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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大双心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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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火车沿着盘绕在小山之间一望无际的铁轨向上爬行。其中一座山上布满烧焦了的林木。尼克坐在行李员从卧铺车厢扔出来的一捆帆布和寝具上。这里没有城镇,什么都没有。除了铁轨和一个经历过大火的乡村。过去曾在锡尼街上连成一排的13家沙龙,现在全部消失得干干净净。庄园府邸酒店的地基从地面上露了出来,大火将石板劈成了几块,上面满是缺口。这些就是留在锡尼镇上的全部了——就连路面都被火烤得整个儿翻了过来。

  尼克看了看被烧焦的、向一侧延伸出去的小山——他之前还寄希望于能在那儿找到镇上几栋零散的住房。随后,他沿着铁轨走下山,来到位于河上的那座桥边。尼克低头望向泛着褐色的清澈水面——那是由河底鹅卵石的颜色造成的——看鲑鱼在水流中保持不动,尾鳍轻颤。就在这时,它们迅速调整了下身体位置,为了能在急流中保持稳定。

  他看着它们一直在水中保持着同一姿势,鱼鼻浸没在水流之中。大部分鲑鱼都待在又深又急的水里。从凸透镜一样的表面向深深的水底望去,它们显得微微有些变形。水流因受到木质桥墩的阻碍,致使水面不断地沿着平滑的曲线摆荡回旋。在河底有一群个头较大的鲑鱼。尼克起初并没有发现它们。随后他看见它们待在铺满沙石的水底,看上去正努力想要在一阵被水流激起的沙砾中间保持不动。

  尼克从桥上往下看向水底。天气很热,一只翠鸟沿河向上游飞去。尼克有很长时间没有像现在这样观察溪流并能看到鲑鱼了,它们看上去心满意足。就在翠鸟的影子往河流上游移动时,有一只大鲑鱼从一个狭窄的角度逆流向上游去,只留下影子在身后。紧接着,随着它从水面上穿过,鲑鱼甩脱了自己的影子,照见了阳光。等过后它重新钻回水面以下的时候,影子看上去像是随着水流在河底漂荡,逐渐与尼克映在桥下的身影融为一体。然而就在那时,他绷紧了身体,抬头看向溪流的方向。

  鲑鱼移动的时候尼克的心就抽紧了一下。一种过去曾经体会过的感受重新笼罩了他。

  他转过身,往下,看溪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在鹅卵石河床中间有浅滩,也有巨型砾石。水流撞击峭壁下方的时候还会形成一个深潭。

  尼克走回铁轨旁灰烬上他放背包的地方,感到由衷的幸福。他调整了下背包上的带子,把皮带系紧了些,然后背起包,两臂从肩带那里穿过去。为了能给肩膀减轻些压力,他把前额抵在了背负带上。然而,还是太沉了。实在是沉得不像话。他把皮质渔具包拿在手上,身体前倾,用肩部高高地承起背包的重量,沿着与铁轨平行的路往前走。在一片炎热中,他将被大火烧毁的镇子留在了身后。随后,他在一个山坡那儿转了个弯,然后看到路旁有另外一座带有火烧痕迹的小山。那是一条通往乡间的路。他沿着那条路行走,肩上沉重的背包扯得他浑身疼。路在一点一点向上延伸。原本走上坡路就是件累人的事儿。他肌肉酸痛,天气还很热。可尼克依然高兴,感觉自己好像是把一切都放下了:思考的需求、写作的需求,还有其他的。所有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当他从那列火车上下来、行李员把他的背包从敞开的车门扔出来那一刻起,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锡尼被烧毁,整个乡村被火烧得变了样。不过这都无所谓。总会有些火烧不到的地方,他知道。于是他沿路徒步前行,在太阳底下冒着汗,爬过将自松树平原延伸过来的铁轨阻断的重重山坡。

  路继续向前,偶尔有几处下沉,但一直都在向上延伸。尼克接着往上走。最后,在走过这条和烧焦了的山坡平行的路以后,他终于到达了山顶。尼克靠在一座树墩上,把双臂从背包的肩带里挣脱出来。在他面前是一望无际的松树平原。烧毁的村子被这些山阻隔在了左边。眼前,焦黑的松树从平原上伸出来。在左边,离他很远的地方,显示出那条河的轮廓。尼克的目光追随着河流的方向。他看到阳光下的水面闪闪发亮。

  眼前除了松树平原别无他物,除了远处蓝色的群山——那是苏必利尔湖的分水岭。他几近虚脱,距离又远,再加上平原上如同火焰般的热浪,他几乎都看不到那些山了。如果直盯着它们看的话,是看不到的;但如果侧视,那些在远处分水岭上的小山就会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尼克把背包底部放到树墩上,他沿着烧焦的树墩坐下来抽了根烟。背包上面的绑带绷得紧紧的,在包与他后背之间形成了一个中空。他就这么抽着烟,看向远处的乡村。不用拿地图,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从河的哪一处过来的。

  抽烟的时候他把腿向前伸直,同时注意到有一只蚱蜢穿过草地,爬到了他的毛袜子上。那是一只黑色的蚱蜢。之前他沿着铁路或走或爬的时候,灰尘带起了许多蚱蜢。无一例外都是黑色的。但不是那种起飞时会从黑色的翅鞘那里把黄黑或红黑相间的翅膀展开,发出“嗡嗡”声的那种大蚱蜢。这就是些普通的跳虫,但带着一种煤烟似的黑色。尼克走路的时候就对它们感到好奇,但并没有真正去想过原因。现在,他看见那只黑色的跳虫正在用带四个齿的口器一点一点地咬着他袜子上的羊毛,这才意识到,原来它们是因为一直待在这片被大火烧过的土地上,才都变成了黑色。他想到大火明明是在上一年烧起来的。可现在所有蚱蜢依然都是黑色的。他不禁好奇它们还要保持这个样子多久。

