留了个短发而已。还有人觉得我像小伊呢,从远处看的话。”

  福瑞斯特静静地看了看朱尔,“你不像她,朱尔。”他说,“伊莫金比你最漂亮的样子还要漂亮一百万倍。”

  朱尔瞪了他一眼,“我没想到我们今晚还要互相伤害。我累了,就到此为止,还是你真想吵一架?”

  福瑞斯特靠近朱尔,合上那本加缪,“小伊有没有借钱给你?”他问。

  “没有。”朱尔诚心实意地回答。

  “你有想过睡她吗?”

  “没有。”

  “你和她睡过吗?”

  “没有。”

  “她有新男友了?”

  “没有。”

  “你肯定有事情没告诉我。”

  “我有无数的事情没告诉你。”朱尔说,“因为我是个注重隐私的人。而且我的朋友刚刚过世,我很伤心,还在努力渡过这个难关。你有意见吗?”

  “有。”福瑞斯特说,“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看,让你待在这间公寓的前提条件就是,不许喋喋不休地询问朱尔有关小伊个人生活的问题,也不能问朱尔的个人生活。这样我们才能相处下去。听懂了吗?”

  福瑞斯特叫了起来,“待在公寓的前提条件?你说什么呢!这公寓还有前提条件?”

  “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规矩。每到一个新地方,你都应该自己先弄明白那里的规矩。就好比你到别人家做客,首先就得自己领会主人家的行为规范,然后调整自己的行为。懂不懂?”

  “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每个人都一样。弄清楚该用多大声说话,该坐在那儿,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是冒犯。作为一个社会人就该这样。”

  “切。”福瑞斯特慵懒地跷起二郎腿,“我才没那么假模假式呢。我只做自己觉得对的事。你知道吗?在这之前一点问题都没有。”

  “那是因为你是你。”

  “什么意思?”

  “你是男的。家里有钱。白人。牙齿健康。耶鲁毕业。这张单子可以一直列下去。”

  “所以呢?”

  “别人会为你调整自己,白痴。你以为什么变化都没有,那是因为你他妈的就是个睁眼瞎,福瑞斯特。周围所有人都在适应你,一直都是。”

  “也算言之有理。”福瑞斯特说,“好吧,这点我承认。”

  “谢谢。”

  “不过要是你每到一个新环境就都要七七八八想这么一出,那你肯定是出大问题了,朱尔。”

  “我朋友死了。”朱尔说,“这个问题够大了。”

  ***

  小伊没有把自己的秘密告诉福瑞斯特,但她告诉了朱尔。

  朱尔很久以前就意识到了那个秘密,那时候小伊还没告诉她自己的原名,布鲁克·兰农也还没有出现在葡萄园岛的宅子前。

  那天是七月四日,独立日,距离朱尔搬来没过多久。小伊发现了一份朱尔写在户外烧烤架上的比萨面饼食谱。她在厨房搅和起酵母,邀请了一些朋友,都是几天前在一个农贸市场上认识的夏天过来度假的游客。他们来参加了聚会,吃了东西。一切都很好,不过他们想要早点离开,“我们开车去镇上看烟花吧。”他们说,“不该错过的,快点儿。”

  朱尔知道伊莫金讨厌公众活动上拥挤的人群。她只能看到周围人群的脑袋,而且这种活动总是闹腾得很。

  福瑞斯特似乎并不在意。他和那些夏日游客一起跳上汽车,中间停下返回了一次也只是为了从厨房拿一盒饼干。

  朱尔没有去。她和小伊一起将盘子放进洗碗机,然后换上泳衣。朱尔揭开热水浴缸的盖子,小伊拿来了两个高脚杯,里面盛着柠檬苏打水。

  两个人静静地坐在热水中,这个夜晚过得很酷,蒸汽从水面上缓缓升起。

  “你喜欢待在这儿吗?”小伊终于开口道,“在我家?和我在一起?”

