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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永别了,武器(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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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纳尔迪进来时,我醒了过来,但他没有说话,我就又睡了一会儿。不过,早晨天还没亮,我就穿戴好走了。我走时他还没醒。

  我以前从没到过班西扎高原,此时来到河边,就是我上次受伤的地方,走上奥军曾经盘踞过的山坡,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那边新铺了一条很陡的山路,路上有许多卡车。再过去,路平坦下来,我看见雾气弥漫的树林和峻岭。那些树林一下子就给占领了,因而没遭到破坏。再往前去,路就没有山丘的掩护了,不过,它的两边和顶上都有席子遮掩。路的尽头是一个被摧毁了的村庄。村子那边的上方就是前线,周围有许多大炮。村里的房子给炸得破烂不堪,但一切都组织得井然有序,到处都是指示牌。我们找到了吉诺,他请我们喝了点咖啡,随后我跟他去见了几个人,看了看救护站。吉诺说英国救护车在班西扎那边的拉夫内忙活。他非常佩服英国人。他说炮火依然不断,不过没怎么伤着人。现在雨季已经开始,病号就会多起来。据说奥军要发动进攻,但他不相信。还说我们也要发动进攻,但是一直没有增派部队来,所以他觉得也不可能。这里食品供应不足,他很想到戈里察饱餐一顿。他问我昨天晚饭吃什么啦,我告诉了他,他说那太好啦。他特别赞赏那道甜食。我没有细加描述,只说是一道甜食,我想他一定以为是什么精美的食品,想不到只是面包布丁。

  他问我知道他会被派到哪里去吗,我说不知道,只晓得剩下的救护车有几辆在卡波雷托。他希望到那儿去。那是个宜人的小镇,他喜欢镇后面那耸入云霄的高山。他是个好小伙,看来人人都喜欢他。他说圣加布里埃尔那仗打得真叫惨,还有洛姆那头的进攻也真糟糕。他说在我们前边和上边的泰尔诺瓦山脉,奥军在树林里布置了好些大炮,夜里对着大路狂轰滥炸。最让他心惊胆战的是敌人海军的大炮。我认得出这种炮,因为它们的弹道是平直的。只要你听到轰的一声,随即就是一阵尖厉的嘶鸣。他们通常是双炮齐发,一门紧挨着一门,炸裂的弹片特别大。他让我看了一片,那是块较为平整的锯齿形的铁片,有一英尺多长,看上去就像巴比特合金[95]。

  “我没觉得它们威力大,”吉诺说,“但却把我吓坏了。你听那响声,好像直冲着你来的。先是轰的一声,接着是尖厉的嘶鸣和爆炸声。让人一听就被吓个半死,就算不受伤又有什么用?”

  他说我们对面的敌军阵地上如今有些克罗地亚人,还有些马扎尔人[96]。我们的部队仍然处于进攻位置。假若奥军发动进攻,我们既没有线路进行联络,也没有地方可以退守。高原上耸起的低矮山峦,本是防守的上佳阵地,但却没有采取措施做好防御部署。他问我对班西扎究竟有什么看法。

  我原以为这地方比较平坦,更像高原,没想到这地方这样高低不平。

  “高地上的平原,”吉诺说,“但是没有平原。”

  我们回到他住的那幢房子的地窖。我说我原以为顶部平坦又有一定深度的山脊,比一连串的小山防守起来更容易,更有把握。我争辩说,往山上进攻并不比在平地上进攻困难。“那要看是哪种山了,”他说,“看看圣加布里埃尔吧。”

  “是呀,”我说,“可是麻烦就出在平坦的山顶。人家攻上山顶是很容易的。”

  “不那么容易吧。”他说。

  “还是容易,”我说,“但是这个情况比较特殊,因为无论如何,那与其说是座山,不如说是个要塞。奥军已在那儿设防多年了。”我的意思是,从战术上来讲,凡是带有某种机动性的战争,拿一连串的山作战线是很难守住的,因为那太容易被敌人包抄了。你应该留有可以机动的余地,而山是不太能机动的。再说,从山上往下射击,总会射过头的。一旦侧翼被包抄了,那些精兵就给困在最高的山峰上。我不相信山地战。我说我反复考虑过这个问题。你抢占一座山,我夺取一座山,但是认真打起仗来,人人还得从山上下来。

  “假如山是边境线的话,那怎么办呢?”他问。

  “我还没想出办法来。”我说,我们俩都笑起来。“但是,”我说,“过去,奥军总在维罗纳附近的方形要塞被击败。他们把奥军引下平原来,在那里歼灭他们。”

  “是的,”吉诺说,“可那都是法国人,你在别人的国土上打仗,总能干净利落地解决军事问题。”

  “是的,”我赞成道,“你要是在自己的国土上,干起来就不会这么有板有眼了。”

  “俄国人就干得有板有眼,让拿破仑跌入陷阱。”

  “是的,可是人家版图辽阔呀。你要是想在意大利以撤退来诱捕拿破仑,那就只好退到布林迪西[97]去。”

  “一个糟糕的地方,”吉诺说,“你去过那儿吗?”