  他小心翼翼地往下伸出手,捏住了蚱蜢的翅膀,把它翻了过来。蚱蜢的双腿在空中乱蹬,尼克仔细观察起它那一节一节的腹部来。是的,就连腹部都是黑色的,闪着光,而它的背部和头部则是灰突突的。

  “去吧,小跳虫,”尼克说,他第一次大声说出来,“飞到别处去吧。”

  他把蚱蜢抛到空中,看着它飞到了路对面的一个颜色如同木炭一般的树墩上。

  尼克站起身来,身体抵着放在树墩顶上的背包的重量,然后胳膊穿过肩带。他就这么站在那儿,包背在身后。他从山头的位置眺望,视线越过整个乡野,看向遥远的河流;紧接着,他从远离道路的那一侧山坡走了下去,脚下的路格外好走。他顺着山坡往下走了200码[463]左右,也就是大火熄灭的地方,然后就能看到及踝高的甜蕨,人必须得从中间穿过才行;还有一簇簇的短叶松,以及一长片连绵起伏的田野,脚下能够感到密密麻麻的凸起与坑洼还有沙地。乡野重新活了过来。

  尼克完全靠太阳来感应方向。他知道自己要去河流的哪个地方,于是就笔直地沿着这个方向在松原上穿行。在爬过一个小山包后,就又看到还有很多个在他面前等着。偶尔在坡顶的时候,还可以看到,在自己的左侧抑或是右侧,有一大片长满松树的土地。他折下几根甜蕨放到背包带子下面。当他走动的时候,背带会不断摩擦它们。他就闻着这股味道,一路往前走着。

  随着他不停地穿过崎岖不平、毫无遮挡的松原,渐渐地,他感到了疲乏。天气又十分炎热。其实他知道,自己随时都可以往左转——只要一直走就能到河边。但他依旧坚持往北走,想争取在一天的时间里到达尽可能靠近上游的地方。

  有时,随着不断前进,他会进入自己此前在某一处小山顶上所看到的、那些长满松树的山坡之内。他走下山坡,等再次到达山峦的峰顶时,他在那儿转了个弯,而后向松林里走去。

  那些长满松树的小岛里没有灌木丛。那里的松树,树干要么直指天空,要么斜着倒向彼此。棕褐色的树干全都长得笔直,看不到树枝——树枝全部长在高高的树冠上。有些松树的树枝彼此紧紧地扣在一起,在褐色的林地上留下密不透风的阴影。树丛外面是一圈空地,尼克踩上去的时候能感觉到脚下褐色的土地十分松软。这是一张由层层松针铺就的地板,它向外延伸出去,甚至超出了高处树枝所能抵达的范围。树木不断地长高,树枝也不断地向高处移动,它们脚下这片曾经被阴影覆盖的地面,就这么逐步暴露在了阳光下。而就在这片森林地板延伸出去的边缘位置,开始整齐地长出了甜蕨。

  尼克让背包从肩上滑下来,躺在了树荫里。他仰面朝上,视线往上到达松林里面。他伸展着四肢躺平,好让脖子、后背还有腰都放松一下。身下的土地令他感到十分舒服。他仰起头,视线穿过树枝,看着天空,随后闭上了双眼,又再次睁开,往上看。风在高处的树枝间呼啸。他再次闭上双眼,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尼克感到身体僵硬,伴随着阵阵痉挛。太阳快要落山了。他的背包还是那么沉。当他把包背上去的时候被带子扯得生疼。他背上包,把身子往前倾了倾,从地上捡起了皮质渔具包,从松树林里出发,穿过长满甜蕨的洼地,朝着河走去。他知道只剩下不到一英里[464]的距离了。

  他走下了一个满是树墩的山坡,进入到一片草地当中。草地的边上就是那条河。尼克因为即将抵达河边而感到高兴。他穿过草地,顺着河流的方向往上游走去。在行走的过程中,他的裤腿都被露水浸湿了。经过了一个炎热的白天,这露水来得迅猛而汹涌。河流没有一点声音,水面风平浪静,但流速很快。当他走到草地边上、准备爬到一块高地上去扎营的时候,尼克先走到了溪边,往下看着河流中浮游着的鲑鱼群。它们之所以从水底游上来,是因为那些太阳落山时从溪流另一面的沼泽飞来的昆虫。为了捕食它们,鲑鱼从水中跃起。当尼克沿着河流走在延伸出来的草地上时,鲑鱼便高高地跳出水面。现在,当他往下看着河水的时候,他想,昆虫肯定是停在了水面上,因为鲑鱼正顺着溪流一边平缓地游动,一边觅食。顺着河流延伸出去的方向,在视线尽头,他看到鲑鱼在往上游,在它们身后,水面上溅起了一圈圈涟漪,看起来就像在下雨一样。

  地势逐渐升高,被树木和沙土覆盖,从那儿可以俯瞰草地、无尽延伸的河流,还有沼泽。尼克放下背包和渔具包,观察着周围,想要找到一处平坦的地面。他感到十分饥饿。不过在做饭之前,他想先扎好营。他选中了一块在两棵短叶松之间的相当平坦的地面,从背包里取出斧头,砍下两根露出地表的树根,这样一来,那块地就变得彻底平坦了,地方大到可以躺在上面睡觉。他用手平整了一下沙质地面,把上面所有的甜蕨都连根拔了起来,这让他的手掌染上了一股好闻的味道。他把翻起的土地弄平整——不希望毯子底下有任何疙疙瘩瘩的东西。当终于把地弄平后,他把三张毯子铺在上面,其中一张对折了一下,放在最下面,紧贴着地面,另外两张展开,放在上面。

