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太阳照常升起(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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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上,我下楼去吃早餐,那个叫哈里斯的英国人已经在餐桌前坐好了。他戴着眼镜在读报纸。他抬起头,笑笑。
“早上好,”他说,“有你的信。我去了趟邮局,他们把你的信连同我的信一起给我了。”
信放在餐桌旁我的位置上,靠在一个咖啡杯上。哈里斯继续读报纸。我打开信。这是从潘普洛纳转来的,上面写着圣塞巴斯蒂安,星期天。
亲爱的杰克:
我们星期五到达这里,布蕾特在火车上昏倒了,于是带她来我的老朋友们这里休息了三天。我们星期二去潘普洛纳蒙托亚宾馆,到达时间不清楚。你能通过大巴给我传个纸条告诉我们怎样在星期三跟你们会合吗?非常抱歉晚了,不过布蕾特真的很累,星期二之前会恢复,现在已经好转了。我非常了解她,尽量照顾她,但不是那么容易。向大伙问好。
迈克尔
“今天星期几?”我问哈里斯。
“星期三,我想。是的,就是星期三。在这样的山里一个人过得连日子都不记得,真奇妙。”
“嗯。我们来这里快一个星期了。”
“但愿你不是在想着离开。”
“是的。恐怕我们得搭下午的巴士走。”
“真是糟糕。我还想我们再一起去一次伊拉蒂河呢。”
“我们得去潘普洛纳。我们去那里见人。”
“我的运气真差。我们在布尔格特过得多开心呀。”
“来潘普洛纳吧。我们可以在那里玩桥牌,那里要举行一场很棒的狂欢节。”
“我想去。你邀请我真是太好了。不过我最好在这里歇息。我没有多少时间去垂钓了。”
“你想钓到伊拉蒂里的大家伙。”
“是的,你知道。那里有大鲑鱼。”
“我也想再去一次。”
“去吧。再留一天。行行好。”
“我们真的要进城。”我说。
“真可惜。”
吃过早饭,比尔和我坐在旅店外面的一张凳子上晒太阳,谈着话。我看见一个女人从通往镇中心的路上过来。她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从挂在她裙子上的皮包里取出一封电报。
“Porustedes(给你们的)?”
我看了下电报。地址栏写的是:“巴恩斯,布尔格特。”
“没错。给我们的。”
她拿出一个本子让我签字,我给了她几个铜币。电报是用西班牙语写的:“VengoJuevesCohn(我星期四来科恩)。”
我把它递给比尔。
“科恩是什么意思?”他问。
“多么蹩脚的电报!”我说,“同样的价钱他可以发十个词的电报。‘我星期四来。’这里面包含很多消息,不是吗?”
“科恩把感兴趣的东西都表达出来了。”
“无论如何,我们要去,”我说,“用不着把布蕾特和迈克尔弄到这里来,然后在节日前回去。我们要回复电报吗?”
“回一个吧,”比尔说,“没必要显得傲慢。”
我们走到邮局,要了一张电报用纸。
“我们说什么?”比尔问道。
“‘今晚到达。’这就够了。”
我们为这条消息付了费,走回旅店。哈里斯在那里,我们三人走到龙塞斯瓦列斯。我们参观了修道院。
“这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地方,”我们出来时,哈里斯说,“不过你们知道,我对这种地方不是很感冒。”
“我也是。”比尔说。
“不过这是个引人注目的地方,”哈里斯说,“不来看看不好。我每天都想着来。”
“这跟垂钓不一样,不是吗?”比尔问道。他喜欢哈里斯。
“是啊。”
我们站在修道院的旧教堂前面。
“对面不是家酒馆吗?”哈里斯问,“还是我的眼睛欺骗了我?”