  “去过,但没待过。”

  “我是个爱国者,”吉诺说,“但是我对布林迪西和塔兰托[98]却爱不起来。”

  “你喜爱班西扎吗?”我问。

  “土地是神圣的,”他说,“但我希望它能多长些土豆。你知道我们才来的时候,发现了奥军种下的土豆地。”

  “这里真缺乏食品吗?”

  “我自己总是吃不饱,不过我饭量大,倒也没挨过饿。这里的伙食很一般。前线的部队吃得相当好,但是支援部队就没有那么多吃的。肯定是什么环节出了问题。食品应该是充足的。”

  “是角鲨把食品拿到别的地方去卖了。”

  “是的,他们把食物尽可能多地供应前线的部队,后面的部队就供应不足了。他们把奥军的土豆和树林里的栗子都吃光了。应该给他们吃得好一些,我们都是很能吃的人。我想食品一定是够吃的。士兵食品不足,这是很糟糕的。肚子吃不饱,想法就不一样,这你注意到没有?”

  “注意到了,”我说,“吃不饱就打不了胜仗,只会打败仗。”

  “我们不谈打败仗吧,打败仗已经谈得够多的了。今年夏天的努力不可能是徒劳的。”

  我一言不发。什么神圣、光荣、牺牲、徒劳之类的字眼,我一听就害臊。我们听到过这些字眼,有时还是站在雨中听的,站在几乎听不到的地方,只依稀听见几个被大声吼出来的字眼;我们也读到过这些字眼,是从别人张贴在旧公告上的新公告上读到的。如今观察了这么久,我没见到什么神圣的事,那些光荣的事也没什么光荣。至于牺牲,那就像芝加哥的屠宰场,只不过那肉不再加工,而是埋掉罢了。有许多字眼你根本听不进去,到头来就只有地名还有点尊严。有些数字也一样,还有某些日期,只有你能说出这些和地名来,也才有点意义。诸如光荣、荣誉、勇敢、神圣之类的抽象名词,若跟村名、路号、河名、部队番号和日期放在一起,那简直令人作呕。吉诺是个爱国者,所以他讲的话有时让我们产生隔阂,但他也是个不错的青年。我了解他是个爱国者,他天生就是一个爱国者,他和佩杜齐一道,开着车回戈里察去了。

  那天整天都有暴风雨。风狂雨骤,到处是积水和泥泞。那些破房子的灰泥又灰又湿。临近傍晚时,雨停了,我从二号救护站外边,看到秋天光秃而潮湿的原野,山顶上云团缭绕,路上的席屏湿淋淋地滴着水。太阳在落山前露了一下脸,映照着山脊那边光秃秃的树林。在那山脊上的树林里,奥军有许多大炮,不过开炮的只有几门。我看见前线附近一幢毁坏的农舍上空,突然出现一个个榴霰弹的烟团;那轻柔的烟团,中间发出黄白色的闪光。这闪光一过,便听到轰鸣声,然后我看到那个烟球在风中变形,变稀薄。在一幢幢农舍的瓦砾堆中,以及救护站那幢破房子旁边的路上,有许多榴霰弹的铁丸,但是那天下午敌人并没向救护站附近开炮。我们装了两车伤员后,沿着被湿席子遮掩的路上开去,夕阳的余辉从条条席子的空隙中射进来。我们还没开到山后那段没遮掩的路上,太阳就下去了。我们在这没遮掩的路上朝前驶,后来车子拐了个弯来到旷野里,当驶进搭有席子的方形拱道时,天又下雨了。

  夜里起了风。凌晨三点,大雨如注,炮轰开始了,克罗地亚人穿过山上牧场,穿过一片片树林,冲到前线来。他们冒雨在黑暗中发起战斗,二线被吓坏了的士兵进行反击,将他们赶了回去。雨中炮轰无数,火箭频发,全线都响起了机关枪和步枪。他们没有再来进攻,前线安静了些,在阵阵狂风骤雨的间隙,我们听得见从北方远处传来的猛烈的炮轰声。

  伤员陆续进入救护站,有的是用担架抬来的,有的是自己走来的,还有的是由人背着越过田野送来的。他们浑身都湿透了,个个都吓得要命。我们把伤员从救护站地下室抬上来,放在担架上,装满了两部救护车。我关上第二辆车的车门时,感觉打在脸上的雨变成了雪。雪花在雨中又沉又快地落下来。