  他用斧头从一个树墩上砍下了一块厚厚的、闪闪发亮的松木,并将它们劈成几块作为帐篷的支柱,他想让它们牢牢地深深扎进地面。他把毯子从包里拿出来、摊开,放在地上。背包此时正靠在一棵短叶松的树干上,看上去小了不少。尼克把绳子系在一棵用作帐篷横梁的松树干上,拽住绳子的另一端把帐篷从地上拉起来,同时把它系在另外一棵松树上。帐篷挂在绳子上,看上去就像是一张帆布毯子挂在晾衣绳上。尼克用之前砍下来的一根木杆在帆布底下、正中间的位置支起一个尖,然后将四面的桩子固定好,就这样做成了一个帐篷。他先是将帐篷边拉起、绷得紧紧的,然后用斧子平的那一头把它们深深地钉进地面,直到绳结被凿入地面、帆布帐篷绷得像一面鼓一样。

  为了防止蚊子进入,尼克在帐篷的出口位置挂了一层薄纱棉布。他从蚊帐底下钻进帐篷,从背包里拿出各种东西,放在倾斜的帆布下床头的位置。在帐篷里待着能感觉到光线透过褐色的帆布照进来。帆布的味道很好闻。有一种神秘的、仿佛家一样的感觉弥漫在帐篷里。尼克爬进帐篷里的时候感到幸福——尽管这一整天他都没有办法不感觉到幸福。但不一样。现在一切都完事了。只剩下这一件事没做——而他现在都做完了。这趟行程把他折腾坏了。他感到十分疲惫。终于结束了。他把营扎下来了。他安定下来了。再没有任何事能够让他动容。这里很适合扎营。他就在这儿,在这个好地方。他就在自己亲手建造的家里。现在他感到了饥饿。

  他走出帐篷——依旧是从蚊帐底下爬出来的。外面天色已经变暗。帐篷里反而更亮堂一些。

  尼克走到他放背包的地方,从包的最底下翻出一大袋钉子,用手指在里面找出一枚长的。他把它摁进松树里,紧紧地扶着,用斧子较平的那一头轻轻将它钉进了树干。然后他把背包挂在钉子上。他的所有补给都在背包里。现在它们被挂在了远离地面的地方,而且上面也有遮挡。

  尼克感到肚子很饿。他觉得自己从来都没这么饿过。他打开了一个猪肉罐头、一罐豆子,还有一罐意大利面条,把这些全部倒进平底锅里。

  “既然我都愿意背它们了,那么我就有权利吃这些东西。”尼克说道。他的声音在漆黑的树林里听起来很奇怪。于是他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他用斧子从树墩上砍下了些木头,用这些木头生了一堆火。他在火堆上支起了一个烤网,并把烤网的四只腿用靴子往下踩进地面。尼克把平底锅放在火焰上方的烤网上。这时候,他感到更饿了。豆子和意大利面条已经热了。尼克把它们搅和着混在一起,食物开始冒泡,细小的气泡艰难地从食材当中挤到了表面。空气中飘着香味。尼克拿出了一瓶番茄酱,切下四片面包。现在,锅里小气泡冒出的速度开始变快。尼克在火堆旁坐下来,将平底锅从火上拿了下来。他把里面的东西倒了一半在锡制盘子上。食物缓缓在盘子上摊开。尼克知道它现在还很烫。他倒了些番茄酱在上面。他知道豆子和意大利面条仍然很烫。他看了看火堆,又看了看帐篷。他不想弄烫舌头然后浪费掉这么美味的食物。这么多年来,他之所以从来都没能好好享受过烤香蕉的美味,就是因为他从来都没法儿等它们冷却下来。他的舌头十分敏感。他很饿。在天将要完全暗下来的时候,他看到从河对岸的树墩中起雾了。他又看了一眼帐篷。好的,是时候了。他从盘子里舀起满满一勺食物。

  “天啊,”尼克说道,“我的老天爷啊。”他欢快而口齿不清地说道。

  直到他吃完了满满一盘,这才想起面包来。于是尼克又就着面包吃了第二盘,把盘子擦得闪闪发亮。自从他在圣伊格纳茨的火车站餐厅吃了一个火腿三明治、喝了一杯咖啡以后,就再也没吃过东西。这感觉特别棒。他以前也有这么饿的时候,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满足过。其实只要他愿意,早在几个小时之前就可以搭好帐篷。河滩上有不少地方都很适合扎营。不过这里真的很棒。

  尼克往烤网底下塞了两块大一点的松木。火焰蹿了起来。他忘了去取点水来做咖啡。他从背包里面拿出了一块叠好的帆布毯子,走下山坡,穿过草地,来到另外一边,走到溪流旁。河的对岸笼罩在一片白雾里。当他在岸边跪下来将毯子浸到溪水中时,他感到草叶又湿又冷。毯子在水中逐渐鼓起来并绷紧。河水冰凉。尼克冲了下水桶,然后扛着满满的一桶水回到了营地里。在山坡上离水流远一点的地方,就不那么冷了。

  尼克往树上钉了另外一颗大钉子,然后把满满的水桶挂在上面。他向咖啡壶里倒了半壶水,又往烤网底下的火堆里添了些木头,然后把咖啡壶放在了上面。他想不起来自己是用什么方法做的咖啡。他能想起来的是有一次就“如何做咖啡”这个问题同霍普金斯所起的争执,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的观点了。他决定烧到水沸腾。现在他记起来了,这是霍普金斯使用的方法。他曾经无论什么事都会和霍普金斯争论一番。在等待咖啡沸腾的时间里,他打开了一小罐杏肉罐头。他喜欢开罐头。他把那罐杏肉倒进一只锡制杯子里。他一面看着火上的咖啡,一面喝掉了杏肉罐头里的糖水,一开始小心翼翼地怕洒出来,然后他陷入了沉思,就这么直接把杏肉都吸了进去。比起新鲜杏子,它们要好吃多了。