“像是家酒馆。”比尔说。
“我看也是家酒馆。”我说。
“我说,”哈里斯说,“让我们享用一下。”他从比尔那里学到了“享用”这个词。
我们每人喝了一瓶酒。哈里斯不让我们付钱。他西班牙语说得很好,老板不收我们的钱。
“我说,你们不知道在这里碰到你们对我的意义。”
“我们度过了一段开心的时光,哈里斯。”
哈里斯有点醉了。
“我知道。你们真的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自从战争以来,我没有过多少开心日子。”
“我们会再一起钓鱼,迟早的事。别忘了,哈里斯。”
“一言为定。我们度过了多么美妙的一段时光啊。”
“再喝一瓶怎么样?”
“好主意。”哈里斯说。
“这次我买单,”比尔说,“不然我们就不喝。”
“但愿你让我付钱。这让我高兴,你知道。”
“这让我高兴。”比尔说。
老板拿出第四瓶酒。我们还留着杯子。哈里斯举起杯。
“我说。你知道这确实值得好好享用。”
比尔拍了拍他的背。
“好样的,老哈里斯。”
“我说。你们知道我的姓不是哈里斯,是威尔逊—哈里斯,是个双姓,中间有一个连字符,你知道。”
“好样的,老威尔逊—哈里斯,”比尔说,“我们叫你哈里斯,因为我们特别喜欢你。”
“我说,巴恩斯。你不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
“来,再享用一杯。”我说。
“巴恩斯,真的,巴恩斯,你不明白。真的。”
“喝,哈里斯。”
我们从龙塞斯瓦列斯走回来,哈里斯在我们中间。我们在旅店吃了午饭,哈里斯跟我们一起去了汽车站。他给了我们他的名片,上面有他在伦敦的地址、他的俱乐部的地址,还有他的公司地址,我们上车后,他递给我们每人一个信封。我打开来一看,里面有十几只假蝇钩。哈里斯自己扎的,他所有的假蝇钩都是自己扎的。
“我说,哈里斯——”我开口。
“别,别!”他说。他从大巴上往下爬,“它们根本不是第一流的假蝇钓钩。我只是觉得如果以后你们用它们钓鱼,或许能让你们想起来我们一起度过的美妙时光。”
汽车开动了。哈里斯站在邮局门口朝我们挥手。车子开上了公路,他才回头走回旅店。
“说,哈里斯是不是很不错?”比尔说。
“我看他这段时间确实过得很开心。”
“哈里斯吗?那是当然。”
“但愿他来潘普洛纳。”
“他想钓鱼。”
“是的。你没法弄清英国人是怎么跟其他人相处的。”
“我想是的。”
那天傍晚我们进入潘普洛纳,车停在蒙托亚旅店门口。在广场外面,有人在架设节日期间点亮广场的电灯线。车停下来时,几个小孩走了过来,城里的一个海关官员让所有人从车上下来,在人行道上打开包裹。我们进入旅店,在楼梯上碰到了蒙托亚。他跟我们握了手,羞怯地笑了笑。
“你的朋友们来了。”他说。
“坎贝尔先生?”
“是的。科恩先生、坎贝尔先生和阿什利夫人。”
他笑了,似乎有些东西我自己会听到。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你们原来的房间我一直留着。”
“很好。你给了坎贝尔先生朝广场的房间吗?”
“是的。都是我们之前选定的房间。”
“我们的朋友现在在哪里?”
“我想他们去了回力球场。”
“关于公牛有什么消息?”
蒙托亚笑了。“今晚,”他说,“今晚七点,他们把维拉尔公牛放进牛栏,明天是缪拉公牛[372]。你们都去吗?”