  朱尔喜欢,她也这么回答了小伊。看到小伊一脸期待的表情,她又补充道,“每天都有时间去真正看看蓝天,品尝口中的食物。活动空间这么充足,还不用工作,不用面对别人的期望,也没有大人。”

  “我们就是大人。”小伊歪了歪脑袋,“至少,我觉得是。你、我,还有福瑞斯特,我们就是该死的成年人,所以感觉才这么爽。啊!”小伊一不小心把柠檬水碰洒在了浴缸里。她追逐着那三片缓缓下沉的柠檬,好不容易才将它们一片一片地捞了起来。“很高兴你喜欢这儿。”小伊边说边捞起最后一片柠檬,“因为有时候,和福瑞斯特在一起感觉就好像——只有我一个人一样。我没办法解释。也许是因为他在写小说吧,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年龄比我大。不过还是和你在一起更开心。”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在伦敦时,我和他表弟上了同一个暑期班,有一天在黑狗点咖啡的时候,我从Instagram上认出了他。我们就聊了起来。他刚来那边一个月,为了写书的事。他过来时谁都不认识。基本上就是这样。”小伊的手指划过水面,“你呢?有没有约会?”

  “之前是有几个男朋友在斯坦福。”朱尔说,“不过他们现在也还在加州。”

  “几个男朋友?”

  “三个男朋友。”

  “三个男朋友已经很多啦,朱尔!”

  朱尔耸耸肩,“我下不了决心选哪个。”

  “我刚上大学的时候,薇薇安·阿布罗莫维茨邀请我参加有色人种学生联盟的派对。我以前跟你说过薇薇安的吧?总之,她老妈是华裔美国人,老爸是韩国犹太人。她一心要参加派对,就是因为她心仪的男孩子那天会去。我本来还有点担心,我是聚会上唯一的白人嘛,不过结果还好。比较尴尬的是,每个人政治倾向都很强,一副雄心勃勃的样子。聊的净是些什么抗议集会啊,哲学阅读清单啊,哈莱姆文艺复兴[177]电影系列啊之类的东西。那可是派对啊!我就是一副,呃,‘什么时候开始跳舞啊’的样子。结果是根本就没有舞跳。斯坦福的派对也是那种样子吗?没有啤酒,所有人都一副精英知识分子的样子?”

  “斯坦福有兄弟会和姐妹会。”

  “好吧,也许不一样。总之,有个一头脏辫的高个子黑人男孩儿,真的很可爱,他就这样说,‘你在绿石楠上的学,却没有读过詹姆斯·鲍德温?那托尼·莫里森呢?还有塔—内西斯·科特斯的书也值得一读。’我就说,‘你说啥?我才刚进大学,你说的那些我一个都没看过!’薇薇安就在我旁边,满脑子都是她的布鲁克,‘布鲁克刚给我发短信了,还有个派对,上面有DJ,橄榄球队也在那边,我们闪吧?’我想去个能跳舞的派对,所以我们就走了。”小伊沉入浴缸的热水之中,过了一会儿又冒了出来。

  “那个居高临下的家伙后来怎么样了?”

  小伊笑了起来,“他叫艾萨克·图珀曼。我给你讲整件事就是为了说他。我和他约会了大概两个月,所以刚才那几个他最喜欢的作家的名字我才记得住。”

  “他是你男朋友?”

  “对啊。他给我写诗,还夹在自行车上。他会在晚上很晚的时候过来,比方说凌晨两点,然后说他想我了。不过也有压力。他是布朗克斯长大的,上的是斯泰伊,他还——”

  “斯泰伊是什么?”