  正当他看着的时候,咖啡沸腾了,盖子被顶了起来,咖啡和咖啡渣顺着壶的一侧淌了下来。尼克把它从火上拿开。霍普金斯赢了。他往喝空了杏肉罐头的杯子里放了些糖,倒了一部分咖啡出来晾凉。咖啡很烫,倒咖啡的时候他把帽子摘下来包在了咖啡壶的把手上。如果是他的话,根本不会让咖啡在壶里沸腾——至少喝第一杯的时候不会这样。不消说,这肯定是霍普金斯的方式。霍普[465]赢得堂堂正正。他是个非常认真的咖啡师。他是尼克认识的人里面最认真的一个。不是死板,而是认真。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了。霍普金斯说话的时候嘴唇几乎一动不动。他以前玩过马球。在得克萨斯州挣了几百万美金。当初是借车费去的芝加哥,当电报发来的时候他刚刚在那里遭遇了人生的第一个重大低谷。其实他本可以打电报要钱的。但是这么做实在太慢了。当时他们管霍普的女朋友叫“金发维纳斯”。霍普一点都不在意,因为他知道她不是他的真命天女。霍普金斯信心十足地说,他们当中没有人能玩得了他的女人。他说得没错。等霍普金斯一走,电报就来了。当时是在黑水河上边上。足足用了八天时间电报才到他手上。霍普金斯把他.22口径的柯尔特自动手枪给了尼克,把自己的相机给了比尔。这样一来他们就能一直记得他了,就好像他在他们身边一样。他们约定了来年夏天再一起去钓鱼。霍普金斯相当有钱,他能搞到一艘游艇,他们可以沿着苏必利尔湖的北岸驾游艇航行。他感到兴奋又严肃。他们彼此说了再见,所有人都不怎么好受。这破坏了这次旅行。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见过霍普金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发生在黑水河畔的事了。

  尼克喝着咖啡,依照霍普金斯的方法做的咖啡。咖啡很苦。尼克笑了起来。这倒是个不错的故事结尾。他的头脑又开始转动。他知道自己太累了,这样喝咖啡的话很容易呛到。他把咖啡从壶里泼了出去,把咖啡渣抖进火堆里。他点了一根烟,走进帐篷。脱下鞋和裤子,坐在毯子上,把鞋卷进裤腿里做成枕头,随后钻到了毯子中间。

  从帐篷入口处的缝隙,他看到火堆发出的光随着夜晚的风来回抖动。这是个安静的夜晚。沼泽地里十分静谧。尼克在毯子下面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一只蚊子嗡嗡地靠近他的耳朵。尼克坐起来划着了一根火柴。蚊子停在了他头顶上方的帆布上,尼克迅速地把火柴凑近它。蚊子的身体在火焰中发出了一阵令人满意的“咝咝”声。火柴熄灭了。尼克再次在毯子底下躺下来。他侧卧着,闭上了眼睛。他困了,感到了睡意来袭。他在毯子下面蜷起身子,进入了梦乡。

  二

  到了早上,太阳升起后,帐篷也开始热了起来。尼克从挡在帐篷口处的蚊帐底下爬了出去,看着清晨的风景。他出来时双手沾上的草都是潮湿的。他把裤子和鞋拿在手上。太阳刚刚从山顶露头。那儿有草地、河流以及沼泽。在河对岸的沼泽地里还有白桦树。

  清晨的河水潺潺流淌,清澈见底。顺流而下约200码[466]左右的地方,有三根木头横在河流中间,这使得上游的河水流速平稳,同时加大了水深。正当尼克看着的时候,有一只水貂通过这几根横木过了河,进到了沼泽地里面。尼克感到很兴奋。他之所以兴奋是由于这清晨的风光以及河流。现在去吃早餐看上去好像有点太过于心急,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吃点东西才行。他生起一个小火堆,把咖啡壶放了上去。在等水烧开的时间里,他拿了一个空瓶,从高地边缘走下去到草地上。草地被露水打湿,尼克想趁太阳还没将露水烤干之前抓几只蚱蜢作鱼饵。他确实找到了许多看起来挺不错的蚱蜢。它们趴在草丛根部的泥土那里,偶尔也会攀在草梗上,身体被露水打得湿冷,除非借助太阳的烘烤,否则它们是跳不起来的。尼克用手将它们拿起来——他只捉那些中等个头、褐色的蚱蜢——然后放进瓶子里。他把一根木头翻了过来,在背阴面的角落里有上百只这种跳虫。这里成了蚱蜢的寄宿公寓。尼克抓了约有50只中等大小的褐色蚱蜢在瓶子里。在他抓的过程中,有些蚱蜢在太阳底下暖和了身子后试图跳走。它们边跳边飞,一般会先飞起来,然后在落地的时候一动不动,看上去就好像死了一样。

  当他吃早餐的时候,尼克明白了,这些蚱蜢还会和往常一样活蹦乱跳。因为一旦草丛中没有了露水,想要抓满一瓶这么好的蚱蜢就会花上他一整天的时间——他得用帽子来回扑打它们才行,而且还有可能弄坏不少。他在溪水里洗了洗手。在河边待着让他感觉很舒服。之后他上了岸,走到帐篷那里。跳虫们已经开始在草丛里僵硬地蹦来蹦去。瓶子里的蚱蜢被太阳烘干了,正在里面乱哄哄地来回跳着。尼克把一块松木楔做成了塞子——用它作瓶塞,既能堵住瓶口,防止里面的虫子逃出来,又能留出足够的缝隙保持空气流通。