“哦,是的。他们还没见过公牛是怎么从笼子里放出来的。”
蒙托亚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我会在那里见你们。”
他又笑了。他总是笑,似乎斗牛是我们两人之间一个非常特殊的秘密,一个让人震惊但深藏内心的秘密,似乎对于外人来说这个秘密有些粗俗,我们却心照不宣,似乎这秘密不便于暴露给不理解的人。
“你的朋友,他也是斗牛迷吗?”蒙托亚对比尔笑笑。
“没错。他从纽约过来就是为了看圣佛明节。”
“真的?”蒙托亚客气地表示不相信,“可他并不是像你一样的斗牛迷。”
他再次尴尬地把手放在我的肩头。
“是的,”我说,“他是个真正的斗牛迷。”
“可他不是像你一样的斗牛迷。”
迷恋意味着激情。一个斗牛迷是对斗牛着迷的人。所有优秀的斗牛士都待在蒙托亚的旅店;也就是说,对斗牛着迷的人都住在这里。商业斗牛士也许曾待过,但他们不再回来。优秀的斗牛士每年都来。在蒙托亚的房间里有很多他们的照片。这些照片是献给华尼托·蒙托亚或者他妹妹的。蒙托亚真正信得过的斗牛士的照片都镶上了框。不那么热衷斗牛的斗牛士的照片蒙托亚放在桌子抽屉里。这些照片上常有最奉承的题词。可是没有任何意义。有一天,蒙托亚把它们都拿出来,扔进了垃圾篮。他不希望这些东西在身边。
我们经常讨论公牛和斗牛士。这几年我在蒙托亚旅馆住了好几次。我们从来没有一次聊得很久,只不过以交流各自的感受为乐趣。人们会从很远的城市来,在他们离开潘普洛纳之前停下来跟蒙托亚谈几分钟公牛的事情。这些人是斗牛迷。即使当旅馆满了的时候,这些斗牛迷也能在这里得到房间。蒙托亚把我介绍给了其中一些人。他们一开始总是非常客气,我是一个美国人让他们觉得非常搞笑。不知怎么的,他们想当然地认为一个美国人不会有迷恋。他或许假装热爱,或许跟兴奋混淆了,但他不可能真的具有这份热爱。他们看到我具有这份热爱时——这种热爱没办法通过某种暗语或问题测试出来,那是通过带些自我保护但并不明显的口头提问进行的一种精神测试——就会像蒙托亚这样尴尬地把手放在我的肩头,或者称赞一声Buenhombre(好汉)。但大部分总是有真正的接触。似乎他们想要通过触碰来确定一下。
蒙托亚可以原谅一个真正斗牛士的任何事情。他可以原谅紧张、恐慌、难以解释的不好的行为、种种失误。对于一个怀有激情的人,他可以原谅一切。他马上原谅了我所有的朋友们。他不提他们的事儿,他们是我们之间羞于提到的事情,就像斗牛场上马被公牛挑出了肠子这种不光彩的意外。
我们聊天时,比尔上楼了,我后来发现他在他的房间洗漱换衣服。
“噢,”他说,“大讲西班牙语?”
“他在跟我说今晚来的公牛。”
“让我们找到那帮人,一起去。”
“好的。他们很有可能在咖啡馆。”
“你有票吗?”
“有。公牛出笼的票都拿到了。”
“那是什么情况?”他在镜子面前拉扯面颊,看下巴下是否有没刮的地方。
“很好看,”我说,“他们一次从笼子里放出一头公牛,在围栏里放进好几头犍牛来迎接它,不让它们互相冲撞,公牛朝犍牛冲去,犍牛四处奔跑,像老女仆一样试图让公牛平静下来。”
“它们戳死过犍牛吗?”
“当然。有时它们紧追犍牛,戳死它们。”
“犍牛什么也做不了吗?”
“是的。它们想跟公牛交朋友。”
“那把它们放进去做什么?”