  天亮后,还在刮狂风,但是雪却停了。那雪一落在湿地上,就化掉了,现在又下起雨来。天刚亮,敌人就又来了一次进攻,但是没有得逞。我们一整天都在等待敌人进攻,一直到太阳落山。在南边那道长满树木的长山脊下,聚集了奥军的许多大炮,他们就在那儿发起炮击。我们也等待对方炮轰,但是没有等到。天渐渐黑了下来,村后田野上的大炮开火了,炮弹从我们这边往外飞,听起来很畅快。

  我们听说敌人南边的进攻失败了。那天夜里他们没再进攻,但是我们听说,他们在北边取得了突破。夜里传来消息,我们准备撤退。这消息是救护站那个上尉告诉我的。他是从旅部听来的。过了一会儿,他接完电话说,那消息是谣传。旅部接到命令,无论如何都要守住班西扎这条战线。我问起敌军突破的消息,他说他在旅部听说,奥军突破了第二十七军团阵地,直逼卡波雷托。北边整天有激战。

  “假如这些龟孙子让他们突破的话,我们就完蛋了。”他说。

  “是德军在进攻。”一位医务军官说。“德军”这个字眼很让人害怕,我们可不想和德军有什么瓜葛。

  “有十五个师的德军,”医务军官说,“他们已经突破了,我们就要给切断了。”

  “在旅部,他们说这条线一定要守住。他们说敌人突破得还不太厉害,我们要守住从马焦雷山一直横穿山区的防线。”

  “他们从哪儿听说的?”

  “从师部。”

  “我们要撤退的命令也是从师部来的。”

  “我们直属于军部,”我说,“不过在这儿,我受你指挥。你让我走,我就走。不过命令总得弄准确些。”

  “命令是我们要留守在这儿。你把伤员从这儿运到后送站。”

  “有时,我们还把伤员从后送站运到野战医院,”我说,“告诉我,我从没看到过撤退。如果要撤退,伤员怎么办?”

  “伤员不撤退。能带多少就带多少,其余的只好撂下。”

  “我们车里装什么呢?”

  “医院设备。”

  “好的。”我说。

  第二天夜里,撤退开始了。我们听说德军和奥军突破了北面防线,正沿山谷朝奇维达莱和乌迪内挺进。撤退倒挺有秩序,部队浑身淋湿,情绪沮丧。夜间,我们开着车子在拥挤的路上慢慢行驶,越过了冒雨行进的部队,大炮、马车、骡子和卡车,都在从前线撤离。情况并不比进攻时混乱。

  那天夜里,我们帮助那些设在高原上没怎么被毁坏的村庄里的野战医院撤退,把伤员运到河床边的普拉瓦。第二天又冒雨奔波了一整天,协助普拉瓦的医院和后送站撤退。那天雨下个不停,班西扎的部队冒着十月的秋雨,撤下了高原,渡过了河,那年春天就在这儿取得了重大胜利。第二天中午,我们进入戈里察,雨停了,城里几乎全空了。我们的车子开上街时,他们正在把那些招待士兵的妓院里的姐儿们往卡车上装。共有七个姐儿,都戴着帽子,披着外衣,提着小提包。其中有两个在哭,另有一个对我们笑笑,还伸出舌头上下拨弄。她长着厚嘴唇和黑眼睛。

  我停下车,跑过去找那姐儿主管说话。军官妓院的姐儿们当天一早就走了,她说。上哪儿去了?去科内利亚诺了,她说。卡车开动了,厚嘴唇的姐儿又朝我们吐吐舌头,姐儿主管挥挥手。那两个姐儿还在哭,其他人则饶有兴致地看着车外的小镇。我回到车上。

  “我们应该跟她们一起走,”博内洛说,“那将是一次愉快的旅行。”

  “我们的旅行会愉快的。”

  “将是一次活受罪的旅行吧。”

  “我就是这个意思。”我说,我们顺着车道开到别墅前。

  “要是有些粗汉爬上车去想硬搞她们,我倒愿意看看热闹。”

  “你觉得会有人这么做吗?”

  “当然会。第二军团里谁都认识那个主管。”

  我们到了别墅门外。

  “她们管她叫女修道院院长,”博内洛说,“姐儿们是新来的,但是人人都认得她。他们一定是在刚要撤退时,才把姐儿们运到的。”

  “她们会乐一阵子的。”

  “我也说她们会乐一阵子的。我倒想免费玩玩。不管怎么说,那妓院的收费太高了,政府敲我们的竹杠。”

  “把车开出去,让机械师检查一下,”我说,“换换油,检查一下差速器。加满油,然后睡一觉。”

  “好的,中尉先生。”

  别墅里空无一人。里纳尔迪跟着医院撤退了,少校则率领医院人员乘指挥车走了。他在窗子上给我留下一张字条,叫我把堆积在门廊里的物资装上车,送到波代诺内。机械师早就走了,我回车库去。到了那儿,其余两辆车开来了,司机下了车。天又下起雨来。

  “我太困了,在从普拉瓦到这里的路上,我睡着了三次,”皮亚尼说,“我们该怎么办,中尉?”

