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太阳照常升起(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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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点钟,我在克利翁酒店等布蕾特。她不在那里,于是我坐下来写了几封信。这些信写得不怎么样,但我希望克利翁的专用信笺可以有所帮助。布蕾特没有现身,差一刻钟到六点时,我到酒吧去,跟酒吧男招待乔治喝了杯杰克玫瑰。布蕾特也不在酒吧,离开前我又上楼找了一下,然后搭了一辆出租车去精英咖啡馆。穿过塞纳河畔时,我看见一串空驳船顺着水流被拖曳而下,高高在上,驶到桥边时,船员们猛力推进。塞纳河看上去风光不错。在巴黎过桥总是让人愉悦。
出租车环绕着打着旗语的旗语发明者的雕像,转到拉斯帕丽大道,我往后靠,等车子驶过这段。行驶在拉斯帕丽大道总让人感觉沉闷,它就像巴黎—里昂—地中海铁路线上枫丹白露和蒙特罗之间的一段行程,总是让我感到厌烦,没有生气,无聊,直到路程结束。我认为旅途中这些死气沉沉的地方应该是某种观念的联想造成的。在巴黎还有一些街道像拉斯帕丽大道一样让人讨厌。我并不介意在这条街道上漫步,但我不能忍受坐车经过。也许我曾读过关于它的文章。罗伯特·科恩有关巴黎的评价都是这么来的。我纳闷科恩受到了什么文章的影响,从而没法享受巴黎。也许来自门肯。我相信门肯讨厌巴黎。那么多年轻男女的爱憎来自门肯[351]。
出租车停在圆亭咖啡馆门口。在蒙帕纳斯,从塞纳河的右岸,不论你让一个出租车司机带你去哪个咖啡馆,他们总把你带到圆亭。从现在开始十年后,那或许会是罗姆。反正,已经够近了。我走过圆亭那些令人悲伤的桌子去精英咖啡馆。酒吧里有几个人,只有哈维·斯通坐在外面。他前面有一堆圆碟,而且他需要刮胡子了。
“坐下来,”哈维说,“我正在找你。”
“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只是找你。”
“去看赛马了?”
“没。从星期天之后就没有了。”
“美国有信来吗?”
“没有任何音信。”
“那有什么事情?”
“我说不好。我跟他们完了。我跟他们彻底玩完了。”
他向前倾身,看着我的眼睛。
“你想听我说点什么吗,杰克?”
“是的。”
“我五天没有吃东西了。”
我在心里很快计算了一下。三天前,在纽约酒吧摇扑克骰子,哈维从我这里赢了两百法郎。
“怎么回事?”
“没有钱。没有钱进账,”他停顿了下来,“我告诉你这很怪,杰克。这种状况下,我就想一个人待着。我想待在我自己的房间。我像一只猫。”
我摸了摸我的口袋。
“一百法郎能帮到你吗,哈维?”
“是的。”
“来吧,我们去吃点东西。”
“别急。喝一杯。”
“最好吃点东西。”
“不。这种状况时,我不在乎我吃没吃。”
我们喝了一杯。哈维把我的茶碟放到他自己那堆上面。
“你认识门肯吗,哈维?”
“认识。怎么了?”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不错。他说了些很有趣的事情。上次我跟他一起吃饭时,我们谈论了霍芬海姆。‘问题是,’他说,‘他是个解女人袜带的行家。’这话说得不错。”
“说得不错。”
“他现在完了,”哈维继续说,“他知道的所有事情他都写了,现在他在写的是他不知道的事情。”
“我觉得他还好,”我说,“我就是看不下去他的东西。”
“哦,现在没人看他的东西,”哈维说,“除了那些在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学院念过书的人。”
“哦,”我说,“那也是件好事。”
“当然。”哈维说。于是我们坐着,深思了一会儿。
“再来一瓶葡萄酒?”
“好的。”哈维说。
“科恩来了。”我说。罗伯特·科恩在过马路。
“那个傻子。”哈维说。科恩来到我们桌。
“你们好,懒汉们。”他说。
“你好,罗伯特,”哈维说,“我刚刚跟杰克说你是个傻子。”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马上告诉我们,别思考。如果你能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你会做什么?”