“让公牛安静下来,防止它们在石墙上撞断了角,或彼此杀戮。”
“做一头犍牛肯定自命不凡。”
我们下楼梯,出了门,沿着广场走到伊鲁纳咖啡馆。广场上有两个孤零零的售票亭。它们的窗户标记着SOL、SOLYSOMBRA和SOMBRA(太阳、太阳及阴影、阴影)字样,都关着。在节日的前一天它们才会开。
穿过广场,伊鲁纳的白色柳条桌和椅子越出了拱廊的界线,延伸到街边。我在桌边寻找布蕾特和迈克尔。他们在那里,布蕾特、迈克尔和罗伯特·科恩。布蕾特戴着一顶巴斯克人的贝雷帽。迈克尔也是。罗伯特·科恩没有戴帽子,戴着一副眼镜。布蕾特看见我们走过来,挥了挥手。我们来到桌边时,她的眼睛眯了起来。
“嗨,伙计们!”她喊道。
布蕾特很开心。迈克尔有一种在握手中加入强烈感情的能力。罗伯特·科恩跟我们握了握手,因为我们回来了。
“你们去哪儿了?”我问。
“我把他们带来这里的。”科恩说。
“瞎说,”布蕾特说,“如果你不来,我们会早一点来这里。”
“你们永远来不了这里。”
“瞎说什么!你们都晒黑了。看看比尔。”
“钓鱼钓得好吗?”迈克尔问道,“我本来想跟你们一起。”
“还不坏。我们想念你们。”
“我想去的,”科恩说,“但我认为我应该带上他们。”
“你带上我们?真讽刺。”
“钓得很爽吗?”迈克尔问道,“你们钓到很多鱼了吗?”
“有几天我们每人钓到十几条。在那里认识了个英国人。”
“姓哈里斯,”比尔说,“认识他吗,迈克尔?他也参加过战争。”
“幸运的家伙,”迈克尔说,“我们经历过什么样的岁月啊。真希望时光倒流。”
“别傻。”
“你参加过战争吗,迈克尔?”科恩问。
“还用说嘛。”
“他是个出色的士兵,”布蕾特说,“告诉他们你的马在皮卡迪利大街惊跑的事。”
“不了。我已经说了四次了。”
“你从没告诉过我。”罗伯特·科恩说。
“我才不讲这个故事。它会破坏我的名声。”
“跟他们讲讲你的勋章故事。”
“不了。那个故事更会破坏我的名声。”
“那是什么故事?”
“布蕾特会告诉你们。败坏我名声的故事她都乐意讲。”
“来吧。说吧,布蕾特。”
“我可以吗?”
“我自己来说。”
“你获得了什么勋章,迈克尔?”
“我没有获得任何勋章。”
“你肯定得到了几枚。”
“我猜我能得到几枚普通的勋章。但我从来没有申请过。有一次要举行一场盛宴,威尔士亲王也会出席,请柬上说要佩戴勋章。自然,我没有勋章,我去拜访我的裁缝,他被这份请柬打动了,我想这是一桩好买卖,就对他说:‘你得给我弄几枚勋章。’他说:‘什么勋章,先生?’我说:‘哦,什么勋章都行。给我弄几枚。’于是他说:‘你有什么勋章,先生?’我说:‘我怎么知道?’他认为我把时间都花在读该死的报纸上了吗?‘多给我几枚。你自己挑。’于是他给我弄了几枚勋章,你知道,微型奖章,连盒子递给我,我把它放进我的口袋里,忘记了。嗯,我去参加宴会,就是那晚他们枪击了亨利·威尔逊[373],因而亲王没有来,国王也没有来,没人戴任何勋章,所有人都忙着摘下他们的勋章,我的勋章一直在口袋里。”
他停下来等我们笑。
“结束了吗?”
“结束了。也许我没讲好。”
“不好,”布蕾特说,“不过没关系。”
我们全笑了。
“啊,是的,”迈克尔说,“我现在明白了。那是一顿相当无聊的晚宴,我没法吃到最后,于是我离开了。晚上,我在口袋里找到我的盒子。这是什么?我说。勋章?他妈的军事勋章?于是我把它们通通扯了下来——你知道,它们把勋章别在一个带子上——把它们发出去。给每个女孩一个。纪念品的形式。他们认为我他妈是个顶呱呱的勇士呢。在夜总会里发勋章。好酷的家伙。”
“讲完。”布蕾特说。
“你们不觉得这个故事很有趣吗?”迈克尔问道。我们都大笑起来。“是的。实在是有趣得很。可是,我的裁缝写信想要回这些勋章。派了个人去找。一连写了好几个月的信。似乎有人把勋章留在那里让他清洗的。一个身经百战的军人,把它们当命根子。”迈克尔停顿了一下,“裁缝真倒霉。”他说。
“你说反话吧,”比尔说,“我觉得这对那个裁缝来说很好。”
“非常好的裁缝。决不相信我会到这步田地,”迈克尔说,“我过去一年给他一百英镑让他别声张。这样他不会给我送账单。我破产对他是严重的打击。就在勋章事件之后。他的来信调子很悲惨。”
“你怎么破产的?”比尔问道。
“两个阶段,”迈克尔说,“先渐渐的,然后突然破产了。”
“怎么搞的?”