  “纽约一所给神童开的公立学校。他脑子里全是想法:我该成为什么样的人,我该学什么,我该关心什么。他想成为给我启蒙的神奇导师。我真是受宠若惊,也有点敬畏的感觉,不过有时候也挺无聊的。”

  “这么说他和福瑞斯特很像。”

  “啥?不是的。刚遇到福瑞斯特的时候我可高兴了,因为他和艾萨克完全不一样。”小伊斩钉截铁地说,仿佛这是一个真理,“艾萨克喜欢我,是因为我无知,也就是说他可以教我,明白吗?这让他有男人的感觉。他确实知道很多东西,那些东西我既不知道又没有经历过,也没怎么怎么着的。不过后来——真是讽刺啊——我的无知把他给惹火了。最后,他跟我分了手,我是又伤心又脆弱,于是就来到了葡萄园岛。有一天我就想:去死吧你,艾萨克先生,我也没那么无知。被你鄙视的一无是处的东西我可知道好多呢。听得懂吗?我是说,我确实不知道艾萨克的那些东西。但我知道他那些东西很重要,可是和他在一起那么长时间,我只觉得自己又蠢又白。事实上我无法很好地理解他的生活经验,再加上他比我大一岁,还那么全心投入到他的学术事业中,文学刊物啊什么的——结果就是一直以来,他都是个大人物的样子,我就只能睁大眼睛仰视他,而他喜欢我的就是这一点,后来鄙视我的也是这一点。”

  “后来有一周,我觉得我好像是怀孕了。”小伊继续道,“朱尔,你想想,我就是领养来的。现在呢,怀了个孩子,十有八九得送给别人领养,或者打掉。孩子他爹呢我父母见过一次,然后就给他贴上了‘酒肉朋友’的标签——因为他的肤色,还有唯一见面那一次时他的发型——而且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整整一周时间我都在逃课,在网上找别人堕胎的故事看。直到有一天我的月经终于来了,我就给艾萨克发了信息。他扔下手上的所有事儿马上就到了我的宿舍——跟我分了手。”小伊用双手遮着脸,“我从来没有像那一周那样害怕过。”她继续道,“就是我以为自己怀孕了的那一周。”

  那天晚上,福瑞斯特看完烟花回来时小伊已经上床睡觉了。朱尔还醒着,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看着电视。福瑞斯特在冰箱里翻腾了半天,找了一瓶啤酒和一块头天剩的烤猪排。朱尔跟了过来,“你会做饭吗?”她问。

  “我会煮面。会热番茄酱。”

  “伊莫金做饭非常在行。”

  “是啊,对我们俩是好事,是吧?”

  “她在厨房很用功的,而且还通过网上视频和图书馆的烹饪书自学。”

  “是吗?”福瑞斯特心不在焉地说,“嘿,我记得之前有剩面包碎的吧?我现在需要面包碎才能活下来。”

  “被我吃了。”朱尔告诉他。

  “算你运气好。”福瑞斯特说,“那好吧,我该去写书了。晚上脑子转得最快。”

  ***

  和朱尔在伦敦待了一周后的一个晚上,福瑞斯特买了两张演出票,和朱尔一起去看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的话剧《冬天的故事》。总得找点事情做,他们都需要离开那间公寓透透气。

  两个人从银禧线换乘中央线坐到圣保罗大教堂,然后步行前往剧场。外面下着雨,距离演出开始还有一个小时,于是两个人找了家酒吧,点了鱼和薯条。酒吧里很昏暗,墙上镶着一排镜子。他们就在吧台上吃了起来。

  福瑞斯特一直在谈论书本。朱尔便问起了他正在读的那本加缪的《局外人》,让他讲解了一下故事的主线:男主角的母亲死了,然后他又杀了人,并因此而入狱。

  “是推理小说?”

  “完全不是。”福瑞斯特说,“推理小说讲究维持现状。所有一切到结尾时都会有个了断,秩序会重新恢复。不过秩序并不是确实存在的东西,对吗?那是一种人工构建的东西。整个推理小说的门类都在为加强西方因果观念的霸权而服务。而在《局外人》[178]里,一开始你就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根本没有什么好推理的东西,因为人类的存在本身就是毫无意义的。”

  “啊,你说法语词的时候真性感。”朱尔一边说一边伸手从福瑞斯特的盘子里拿了一根薯条,“才怪。”

  账单拿过来的时候,福瑞斯特掏出了信用卡,“我请,这可得多谢盖博·马丁。”

  “你老爸?”