科恩考虑起来。
“别思考。马上回答。”
“我不知道,”科恩说,“关于什么的?”
“我是说你想做的事情。你脑袋里想到的第一件事。不管有多么荒谬。”
“我不知道,”科恩说,“我想到的是用我现在掌握的技术再打一场橄榄球。”
“我错看你了,”哈维说,“你不是个傻子。你只不过是个发育停滞的人。”
“你真的太搞笑了,哈维,”科恩说,“有一天有人会把你的脸揍扁。”
哈维·斯通笑了。“你这么认为。不过他们不会的。因为这对我来说无所谓。我不是个拳击手。”
“如果有人这么做了,对你来说就有所谓了。”
“不,不会。那就是你犯大错的地方,因为你不聪明。”
“别说我了。”
“好,”哈维说,“对我来说无所谓。你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
“好啦,哈维,”我说,“再来一瓶葡萄酒。”
“不,”他说,“我得上街去吃东西。回头见,杰克。”
他走了出去,到了街上。我注视着他穿过来往的出租车到另一边,在车流中,他这个矮小的人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得缓慢却很自信。
“他总是让我生气,”科恩说,“我忍不了他。”
“我喜欢他,”我说,“很喜欢他。你不会恼他的。”
“我明白,”科恩说,“他只是让我心烦。”
“下午写作了?”
“没有。我写不下去。比我的第一本书要难。我遇到了瓶颈。”
初春时节他从美国回来时拥有的那种强有力的自负没有了。那时他对他的工作有把握,只是对探险有些私人向往。现在这种把握没有了。不知怎么的,我感觉我没有把科恩清楚地描述出来。原因是在他爱上布蕾特之前,我没听到他说出一句自己的评论,总是随大流。在网球场上他看上去很好,体格不错,体形保持得不赖;他桥牌打得不错,有一种大学生的风趣。如果他在一群人中,他却说不出一句与众不同的话。他穿着那种在学校常被叫作马球衫的衣服,也许现在仍然那么叫,但他不像职业运动员那么年轻了。我想他没怎么考虑过他的着装。他的外表在普林斯顿大学被塑造成形,内在由两个女人训练塑造。他有一种和善的、孩子气的快活,这是磨灭不掉的,我或许还没有把这一点表达出来。打网球时他好胜心很强。比如,他或许跟朗格朗[352]一样渴望赢球。另一方面,被打败了他也不生气。他爱上布蕾特后,他在网球比赛中一败涂地。跟他比赛从来没有机会的人,打败了他。他淡然处之。
无论如何,我们坐在精英咖啡厅的露台上,哈维·斯通刚过了马路。
“去丁香园?”我说。
“我有个约。”
“什么时候?”
“七点一刻弗朗西丝要来这里。”
“她来了。”
弗朗西丝正从街对面过来。她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孩,走路时动作幅度很大。她挥了挥手,笑了。我们注视着她穿过马路。
“你好,”她说,“真高兴你在这里,杰克。我一直想跟你谈谈。”
“你好,弗朗西丝。”科恩说。他笑了。
“怎么,你好,罗伯特。你在这里?”她继续下去,说话很快。“我他妈太难受了。这个人,”她对科恩摇头,“不回家吃午餐。”
“我没义务回去。”
“哦,我知道。可你没对厨师说呀。我自己有一个约,保拉又不在她的办公室。我去里茨饭店等她,她没来。当然我没有钱在里茨吃午餐——”
“那你怎么办?”
“哦,出来了,当然,”她用一种假装的欢乐风度说道,“我一向守约。如今没人守约。我应该知道的。对了,你怎么样,杰克?”
“很好。”
“你带来参加舞会的女孩不错,然后你又跟那个叫布蕾特的走了。”
“你不喜欢她吗?”科恩问。
“我认为她迷死人了。你不这么认为吗?”
科恩什么也没有说。
“看,杰克,我想跟你聊聊。你想跟我去罗姆吗?你待在这里,好吗,罗伯特?来吧,杰克。”
我们穿过蒙帕纳斯大道,在一张桌前坐了下来。一个男孩过来卖《巴黎时报》,我买了一份,打开报纸。
“怎么了,弗朗西丝?”