“朋友啊,”迈克尔说,“我有很多朋友。虚伪的朋友。我也有债主。也许在英国比任何人的债主都多。”
“告诉他们法庭上的事情。”布蕾特说。
“我不记得了,”迈克尔说,“我当时有点醉了。”
“醉了!”布蕾特尖叫道,“你当时不省人事!”
“了不起的事,”迈克尔说,“前些天碰到了我以前的合伙人。说要给我买杯酒。”
“跟他们说说你博学的律师。”布蕾特说。
“我不想,”迈克尔说,“我博学的律师也不省人事了。我说这是个让人郁闷的话题。我们要下去看这些公牛出笼吗?”
“让我们下去吧。”
我们叫来侍者付了钱,起身穿过城里。我开始跟布蕾特一起走,但是罗伯特赶了上来,站在她另一边。我们三人向前走去,经过阳台上挂着旗帜的市政厅,经过市场,经过通向阿尔加河大桥的陡峭街道。有很多人步行去看公牛,马车从山上驶下来,穿过大桥,大街上,司机们、马和鞭子浮现在行人上方。穿过桥,我们上了去牛栏的路。我们经过一家酒店,窗户上有一个招牌:好酒一升三十分。
“没钱了我们就去那里。”布蕾特说。
我们经过时,有个女人站在酒店门口看着我们。她向屋里的什么人叫了一声,三个女孩来到窗口,瞪着眼看。她们盯着布蕾特。
在围栏门口,两个男人负责收票。我们穿过门进来了。里面有几棵树,和一间低矮的石头房子。远端是围栏的一圈石墙,墙上有孔,像透光孔,每个牛栏的墙面都有。一把梯子通向墙头,人们纷纷爬上梯子,四散开来,站在分隔开两个围栏的墙头。我们经过树下的草地朝梯子走去,路过几个涂着灰漆的巨大笼子,公牛就在里面。每个运牛笼子里有一头公牛。它们是用火车从卡斯蒂亚的一个公牛养殖场运来的,在火车站从平板车上卸下来,运到这里,才能从笼子里放出来往围栏里放。每个笼子上印着公牛饲养员的名字和商标。
我们爬了上去,在墙头找了个俯视围栏的不错位置。石墙被刷白了,地上铺了稻草,墙边有木制进给箱和饮水槽。
“看上面。”我说。
在河对面,城市所在的高岗耸了起来。沿着古墙和城垒,人们站立着,三条筑城线形成了三道黑压压的人墙。高出城墙的房子的窗户里有很多脑袋。在高岗的远端,男孩们爬上了树。
“他们肯定觉得有事情要发生。”布蕾特说。
“他们想看斗牛。”
迈克尔和比尔在围栏场另一边的墙头,朝我们挥手。来晚了的人们站在我们后面,其他人挤他们时就压我们。
“为什么他们还不开始?”罗伯特·科恩问道。
一头孤零零的骡子拴在一个笼子里,被拉向围栏门前。人们推挤着用铁橇把它紧靠在大门上。站在墙上的人们准备好打开围栏的门,然后是笼子的门。在围栏的另一头,一扇门打开了,两头犍牛进来了,摇摆着它们的脑袋慢跑,瘦弱的侧腹在摇摆。它们站在最里头,头冲向公牛进场的那扇门。
“它们看上去不开心。”布蕾特说。
墙上的人们向后靠,打开围栏的门。接着他们打开笼子的门。
我靠在墙上,想看清笼子里的情形。很黑。有人用铁条轻敲着笼子。里面似乎有东西爆炸了。那头公牛,用它的角左右撞击着木头,弄出很大的声音。我看见一团黑乎乎的鼻口和牛角的影子,然后随着空洞的笼子底板发出一阵哗啦声,那头公牛冲进了围栏,前腿在稻草上停了一下,头向上伸,脖子上的肌肉缩成一团,全身肌肉抖动,抬头看着石墙上的人群。两头犍牛退回到墙边,它们的头低下去,眼睛盯着公牛。
公牛看见它们,冲了过去。有个人在一个饲料槽后面大叫,用他的帽子去打木板,那头公牛到达犍牛之前,转过身,鼓起全身力气,往那个男人刚才站的地方冲去,用右边的角迅速刺了五六下,想刺中板壁后面的人。
“我的天,它不美吗?”布蕾特说。我们就站在它正上方。
“它知道怎么使用它的角,”我说,“左右变换,就像一个拳师。”
“不会吧?”