  “对呀。他用这宝贝儿给我付账。”——福瑞斯特弹了弹信用卡——“直到我二十五岁为止。这好让我安心写小说。”

  “真好命。”朱尔拿起信用卡,默记住卡号,然后又翻到背面,默记住校验码,“你看见过账单吗?”

  福瑞斯特笑着接过信用卡,“没有。直接寄回康涅狄格了。不过我都尽量谨慎行事,不滥用这玩意儿。”

  福瑞斯特和朱尔在蒙蒙细雨中朝巴比肯中心走去,福瑞斯特撑着雨伞遮着两个人。他买了一本场刊,就是那种伦敦的剧院中常有的载满照片介绍演出相关内容的小册子。两个人在黑暗的剧场中坐了下来。

  中场休息时,朱尔靠在大堂的一面墙上看着拥挤的人群,福瑞斯特去了男洗手间。朱尔听着各位观众的各色口音,伦敦腔,约克郡腔,利物浦腔。波士顿口音,标准美音,加州口音。南非口音,然后又是伦敦腔。

  该死。

  保罗·巴亚尔塔·贝尔斯通也在这儿。

  此时此刻。就在大堂里,朱尔对面的人群中。

  千篇一律的人群中,保罗就是一缕亮色。他穿着一件红色T恤,外面套着运动服,脚上穿着黄蓝相间的跑鞋,牛仔裤的裤脚有些磨损。保罗的老妈是菲律宾人,老爸是杂烩美国白人。这是他的原话。他有一头黑色的头发——和上次相见时相比剪短了——一双温柔的眉毛,圆润的脸颊,棕色的眼珠,还有柔软的红唇,软得都有些膨胀了,他的牙齿也很整齐。保罗就是那种背着一个包就能环游世界的人。旋转木马上,蜡像馆里,随时随地都能和陌生人聊得来。他非常健谈,又毫不矫饰,还总是为别人考虑。此时此刻,他正在吃从一个黄色袋子里掏出来的瑞典小鱼软糖。

  朱尔转过身。她不喜欢自己这种快乐的感觉,也不喜欢保罗那漂亮的样子。

  不。她不想见到保罗·巴亚尔塔·贝尔斯通。

  她不能见保罗。现在不行,以后也不行。

  ***

  朱尔立刻离开大厅转身回到剧场内。双扇大门在她的身后合上。此刻剧场内并没有多少观众,只有几个引座员和一些不想离开座位的老年人。

  她得尽快离开,不能让保罗看到。她一把抓起外套,根本不打算等福瑞斯特。

  旁边有侧门出去吗?

  她把外套搭在手臂上快步跑过过道——保罗就在那儿,站在她面前。朱尔停下脚步,现在根本没机会逃走了。

  保罗挥了挥手里的那袋瑞士小鱼软糖,“伊莫金!”他上前几步,亲吻了一下朱尔的脸颊。朱尔闻到了他呼吸中的甜味。“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哈喽。”朱尔冷冷地说,“我以为你在泰国。”

  “计划推迟了。”保罗说,“我们把所有一切都后推了。”他退后一步,仿佛是在欣赏朱尔的样貌,“你肯定是伦敦最漂亮的姑娘了。真美。”

  “谢谢。”

  “我说的是实话。最漂亮的女人,不是小姑娘。抱歉。是不是有很多人围在你身边啊,伸着舌头流着口水?自从上次分别后你变得更美了,这是怎么做到的啊?真可怕。我是不是说的太多了?那是因为我紧张。”

  朱尔感觉身上热乎乎的。

  “跟我来。”保罗说,“一起喝杯茶。或者咖啡,随你。我很想你。”