“哦,没什么,”她说,“只是他想离开我。”
“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哦,他之前逢人便说我们要结婚了,我告诉了我母亲和其他人,现在他不想结婚。”
“怎么回事?”
“他认为他还没有享受够。他去纽约的时候我就知道会出这种事。”
她抬起头,眼睛非常明亮,尽量无谓地说道。
“如果他不想结婚,我不会嫁给他。我当然不会勉强。现在说什么我也不会嫁给他。可对我来说似乎有点晚了,我们等了三年,我刚刚办妥离婚手续。”
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们本想去庆祝,然而我们吵架了。这太幼稚了。我们吵得昏天黑地,他哭着请求我理智点,他说他就是做不到。”
“真倒霉。”
“我应该说真倒霉。我在他身上浪费了两年半。我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男人想要娶我。两年前在戛纳,我可以嫁给任何我想嫁的人。想要娶个漂亮女人安定下来的老家伙都对我疯狂。如今我想我找不到任何人。”
“你当然可以想嫁谁就嫁谁。”
“不,我不相信。况且我也很喜欢他。我想要孩子。我总是想我们会有孩子。”
她眼神明亮地看着我。“我从来不太喜欢孩子,但我不认为我会一辈子没有孩子。我总是觉得我会有孩子,并且喜欢他们。”
“他有孩子了。”
“哦,是的。他有孩子,他有钱,他还有个有钱的妈妈,他还写了本书,没人会出版我写的东西,没有任何人。虽然并不糟糕。我一点钱也没有。我本来可以弄到一笔赡养费,但我以最快的方式离了婚。”
她再次眼神明亮地看着我。
“这不对。这是我自己的过错,但也不尽然。我本应该更明白些。我跟他说这些时,他只是哭,说他不能结婚。为什么他不能结婚?我会成为一个好妻子。我很容易相处。我不会去干涉他。这没有任何用。”
“真丢人。”
“没错,真丢人。可说这些没有用,是吧?来吧,让我们回咖啡店。”
“我什么也做不了。”
“不是的。别让他知道我跟你谈过了。我知道他想要什么,”她第一次放下她那种欢快的、极其愉快的态度,“他想一个人回纽约,在那里,他的书出版后有一堆年轻人喜欢。那就是他想要的。”
“也许他们不喜欢他的书。我认为他不是那样的人。真的。”
“你不像我这么了解他,杰克。那就是他想做的事情。我知道。我知道。那就是他不想结婚的原因。他想在这个秋天靠自己赢得一场大胜。”
“想回咖啡店吗?”
“是的,走吧。”
我们从桌前起身——他们没给我们拿喝的——穿过街道朝精英咖啡馆走去,科恩在大理石表面的桌子后面坐着,朝我们微笑。
“噢,你笑什么?”弗朗西丝问他,“感到特别开心?”
“我笑你和杰克,还有你们的秘密。”
“哦,我告诉杰克的不是秘密。大家马上会知道。我只是想给杰克一个像样的版本。”
“那是什么?有关你要去英国的事情?”
“是的,关于我要去英国的事。哦,杰克!我忘了告诉你。我要去英国。”
“那不是很好吗!”
“是的,那些名门望族就是这么解决问题的。罗伯特打发我去。他准备给我两百英镑,我去拜访朋友。是不是很美好?我的朋友们还不知道呢。”
她转向科恩,对他笑。他现在没有笑。
“你本来只想给我一百英镑,不是吗,罗伯特?但我让他给我两百英镑。他真的非常慷慨。是吧,罗伯特?”
我不知道怎么能对罗伯特·科恩说这么吓人的话。对于有些人,你不能当面无礼。他们给你一种感觉:如果你口不择言,这个世界会在你眼前毁灭掉。现在科恩默默接受了一切。就是这样,在我面前发生,我居然没有去阻止的冲动。这跟日后发生的事情比较起来,算是朋友间的玩笑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弗朗西丝?”科恩打断道。
“听听。我要去英国。我要去拜访朋友,甚至拜访不欢迎自己的朋友?哦,他们会接待我的,没错。‘你好,我亲爱的。好久不见。你亲爱的母亲呢?’没错,我亲爱的母亲怎么样呢?她把她所有的钱买了法国战争债券。没错,她这么做了。也许是世上唯一一个这么做的人。‘罗伯特呢?’或者非常小心地谈起罗伯特。‘你可千万小心,别提到他,我亲爱的。可怜的弗朗西丝有一段不幸的经历。’这不是很有趣吗,罗伯特?你不觉得有趣吗,杰克?”