  他已经把那根木头翻了回去。这样他就每天早晨都能抓到蚱蜢了。

  尼克把装满蚱蜢的瓶子靠着一棵松树的树干放好。他迅速地混合了些荞麦面和水,然后将它们搅拌到顺滑。一杯面粉混合一杯水。他抓了一把咖啡放到壶里,又从罐头里挖了一块油脂出来,把它放在已经热好的煎锅里。油脂在锅上滑动着,向四处喷溅。他把荞麦面糊缓缓倒在冒着烟的煎锅上。面糊像熔岩一样摊开,油猛地溅出来。边上一圈的荞麦面糊开始凝固,而后变成了棕色,再然后变得酥脆。缓慢冒出的气泡在表面形成了多孔结构。尼克用一块新松木片铲进已经变成褐色的面糊底部。他把煎锅往两边晃,这样一来面饼表面便开始松动。现在还不能翻动它,我不会去尝试的,他想。他用那块干净的木片沿着边缘将面饼铲了一圈,然后将它猛地翻了个面。面饼在锅里噼啪作响。

  饼熟了以后,尼克再次给锅底抹了些油。这次他用掉了所有面糊,另外做了一大一小两张煎饼。

  尼克就着苹果酱吃掉了其中一张大的,还有那张小的煎饼。他在第三张煎饼上抹了些苹果酱,又对折了两次,用油纸将它卷起来,放进自己的衬衫口袋里。他把苹果酱罐子重新放回背包里,切了些面包,做了两个三明治。

  他在背包里找到了一个大个儿的洋葱,把洋葱一刀切成两半,剥掉柔软光滑的一层外皮,然后将其中的一半切成丝,做成几个洋葱三明治。他用油纸把它们包好,放在了他卡其布衬衫上的另外一个口袋里,并系好了纽扣。他将烤网上的煎锅倒扣过来,喝掉加了糖和炼乳的棕黄色咖啡,整理了下帐篷。这个小小的营地还是不错的。

  他从皮质渔具包里取出飞钓竿,并将它组装好,然后把渔具包塞回到帐篷里。他给钓竿装上绕线轮,把线绕在导线环上。在缠线的过程中他总得把钓竿在左右手之间来回倒,不然线就会因为自身的重量往回绕。这是一条很重的双锥形飞线。是尼克在很久以前花了八美金买的。它之所以被设计成这么沉,就是为了往回提和往前甩的时候能够在空中保持平稳。鱼线自身如果带一点重量,这样一来,即使钓钩上没有东西,也能把钓线甩出去。尼克把铝制引线盒打开。引线一卷一卷地包裹在潮湿的法兰绒垫布之间。尼克在去圣伊格纳茨的火车上的水冷却器那儿弄湿了垫布,包在潮湿垫布里的细细的钓鱼引线已经被泡得发软,尼克解开其中一个,把它绑在沉甸甸的飞线尾部的一个圆环上。那儿有一个小小的钓钩,很细且有弹性。

  尼克把它从鱼钩线板上取了下来。他坐在那儿,鱼竿横放在大腿上。他拉紧鱼线,测试了下绳结和鱼竿上的弹簧。手感很好。他小心翼翼地不让鱼钩扎进手里。

  他往河边走了过去,手里拿着钓竿,脖子上挂着那瓶蚱蜢,用一根皮带绕过瓶颈打了半结。用来装鱼的网袋被他用一个钩子挂在了皮带上。肩上搭了一条长长的面口袋,两端各打了一个耳朵形状的结,线绳绕过他的肩膀,走路的时候袋子来回拍打着他的双腿。

  所有工具都在他身上挂着,这让尼克既感到怪异,又觉得自己十分专业。装蚱蜢的瓶子在他胸前晃来晃去。在他衬衫的前胸口袋里,鼓鼓囊囊地装着他的午餐,还有鱼钩线板。

  他迈进溪水当中,水冷得他一哆嗦。他的裤子紧紧贴在两条腿上,鞋触到了沙石遍布的河底。冰冷的河水所带来的冲击越来越明显。

  水流冲刷、吸附着他的双腿。他下水的地方水深已经没膝。他在河流中艰难地蹚水往前走。鞋底的沙石四处滑动。他低头看了看腿底下的水涡,把瓶子倾斜过来想要拿出一只蚱蜢。

  第一只蚱蜢在瓶颈上蹦了一下之后跳进了水里,被尼克右腿所带起的旋涡卷进了水底,然后在漂向下游的过程中重新回到了水面上。它顺着水流迅速地漂走,蹬着腿。在原本平静的水面上飞快地画了一个圈,而后消失不见。一条鲑鱼吃掉了它。

  另外一只蚱蜢把头探到瓶子外面,触角来回摆动着。它的前腿已经伸出了瓶子,正准备跳走。尼克抓住它的头部,就这么一边拿着它一边把细细的鱼钩从它的下巴那里穿过去,再穿透它的胸部,一直到它腹部的最后一节。蚱蜢用前腿抓着鱼钩,不断地往上面吐出烟草色的汁水。尼克将它丢进水中。

  他右手拿着鱼竿,沿着与在河里拉扯鱼线的蚱蜢相反的方向放线。他用左手从线盘上扯下鱼线,然后就让线盘自由转动。他能看到微微泛起波浪的河流中的蚱蜢,随后它便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

  这时从绳子上猛地传来一股拉力。尼克使劲儿往回拉着被绷得紧紧的钓线。这可是他的头彩。等他把与水流垂直的鱼竿拿好以后,便腾出左手来收线。鱼竿颤颤巍巍地弯了一下,鲑鱼在不停地逆流晃动着。尼克知道这是条小鱼。他笔直地将鱼竿抬到空中,鱼竿因为拉力而变得弯曲。