  “我也想你。”她并没有打算这么说,但那句话还是冒了出来,而且是真话。

  保罗握住朱尔的手,抚摸着她的手指。他向来都是这样的自信,即使朱尔拒绝了他,他也能立刻看出那并不是真心的。他总是异常地温柔,又异常地自信。他抚摸着朱尔,就好像知道他们俩能这么做是件非常幸运的事;就好像知道朱尔并不经常容许别人抚摸。指尖对指尖,他领着朱尔回到了大堂。

  “我没给你打电话,是因为你跟我说不要打。”保罗边说边松开她的手,两个人排到了饮料柜台前的长队里。“我一直想给你打电话。每天都想。每次我都盯着手机看半天,最后却没拨出号码,就是因为不想被你当作是变态。真高兴能在这里偶遇你。天呐,你真是太美了。”

  朱尔喜欢保罗的T恤领口搭在锁骨上的样子,也喜欢他的手腕在外套衣料上擦过时的样子。紧张的时候,保罗会咬住下嘴唇。他的睫毛很黑,很衬面部轻柔的线条。每天早上醒来,朱尔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是能见到保罗该有多好。那种感觉仿佛是在告诉她,只要早上一睁眼就能看到保罗·巴亚尔塔·贝尔斯通,那么一切就都会顺利。

  “你还是不想回纽约家里吗?”保罗问。

  “再也不想回去了。”朱尔回答。如同她告诉保罗的其他许多事一样,朱尔发现自己又说了实话。她的眼眶湿润了。

  “我也不想回家。”保罗说。他的父亲是个地产大亨,几个月前刚刚因为内幕交易而被起诉。新闻上铺天盖地的都是。“知道我爸干了什么之后,我妈就走了。她现在和妹妹住在一起,从新泽西通勤上班。因为钱的事家里搞得天翻地覆的,还有离婚律师、刑辩律师跟调解员,真是恶心。”

  “很遗憾。”

  “就是很恶心。一说离婚的事我姨夫简直就是个极端种族主义者,你都想不到从他嘴里能冒出什么来。而且说实话,我妈的毒液也不少。她确实有那个资格,可每次跟她通电话都好像是从地狱里走了一遭似的。说真的,我不觉得那里还有什么值得回去的了。”

  “你有什么打算吗?”

  “再到处转转,再过几周我的朋友就准备停当了。到时候我们会背包穿越泰国、柬埔寨和越南,就按之前的计划。然后去香港,最后去菲律宾看我祖母。”他又拉起朱尔的手,指尖轻轻滑过朱尔的掌心,“你没戴你的戒指。”朱尔只涂了淡粉色的指甲油。

  “就戴了一个。”朱尔伸出另一只手,让他看了看戴在手指上的玉蛇戒指,“其他几枚都是我朋友的,我只是借来戴戴而已。”

  “我还以为都是你的呢。”

  “不,是,不是。”朱尔叹了口气。

  “到底是还是不是呢?”

  “我朋友不久前自杀了。之前我们吵了一架,她死时都还在生我的气。”朱尔说的是实话,但也是谎话。和保罗在一起混淆了她的思维。她知道自己不该再和保罗有任何联系了。她能感觉得到,那些她讲给自己的故事正在和讲给别人的故事换位、重叠、扭曲、变形。她说不清楚,今晚的这些故事该叫什么,也说不清楚自己想要在故事中传达什么,隐瞒什么。

  保罗握紧了她的手,“真抱歉。”

  朱尔忽然说,“你说,一个人是不是由他做过的最坏的事所定义的?”

  “什么?”

  “一个人是不是就是由他做过的最坏的事定义?”

  “你的意思是,你朋友会不会因为自杀而下地狱?”