“你看。”
“它动作太快了。”
“等等。马上会有另外一头。”
他们已经把另一个笼子拖到入口。远处有个男人,在一个木板遮盖物后面吸引公牛的注意力,公牛转过脑袋后,门打开了,第二头公牛进入围栏。
这头公牛直接冲向犍牛,两个男人从木板后跑出来大叫,想转移它的注意力。它没有改变方向,男人喊道:“哈!哈!公牛!”挥舞起他们的胳膊;两头犍牛转向一边承受这一击,结果公牛把角抵进一头犍牛体内。
“别看。”我对布蕾特说。她在注视,极感兴趣。
“很好,”我说,“如果这没有让你反感。”
“我看见了,”她说,“我看见它从左角换到右角。”
“太棒了!”
现在犍牛躺下了,它的脖子伸长,扭曲着脑袋,它怎么倒下来的就怎么躺着。突然,公牛不理会它,冲向一直站在远处的另一头犍牛。这头犍牛本来摇摆着脑袋,看着一切。这时它笨拙地跑了起来,公牛追上了它,用角挑了一下它的腹部,接着转过身,抬头看着墙上的人群,颈脊的肌肉隆起。犍牛走到它身边,似乎想闻闻它,公牛不经心地挑了一下。接着它也闻起犍牛,两头牛快步跑到另一头公牛旁边。
又一头公牛放出来时,先进场的三头牛,两头公牛一只犍牛站在一起,它们的头并在一起,它们的角抵着新来的公牛。几分钟后,那头犍牛和新公牛交上了朋友,让它平静下来,成为它们中的一员。最后两头公牛被放出来时,牛群都站在一起。
被戳伤的那头犍牛爬了起来,靠在石墙上。没有一头公牛靠近它,它也不想加入牛群。
我们和人群一道爬了下来,透过围栏墙上的透光孔最后看了眼那几头公牛。它们现在都很平静,头低着。我们在外面搭了辆马车,驶到咖啡馆。迈克尔和比尔半小时后来了。他们在路上停下来喝了几杯。
我们坐在咖啡馆。
“这事真离奇。”布蕾特说。
“最后这几头也会跟第一个斗得一样好吗?”罗伯特·科恩问道,“它们似乎很快平静下来了。”
“它们彼此了解,”我说,“它们单独时才危险,或者只有两三头在一起的时候。”
“你说危险,是什么意思?”比尔说,“对我来说,它们看上去都很危险。”
“它们单独一头时,才想要杀戮。当然,如果你进入牛栏,你也许会将一头牛从牛群中引出来,它就会很危险。”
“那太复杂了,”比尔说,“你可别把我从群体中分离,迈克尔。”
“我说,”迈克尔说,“它们是很好的公牛,不是吗?你看见过它们的角没?”