  他看见鲑鱼的头和身体在水里沿着与来回变动的水流切线相反的方向不断摆动。

  尼克将鱼线换到左手,把鲑鱼拉到水面上,这期间因水流的巨大阻力而感到筋疲力尽。在阳光的照射下,透明的河水带着水底沙石的颜色,在他的后背上映出一片斑斓的色彩,他的侧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尼克把鱼竿夹在右边腋下,弯下腰,将右手伸进河水中。他抓住了那条鲑鱼,在他从鱼嘴里解下钓钩的过程中,那条鱼一直在他微湿的右手里不停摆动。随后,他将这条鱼丢回了河里。

  它身体不稳地在水里晃了几下,然后躲到了河底的一块岩石旁。尼克向下伸出手,肘部以下的胳膊全都浸到水下,想要去触碰它。在流动的河水中,这条鲑鱼就这么静静地待在那儿,在铺满沙石的河底的一块岩石旁休息。当尼克的手指碰到它,并在水下感受到它光滑、冰冷的身体时,它逃走了,消失在了水底的一片阴影中。

  它没事儿,尼克想到,它只是累了。

  在他碰到鲑鱼之前,手已经是湿的了,这样才不至于破坏覆盖在鲑鱼身上的那层宝贵而脆弱的黏液。要是一只鲑鱼被人用干手碰了一下,那块失去黏液保护的皮肤便会长出白色的真菌。若干年前他曾经在一条人满为患的溪水中钓过鱼,周围全是飞钓爱好者。尼克不断地在溪流中看到死去的鲑鱼,尸体上覆盖了一层毛茸茸的白色真菌,漂着漂着便会撞上岩石,又或者肚皮朝上浮在一些水洼里。尼克不喜欢和其他人一起在河里钓鱼,除非是自己人,否则他们会毁了你钓鱼的好心情。

  他往河流下游蹚过去,水流没过他的膝盖,穿过了从那几根横在溪流中间的木头往上约50码[467]左右的浅水区。他没有再给鱼钩上饵,蹚水的时候他把鱼钩拿在手里。他确信自己能在浅水区钓到小鲑鱼,但并不想要它们。在一天中的这个时候,浅水区里是不会有大个儿鲑鱼的。

  现在水突然没到了他的大腿,冰冷刺骨。面前就是处于几根横木的上游位置的平缓河水,堤坝的背面则是汹涌的水流。河水流速缓和,深不见底;左岸是低矮的草地,右边则是沼泽。

  尼克向后靠着水流,从瓶子里拿出了一只蚱蜢。他把蚱蜢穿在鱼钩上,并往它身上吐了一口口水以求好运。然后他用线轮往回拉了几码长的鱼线,随后将穿有蚱蜢的鱼钩往面前暗色的湍急河水中甩过去,鱼钩向下游的几根木头那里漂去,而后钓线的重量将鱼饵拽向水底。尼克右手拿着鱼竿,指间松开了鱼线。

  线拉得很长。尼克拍打了一下线轴,鱼竿才又有了反应,而这一次却弯折得更厉害了。鱼线在水中拉紧,并且以一种危险、大力的、始终不肯放松的力度在不断拉紧。就在他感觉到再这么拉下去导线就会断掉的那一瞬间,尼克松开了鱼线。

  鱼线飞快地从线盘上松开,滚轮原来的响动转而变为一阵机械式的刺耳尖叫。太快了。尼克还没来得及检查,鱼线就都放光了。随着线逐渐跑完,滚轮发出的声调也越来越高。

  看着滚轮上的线全部放出去后,他感到自己的心脏都因为兴奋而停止了。他随即向后靠在已经没到大腿的冰冷的河水中,尼克用左手拇指使劲儿转动滚轮。这种把拇指伸进飞钓竿滚轮里面的感觉十分诡异。

  随着他拇指的力度逐渐增加,鱼线突然绷紧。在那几根横木的另外一边,突然有一条硕大的鲑鱼高高跃出水面。在它跳起来的时候,尼克把钓竿的尖儿放低了一点。但是,当他放低钓竿以缓和拉力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力量,鱼线绷得太紧太硬,导线已经坏了。这一点是肯定的。所有弹簧都从鱼线上崩开、线变得又涩又硬,这感觉是不会错的。随后鱼线便彻底松弛了下来。

  他感到嘴里发干,心脏猛地一沉。尼克把线绕回到了线盘上。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一条鲑鱼。它的重量,还有它的身体里蕴藏着的那股力量,以及它跳起时的庞大身躯,这些都是抓不住的。它看上去就和一条大马哈鱼一样大。

  尼克的手在颤抖,他缓慢地收回鱼线。由于惊吓过度,他隐隐约约感到有一点恶心。可能坐下来会好一些。

  导线从拴着鱼钩的那一头断开了。尼克把导线拿在手里。他想到那条鲑鱼此刻一定是在水底的某处,稳稳地将身体停在沙石上方,在阳光找不到的水底,在横木下面,下颌里还带着那根鱼钩。尼克知道鲑鱼会用牙将鱼钩绑线咬断。鱼钩会自己嵌进它的下颌。他敢打赌鲑鱼会因此感到生气。任何长到那么大的东西都会生气。那可是一条鲑鱼。他牢牢钩住的一条鲑鱼。牢固得就像一块石头一样。在他身体开始动弹之前,他感到自己也僵硬得像块石头。我凭上帝发誓,这是条大鱼。以上帝的名义起誓,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大的一条鱼。