她转向我,脸上挂着可怕的灿烂笑容。对于她来说,她非常满足这时候有一位听众。
“你又要去哪里呢,罗伯特?这是我自己的过失,没错。绝对是我自己的过失。我让你甩掉杂志社那个小秘书时,我应该想到你也会以同样的方式甩掉我。杰克还不知道那件事。我要告诉他吗?”
“上帝在上,闭嘴,弗朗西丝。”
“好,我应该告诉他。罗伯特的那个杂志社有一个小秘书。就是世界上那种最甜蜜的小东西,他认为她很棒,接着我来了,他也认为我很棒。我让他甩掉她,他搬迁杂志社时,一路带她从卡梅尔来到普罗温斯敦,打发她回去时他甚至没有付给她回西海岸的旅费。全为了取悦我。那时他认为我风华绝代。是吧,罗伯特?”
“你别误会,杰克,跟那位秘书绝对是柏拉图式的。甚至谈不上柏拉图。什么也没有,真的。她很好。他那么做只是为了取悦我。嗯,凡动刀的必将死于刀下。这不是很有故事性吗?下本书你可以用上,罗伯特。”
“你知道罗伯特要为新书寻找材料。不是吗,罗伯特?那就是他要离开我的原因。他认为我不适于上电影镜头。你瞧,我们住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他一直非常忙,写这本书,他不记得有关我们的任何事情。现在他要出去找一些新材料。嗯,我希望他找到一些骇人听闻的有趣事情。”
“听着,罗伯特,亲爱的。让我给你一句忠告。你不会介意,是吧?别跟年轻女人吵架。尽量不要。因为一吵起来你没法不哭,然后你会十分怜惜自己,没法记得另一个人说的话。那样的话你永远没法记得任何谈话。尽量平静下来。我知道这非常难。但是记得,这样做是为了文学。我们都该为了文学牺牲。看看我。我要一声不吭地去英国了。都是为了文学。我们必须帮助年轻的作家。你不这么认为吗,杰克?但你算不上个年轻的作家。你是吗,罗伯特?你三十四岁了。不过我仍然认为对一个伟大的作家来说这是年轻的。瞧瞧哈代。瞧瞧阿纳托尔·法朗士[353]。他不久前刚过世。不过罗伯特认为他不是个好作家。他的一些法国朋友这么跟他说的。他自己读不太懂法语。他还没你写得好,是吧,罗伯特?你认为他需要出去找材料吗?他不愿意娶他的情妇时,你觉得他是怎么对她们说的?我想知道他是否也哭泣。哦,我想起件事,”她把戴着手套的手拿到唇边,“我知道罗伯特不想娶我的真正原因了,杰克。我刚想起来。我在精英咖啡馆看到了一个幻象。这不是很神秘吗?有一天他们会竖起一块匾。就像在卢尔德。你想听吗,罗伯特?我来告诉你。很简单。我纳闷为何之前没想到。你瞧,罗伯特一直想要一个情妇,而如果他不娶我,那么,他就有了一个。我当他的情妇两年多了。知道怎么回事了吧?如果他娶我,就像他一直承诺的那样,那将是一切浪漫的终结。你不觉得我很聪明吗,琢磨出这一切?事实如此。看看他,看是不是?你要去哪里,杰克?”
“我要进去看看哈维·斯通。”
我朝里走时,科恩抬起头来。他的脸发白。为什么他还坐在那里?为什么他像这样接受一切?
我靠在吧台上往外看,能透过窗户看见他们。弗朗西丝在对他说话,笑容灿烂,每次问“不是吗,罗伯特?”这句话时就看向他的脸。或许她现在没有问这句话。也许她说了别的事情。我告诉男招待我不想喝东西,从侧门走了出去。走出门后,我透过两层玻璃往回看,看到他们坐在那里。她仍然在跟他说话。我沿着一条小巷走到拉斯帕丽大道。一辆出租车驶过来了,我钻了进去,给了司机我的公寓地址。 海明威精选集典藏套装(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