“可不是,”布蕾特说,“我之前都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样。”
“你看见袭击犍牛的那头公牛没?”迈克尔问道,“真令人惊奇。”
“作为一头犍牛太没劲了。”罗伯特·科恩说。
“你这么认为吗?”迈克尔说,“我还以为你会喜欢当一头犍牛,罗伯特。”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迈克尔?”
“它们的生活很安静。它们从来不说话,它们总是在闲荡。”
我们很尴尬。比尔笑了。罗伯特·科恩很生气。迈克尔继续说着。
“我以为你会喜欢。你从来不用说一句话。来吧,罗伯特。说点什么。别干坐在那里。”
“我说话了,迈克尔。你不记得吗?关于犍牛。”
“哦,再说点别的。说点有趣的事。你没看到我们在这里玩得很开心吗?”
“别胡扯,迈克尔。你喝醉了。”布蕾特说。
“我没有醉。我很严肃。罗伯特·科恩要一直像头犍牛一样围着布蕾特吗?”
“闭嘴,迈克尔。试着表现一点教养。”
“去他妈的教养。除了那些公牛,谁有教养?那些公牛不可爱吗?你不喜欢它们吗,比尔?你怎么不说话,罗伯特?别坐在那里,看起来像参加葬礼似的。即使布蕾特真的跟你睡过又怎么样?她和很多比你好得多的人睡过。”
“闭嘴。”科恩说,他站起来,“闭嘴,迈克尔。”
“别站起来,表现得好像你要来打我一样。这对我来说没有区别。告诉我,罗伯特。为什么像一头可怜的犍牛一样围着布蕾特转?你不知道你讨人嫌吗?别人嫌我的时候我会知道。你不受待见的时候怎么不知道?你来到圣塞巴斯蒂安,你并不招待见,却像一头该死的犍牛一样围着布蕾特。你觉得这样对吗?”
“闭嘴。你喝醉了。”
“也许我醉了。你为什么不醉?为什么你从来不醉,罗伯特?你知道你在圣塞巴斯蒂安过得并不开心,因为我们的朋友没人会邀请你参加聚会。你不能责怪他们。你可以吗?我让他们这么做的。他们不会邀请你。你现在不能责怪他们。你能吗?现在,回答我。你能责怪他们吗?”
“见鬼,迈克尔。”
“我不能责怪他们。你能责怪他们吗?为什么你跟着布蕾特?你没有什么规矩吗?你觉得这会让我怎么想?”
“你真了不起,谈起了规矩,”布蕾特说,“你真有规矩。”
“来吧,罗伯特。”比尔说。
“你为什么跟着她?”
比尔站起身,抓住科恩。
“别走,”迈克尔说,“罗伯特·科恩要去买杯酒。”
比尔跟科恩一起走了。科恩的脸色蜡黄。迈克尔继续说话。我坐着听了一会儿。布蕾特看上去很厌烦。
“我说,迈克尔,别搞得像个傻瓜,”她打断道,“我不是说他是对的,你知道。”她转向我。
迈克尔说起话来不带情绪,我们又做回朋友。
“我不像我听起来这么醉。”他说。
“我知道你没有。”布蕾特说。
“我们没人是清醒的。”我说。
“我说的所有话都有用意。”
“可你说得太难听了。”布蕾特笑道。
“可他是头蠢驴。他去圣塞巴斯蒂安,没人欢迎他。他围着布蕾特转,就看着她。这让我非常恶心。”
“他确实表现得很糟糕。”布蕾特说。
“听着。布蕾特以前跟男人有过风流韵事。她全都告诉我了。她让我读科恩这个家伙的信。我不想读。”
“你他妈真高贵。”
“不,听着,杰克,布蕾特跟男人搞过,但他们不是犹太人,而且后来他们也没来纠缠。”
“好家伙,”布蕾特说,“谈论这些很恶心。迈克尔和我彼此理解。”
“她给了我罗伯特·科恩的信。我不会读它们的。”
“你不会读任何信,亲爱的。你连我的信都不读。”
“我读不了信,”迈克尔说,“有趣,是吧?”