  尼克爬出水面,来到草地上。他站在那儿,河水从他的裤管底下和鞋子外面往下游流去,水在他鞋里“吧唧吧唧”地响。他走过去坐在了那几块横木上。他不想再那么仓促地让自己去感知外界的风吹草动了。

  他动了动鞋里浸泡在水中的脚趾,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根烟来。把烟点着后,他将火柴丢进横木下方快速流淌着的河水中。一条小鲑鱼正在迅疾的水流中转圈摆动,它来到火柴旁边。尼克笑了起来。他要把烟抽完。

  他坐在横木上,抽着烟,在阳光底下把身子晒干,太阳暖暖地照在他后背上。他面前的河水极浅,打着旋儿流过那根木头;在低洼地带,水面波光粼粼,流过被水冲刷得光滑圆润的石头,经过岸边的雪松和白桦树。横木在太阳底下变得十分温暖,坐上去很舒服,没有摸起来感觉粗糙的灰色树皮。逐渐地,那种失落感慢慢离他远去——那股紧跟着他肩膀酸痛而来的狂喜过后、铺天盖地袭来的失落感——已经缓缓离开了。现在已经没事了。他的鱼竿正平放在横木上,尼克在导线上系了一个新的鱼钩,将肠线拉紧,直到它将自己卷成了一个坚固的结。

  他上好鱼饵,然后拿起鱼竿,走到横木的另外一端准备下水,因为那里的水不是很深。横木底下的另外一侧是个深潭。尼克绕着沼泽附近较浅的陆架行走,一直从溪水的浅滩上走了出来。

  在他的左边,是草地与树林的交界线,有一棵高大的榆树被连根拔起。这是在一场台风中被翻过来的。它倒回了树木中间,根部沾着许多土块,有草从这些土块当中长出来,在河边形成了一个坚固的堤岸。河水从被连根拔起的树的边上穿过。从尼克站着的地方,能看到浅浅的河床被水流冲刷出若干深深的沟槽,就像车辙一样。他所在的地方鹅卵石遍布,再远一点的地上则布满了巨砾。河流会在靠近树根的地方拐弯,河床是泥灰质的。在水面以下深深的“车辙”里,能看到有绿色的水草叶片在水流中来回摆动。

  尼克把鱼竿往肩膀后面一甩,然后再向前,鱼线往前弯曲,带着那只蚱蜢,停在了水草中间的一个深深的沟槽里。一条鲑鱼咬住了鱼钩,尼克把它钓了上来。

  鱼竿远远地在连根拔起的大树和水流中来回搅动,尼克努力控制住鱼竿,想要制服这条鲑鱼。鲑鱼纵身一跃,鱼竿顿时往下弯去,鲑鱼从危险的水草丛里游到了开阔的河水中。手中的鱼竿在水面上不停地跳动,尼克用鱼线把这条鲑鱼拉近自己。他想迅速地将鱼线收回,鱼竿上的弹簧却总是使不上劲儿,偶尔还会在水底下抖动,但总归是在往回拉。尼克借着水势往下游小心地挪动了一下,将鱼竿高高举过头顶。他把鲑鱼放到了网袋里,然后将网袋提了起来。

  网袋里的鲑鱼很沉,它有着色彩斑斓的背部和银色的侧面。尼克从它身上解下了鱼钩。它身体侧面沉甸甸的,很好抓,宽大的下颌十分突出;它从他手里滑了出去,又重又大,滑进了他肩膀上搭着的长口袋里的水中。

  尼克把面口袋的口对准水流,将它灌满,袋子里都是水,很重。他把袋子拿了起来,底部依然浸在水里,水还在从侧面漏出来。在袋子里,底部就是那条鲑鱼,在水里活得好好的。

  尼克往下游走去。他面前的袋子沉在水里,拉扯着他的肩膀。

  天开始热起来了,太阳烤着他脖子后面。

  尼克钓到了一条挺不赖的鲑鱼。他并不在意数量多少。现在水面变得更浅、更宽了。河的两岸都是树。左边岸上的树木在接近正午的阳光照射下,在流动的水面上投下短短的影子。尼克知道,那些影子底下全都是鲑鱼。等到下午太阳向连绵的小山绕过去的时候,鲑鱼就会待在河流另外一侧凉爽的树荫下。

  体型异常巨大的鲑鱼则会在河岸附近排成一排。在黑水河的时候,你总能在那里钓到它们。太阳下山以后,它们就会集体游到溪流当中。就在太阳马上要落山、阳光将河水照得直晃眼睛的时候,不管你在河流的什么位置,都极有可能钓到一条大鱼。等到水面刺眼如同阳光下的一面镜子的时候,就几乎不可能再钓到鱼了。当然了,在上游的话还是有可能的;但如果是在与黑水河或者这条河类似的溪流中,你需要逆流蹚水去到比较深的地方,让水将你裹住。但是在水这么急的河流上游钓鱼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尼克沿着河流延伸方向在浅水区走了一段距离,一面观察河岸,寻找着深洞。一棵山毛榉树长在离河很近的地方,树枝都垂到了河水里。水流会从树叶底下往回流。你总能在这种地方找到鲑鱼。

  尼克不再在意能否在河岸边的洞里钓到鱼了。他对能在这些树枝里面钓到鱼有十足的把握。

  不过那儿看上去水很深。他松开了抓着蚱蜢的手,水流立刻就将它带到水面以下去了,流到了那些垂在水面上的树枝底下。鱼线瞬间绷紧,尼克的身体被带得往前撞了一下。鲑鱼挣扎得很厉害,虽然它还在树枝和树叶里面,但有一半身体已经露出了水面。线被卡住了。尼克使劲儿拽了一下,而后鲑鱼脱钩了。他将鱼线绕回到滚轮上,手里拿着鱼钩,往河流下游走去。