  “不是。”朱尔完全没有想到这个方面,“我的意思是,在我们还活着的时候,我们那些最坏的恶行是不是就决定了我们是谁?或者换个说法,你觉得人类是不是应该比他们所做过的最坏的事要更好些。”

  保罗想了想,“呃,拿《冬天的故事》里的里昂提斯来说吧,他试图毒死自己的朋友,还把自己的妻子投进了监狱,孩子也被他弃之荒野。所以他绝对是个大恶人,是不是这个意思?”

  “对。”

  “不过故事的最后——你之前看过这个故事吗?”

  “没有。”

  “最后,他悔过了。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万分自责,这就够了。所有人都原谅了他。尽管之前做过那么多恶事,但莎士比亚还是让里昂提斯获得了救赎。”

  朱尔想向保罗坦白一切。

  她想要告诉保罗自己的过往,那充满不堪与美好,充满胆魄与复杂纠结的过往。她也能获得救赎。

  但她开不了口。

  “哦哦。”保罗恍然大悟道,“我们刚才不是在谈论戏剧啊。”

  朱尔摇了摇头。

  “我不会生你的气,伊莫金。”保罗说,“我只会为你而疯狂。”他伸手摸了摸朱尔的脸颊,又用拇指的指腹划过朱尔的下嘴唇,“我相信你的朋友也不会还在生你的气,不管她活着时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你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这我看得出来。”

  他们走到了队伍的最前端。“两杯茶。”朱尔对柜台后的女士说。尽管没有哭,但她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不能再这么情绪化了。

  “感觉挺像饭后闲谈的。”保罗边说边付了茶钱,“要不要看完演出后一起去吃个晚饭?或者吃点百吉饼?我知道一个酒吧,里面的百吉饼是正宗的纽约口味。”

  尽管知道应该拒绝,但朱尔还是点了点头。

  “百吉饼,挺好的。那就说定了,咱们先说点高兴的事儿吧。”保罗说。两人拿好盛茶的纸杯,来到旁边放着牛奶和咖啡勺的柜台。“我加两块糖,一大勺奶油。你呢?”

  “加柠檬。”朱尔说,“我喝茶都要加四片柠檬。”

  “OK。聊点高兴的,分散注意力的事情。”保罗边说边和朱尔一起走向一张桌子,“说说我自己行吗?”

  “我估计也没人阻止得了你。”

  保罗笑了笑,“我八岁的时候,从我叔叔的车顶上跳下来时崴折了脚。我有只狗叫扭扭,还有只仓鼠叫圣乔治。小时候我想当个侦探。有一次因为樱桃吃多了,我把自己给吃吐了。还有,自从你让我不要再打电话给你之后,我没有和任何人约会过。”

  朱尔不由得笑了起来,“骗人。”

  “一个女人也没有。我今晚是和亚提·撒切尔一起来的。”

  “你爸的那个朋友?”

  “我就住在他家。他说要是没看过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的演出就不算来过伦敦。你呢?”

  朱尔被迫回到了现实。

  她是和福瑞斯特一起来的。

  真是愚蠢,简直蠢到没脑子,居然让保罗问到这些细节。

  她应该离开剧院。不过接下来保罗肯定会用嘴唇亲吻她的脖子,他已经摸过她的手指了。他注意到了她的手,并说天呐,她美极了。他还说每天都想给她电话。

  朱尔很想保罗。

  可福瑞斯特在这儿。

  不能让他们俩遇到。绝不能让保罗见到福瑞斯特。

  “你看,我得——”

  福瑞斯特出现在了她的身旁,一副无精打采的懒散样子,“遇到朋友了啊。”他对朱尔说,那语气就好像是在跟家养的小狗说话一样。

  必须得马上离开。朱尔站起身,“我感觉不舒服。”她说,“我有点头晕,还恶心,能送我回家吗?”说着,她一把抓住福瑞斯特的手腕,拉着福瑞斯特朝大门口走去。

  “五分钟前还好着呢。”福瑞斯特边说边跟了上来。

  “很高兴见到你。”朱尔对保罗叫道,“再见。”

  她本打算就让保罗这么坐着,但保罗起身追上了已经走到门口的二人,“我叫保罗·巴亚尔塔·贝尔斯通。”他边说边对还在朝外走的福瑞斯特笑了笑,“是伊莫金的朋友。”

  “我们得走了。”朱尔说。

  “福瑞斯特·史密斯·马丁。”福瑞斯特回答,“这么说你也听说了?”