“你什么也读不了。”
“不。这你就错了。我读很多书。我在家时读。”
“接着你就会写了,”布蕾特说,“来吧,迈克尔。振作起来,你要忍受到底。他在这里,这是事实。别毁了节日。”
“嗯,让他放规矩点。”
“他会守规矩的。我会告诉他。”
“你告诉他,杰克。告诉他他要么老实点,要么就滚开。”
“好的,”我说,“我来告诉他。”
“看,布蕾特。告诉杰克罗伯特是怎么称呼你的。那很妙,你知道。”
“哦,不。我不能。”
“说吧。我们都是朋友。我们不是朋友吗,杰克?”
“我不能告诉他。太荒谬了。”
“我来告诉他。”
“别,迈克尔。别犯傻。”
“他叫她喀耳刻[374],”迈克尔说,“他声称她把男人变成了猪。真妙。但愿我是个文人。”
“他有一手,你知道,”布蕾特说,“他很会写信。”
“我知道,”我说,“他从圣塞巴斯蒂安给我写了信。”
“那不算什么,”布蕾特说,“他可以写非常好玩的信。”
“她让我写那种。她应该是病了。”
“我是病了。”
“来吧,”我说,“我们得进去吃点东西。”
“我该怎么面对科恩?”迈克尔说。
“就表现得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我很好,”迈克尔说,“我不尴尬。”
“如果他说什么,就说你醉了。”
“好。有趣的是我认为我醉了。”
“来吧,”布蕾特说,“这些有毒的东西要付钱吗?我得在晚餐前洗澡。”
我们穿过广场。天很黑,广场四周是拱廊下咖啡馆的光。我们穿过树下的碎石路到达旅馆。
他们上楼了,我停下来跟蒙托亚讲话。
“嗨,这几头公牛怎么样?”他问道。
“很好。它们是很好的公牛。”
“还行,”蒙托亚摇了摇头——“但它们不是太好。”
“为什么?你不喜欢它们?”
“我说不好。它们给我的感觉不好。”
“我知道你的意思。”
“它们还行。”
“是的,它们还行。”
“你的朋友们喜欢它们吗?”
“喜欢。”
“那就好。”蒙托亚说。
我走上楼。比尔在他的房间,站在阳台上俯瞰广场。我在他身边站立。
“科恩在哪里?”
“楼上他的房间。”
“他怎么样?”
“当然,非常糟糕。迈克尔太可怕了。他喝醉的时候非常可怕。”
“他没那么醉。”
“还不醉。到咖啡馆去的路上,发生了什么我心里有数。”
“之后他清醒了。”
“好的。他很可怕。我不喜欢科恩,老天知道,我认为他去圣塞巴斯蒂安是一个很傻的把戏,但没人能像迈克尔那样说话。”
“你喜欢那些公牛吗?”
“不错。他们带它们出场的方式很好。”
“明天是缪拉牛。”
“节日什么时候开始?”
“后天。”
“我们得别让迈克尔醉成这样。这种事情太可怕了。”
“我们得梳洗一下吃晚餐。”
“好的。那将是一顿美味的晚餐。”
“不是吗?”
事实上,晚餐确实不错。布蕾特穿了一件黑色的无袖晚礼服,看上去非常美。迈克尔表现得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我不得不上去把罗伯特·科恩叫下来。他冷漠矜持,仍然紧绷着蜡黄的脸,但他最后快活起来。他没法不看布蕾特。这似乎让他开心。看到她这么可爱肯定让他愉悦。知道自己跟她外出过,而且人人都知道肯定让他感到很得意。谁也不能抹杀这件事情。比尔非常风趣。迈克尔也是。他们在一起正好。
这就像是我记得的战时的几次晚餐。很多酒,故意忽视的紧张,还有一种事情要发生却没法阻止的感觉。喝了酒后,我不再有厌烦的感觉,开心起来。他们也显得可爱了。 海明威精选集典藏套装(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