  在他前面,靠近左边河岸的地方,有一块巨大的木头。从在木头里穿梭自如的水流能够看出来,木头是中空的,水流只在木头的两端溅起了一丁点儿波纹。河水不断变深。这块中空的木头顶部干燥,呈灰色,有一部分掩映在树荫底下。

  尼克拔出蚱蜢瓶子上的木塞,有一只蚱蜢挂在了木塞上,他把它拿了下来,穿到鱼钩上,甩了出去。他将鱼竿拿远了一些,好让带有蚱蜢的鱼钩可以顺着水流进到中空的木头里面。尼克把鱼竿放低了一点,鱼饵漂了进去。然后是激烈的撞击。尼克往同拉力相反的方向来回摇动鱼竿。要不是从鱼竿上传来了活物的感觉,他感到自己仿佛钓到了那块木头本身一样。

  他试着强迫那条鱼从木头里出来游到河里。它出来了,同时带着一股沉重的力道。

  鱼线顿时松了下来,尼克以为这条鲑鱼跑掉了。然后他在水流里看见了它,离他相当近,正摇晃着脑袋,想要甩脱鱼钩。它的嘴巴闭得紧紧的。一片清澈的水流中,它正在同那只鱼钩做着斗争。

  左手缠着鱼线,尼克晃动了下鱼竿,想要将线拉直,试图把鲑鱼拉到网袋那里去,但它一下子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鱼线还在抖动着。尼克继续逆着水流和它对峙,任凭它在水里击打着鱼竿上的弹簧。他把鱼竿换到了左手,截住了正往上游去的鲑鱼,控制住它的身体,它继续在鱼竿上挣扎。随后他把这条鱼引入到网袋里,将它拎出水面。只见它在网袋里形成一个沉重的半圆,网袋正不断地往下滴水。他解下鱼钩,让鱼滑进了面袋里。

  他张开面袋,往下看到两条大鲑鱼在袋子里的水中游来游去。

  穿过越来越深的河水,尼克蹚到那块中空的木头附近。他把面袋从身上解下来,举过头顶,鲑鱼出水以后便一直不停地扑腾,这样把袋子挂起来后,鲑鱼就能一直保持在水下了。他自己走到河中央的横木跟前,坐下来,水顺着他的裤腿和靴子往下淌,流进了溪水里。他把鱼竿放在一边,自己挪到横木上有树荫的那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三明治。他把三明治放到冰凉的河水中浸了浸。水流带走了面包上的碎屑。他吃掉了带来的几个三明治,用帽子盛满了河水来喝。在他喝之前就已经有水从帽子里流出去了。

  坐在树荫下的木头上感觉很凉爽。他拿出了一根烟,划了根火柴想要把烟点着。火柴碰到灰色的木头,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尼克俯身凑向木头的侧面,找到了一处硬一些的地方,划着了火柴。他坐在那儿抽着烟,眼睛看着河水。

  河流到了前面逐渐变窄,而后流进了沼泽地。河水在这里变得平静而深邃,沼泽地因为周围长有彼此靠得很近、枝干挺拔结实的雪松,所以看起来无坚不摧。没有人能通过那样一个沼泽。树枝压得很低。要想移动的话,基本上要贴着地面才行。你无法突破那些树枝直接从中间穿过去。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在沼泽地里生活的动物都长成了各自的那种样子了吧,尼克想。

  他多希望自己随身带了些书来读。他很喜欢阅读,不喜欢走进沼泽地里去。他往下看着河水。一棵高大的雪松斜跨过河流。越过这棵大树,河水便流进了沼泽当中。

  尼克现在不想进去了。对于在深及腋窝的水中艰难地蹚水前行、只为了在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地方钓到一条鲑鱼这种事,他感到反感。沼泽地就连岸边都是光秃秃的,高大的雪松遮天蔽日,阳光无法穿透层层叠叠的树冠——仅在地上洒下屈指可数的几块光斑。在湍急的深流里、这种半明半暗的环境下钓鱼,基本上都会以悲剧收场。在沼泽地里钓鱼就是一场悲壮的冒险。尼克不想冒这个险。今天他一点儿也不想再往河流下游走了。

  他取出自己的小刀,打开,将它扎进木头里。然后他拉起面袋,手伸进去拿出了一条鲑鱼。他抓到的是靠近尾鳍的地方,不太好抓。鱼还活着,在他手中挣扎。他把鱼重重击向木头。鲑鱼颤了几下,不动了。尼克把它放在树荫底下的木头上,然后用同样的方法弄断了另外一条鱼的脖子。他将它们并排放在木头上。是两条挺不赖的鲑鱼。

  尼克清理了下这两条鱼,从排泄口一路将它们剖开,一直到下颌尖上。全部内脏、鳃和舌头都一股脑地冒了出来。两条都是雄鱼,体内有几条长长的灰白色精巢,干净,光滑。所有内脏都同样干净、结实,一起涌出体外。尼克把内脏抛到了岸上去给水貂吃。

  他把鲑鱼放在溪流里洗了洗。当他重新将它们放回到水中的时候,它们看上去就像活着一样,身体上的颜色还没有褪去。随后他把鱼平放到木头上展开的面袋上,将它们卷成一束,扎紧,然后放进网袋。他的小刀依然立在那儿,刀刃扎进木头里。他拿起小刀,在木头上抹了两下擦干净,然后放回上衣口袋。

  尼克从木头上站起来,拿着鱼竿,网袋沉甸甸地挂在腰间。然后他走到水中,往岸边划去。他爬上岸,在树林里开出一条直通向高地的路来。他正走在回营地的路上,回头看了看。只有透过树木才能望得到河流。还要过很久很久他才能进沼泽地去钓鱼。 海明威精选集典藏套装(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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