  “走吧。”朱尔说,“快。”

  “听说什么?”保罗问。朱尔还在朝外拉福瑞斯特,保罗跟上了他们的脚步。

  “抱歉,抱歉。”朱尔说,“我感觉很不舒服,我们叫辆车吧。”

  他们走了出来,外面雨很大。巴比肯中心通往大街的小路很长,朱尔拉着福瑞斯特走了过去。

  保罗停在了中心的屋檐下,不想被雨淋湿。

  朱尔招手叫了辆黑色的士,坐了上去,说了圣约翰伍德公寓的地址。

  她深吸一口气,总算安下了心,并且想好了该怎么跟福瑞斯特说。

  “我的外套还在座位上呢。”福瑞斯特抱怨道,“你病了吗?”

  “没有,没真病。”

  “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回家?”

  “那个男的老缠着我。”

  “保罗?”

  “对。他老给我打电话。一天就能打好多次。还有短信,电邮。我觉得他好像在跟踪我。”

  “你的男女关系可真奇怪。”

  “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他接受不了拒绝,所以我才得赶紧走。”

  “保罗什么什么贝尔斯通是吧?”福瑞斯特说,“他的名字?”

  “嗯。”

  “跟斯图尔特·贝尔斯通有关系吗?”

  “我不知道。”

  “他就是姓这个吧?贝尔斯通?”福瑞斯特拿出了手机,“维基百科上说——有了,就是斯图尔特·贝尔斯通的儿子,D&G交易丑闻,什么什么什么的,他的儿子保罗·巴亚尔塔·贝尔斯通。”

  “应该是吧。”朱尔说,“我尽量不想他。”

  “贝尔斯通,有意思。”福瑞斯特说,“伊莫金见过他吗?”

  “见过。没有。”朱尔心慌了起来。

  “到底是见过还是没见过呢?”

  “他们两家互相认识。我们刚到伦敦的时候遇见过他。”

  “而现在他在跟踪你?”

  “是的。”

  “你就从来都没想过跟警察提一下这个跟踪你的贝尔斯通吗?万一跟小伊的失踪有关呢?”

  “他和什么都没关系。”

  “说不定有呢。有很多事都说不通。”

  “小伊自杀了,没有什么说不通的。”朱尔抢白道,“她很抑郁而且不爱你了,而且爱我爱得也不够让她活下去。别再摆出一副还有其他什么可能的样子了。”

  福瑞斯特咬了咬嘴唇,一路上没再说话。几分钟后,朱尔回过头,发现他在哭。

  ***

  早上,福瑞斯特不在了。他不在折叠沙发上,他的包不在客厅壁橱里,他的男士毛衣也没有扔得满地都是。他的笔记本电脑不见了,同样不见了的还有他的法国小说。头天吃饭的脏盘子他都放在了水槽里。

  朱尔一点也不想他,也绝不想再见到他。不过同样的,她也不想他就这么一声不响地离开。

  头天晚上保罗是怎么跟福瑞斯特说的?只有“是伊莫金的朋友”和“听说什么?”——还有他的名字,仅此而已。

  福瑞斯特没有听到保罗叫她伊莫金,是吧?

  没有。

  大概。

  没有。

  福瑞斯特为什么想要调查保罗?他是觉得伊莫金被人跟踪谋杀了吗?又或者是觉得伊莫金和保罗有染?还是说他觉得朱尔在撒谎?

  朱尔收拾好背包,去了她之前读到过的那个青年旅社,就在城市的另一头。 凤凰联动文库:忠于正,守于义(套装共1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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