  “我们换换油,涂些机油,加满汽油,然后把车子开到前面,把他们留下的破烂装上。”

  “然后就出发吗?”

  “不,我们得睡三个小时。”

  “基督啊,我好想睡觉呀,”博内洛说,“我都没法睁着眼睛开车了。”

  “你的车怎么样,艾莫?”我问。

  “还行。”

  “给我一套工作服,我帮你加油。”

  “这你就别干啦,中尉,”艾莫说,“那不费什么事。你去打点你的东西吧。”

  “我的东西都打点好了,”我说,“我去把他们留给我们的东西搬出来。车子一准备好,就尽快开过来。”

  他们把车开到别墅前面,我们把堆积在门廊里的医院设备装上车。装完以后,三辆车子排成一排,停在车道的树底下躲雨。我们进到别墅里。

  “到厨房生个火,把衣服烤干。”我说。

  “我不在乎衣服干不干,”皮亚尼说,“我只想睡觉。”

  “我要睡在少校的床上,”博内洛说,“我要在老头子睡的地方睡个觉。”

  “我不在乎在哪儿睡。”皮亚尼说。

  “这儿有两张床。”我打开了门。

  “我从不知道那屋里有什么。”博内洛说。

  “那是老甲鱼的房间。”皮亚尼说。

  “你们俩就睡这儿吧,”我说,“我会叫醒你们的。”

  “你要是睡过头了,中尉,奥军会叫醒我们的。”博内洛说。

  “我不会睡过头的,”我说,“艾莫上哪儿去了?”

  “他上厨房了。”

  “睡觉去吧。”我说。

  “我就睡,”皮亚尼说,“我眯眯盹盹地熬了一整天,连眼睛都睁不开啦。”

  “脱掉靴子,”博内洛说,“那可是老甲鱼的床啊。”

  “我管他什么老甲鱼的。”皮亚尼躺在床上,一双泥靴子直伸着,头枕在胳膊上。我走到厨房。艾莫点着了炉子,上面放了一壶水。

  “我想我还是做一点实心面,”他说,“大家醒来时肚子肯定会饿的。”

  “你难道不困吗,巴尔托洛梅奥?”

  “不太困。水一开,我就走。火会自己熄灭。”

  “你还是睡一会儿吧,”我说,“我们可以吃干酪和罐头牛肉。”

  “这个要好一点,”他说,“吃点热的东西对那两个无政府主义者有好处。你去睡吧,中尉。”

  “少校房里有张床。”

  “你睡那儿吧。”

  “不,我到楼上的老房间去。你想喝一杯吗,巴尔托洛梅奥?”

  “走的时候再喝吧,中尉。现在喝对我没什么好处。”

  “你要是三小时后醒来,而我又没来叫你,你就叫醒我,好吗?”

  “我没有表,中尉。”

  “少校房间的墙上有个挂钟。”

  “那好。”

  这时我走出去,穿过餐厅和门廊,走上大理石楼梯,来到我以前和里纳尔迪合住的房间。外边在下雨。我走到窗前,往外望去。天渐渐黑下来,我看到那三辆车子成一排地停在树底下。树在雨中滴着水。天冷了,树枝上挂着水滴。我回到里纳尔迪的床上,躺下去睡着了。

  出发前我们在厨房里吃了点东西。艾莫煮了一大盆面条,里面拌了洋葱和切碎的罐头肉。我们围桌而坐,喝了两瓶人家留在别墅地窖里的葡萄酒。外头天黑了,雨还在下。皮亚尼昏昏欲睡地坐在桌旁。

  “我觉得撤退比推进好,”博内洛说,“撤退时有巴勃拉酒喝。”

  “我们现在有酒喝,明天也许只能喝雨水了。”艾莫说。

  “明天我们就到乌迪内了,到时大家可以喝香槟了。乌迪内可是那些逃避兵役的家伙的地盘呀。醒醒,皮亚尼!我们明天就在乌迪内喝香槟了!”

  “我醒着呢,”皮亚尼说。他往盘子里盛了些实心面和肉,“你就不能弄些番茄酱吗,巴尔托?”

  “一点没有啊。”艾莫说。

  “我们要在乌迪内喝香槟。”博内洛说。他往杯子里斟满了清澈的巴勃拉红酒。

  “到乌迪内之前,我们可能喝——”皮亚尼说。

  “你吃饱了没有,中尉?”艾莫问。

  “吃饱了。把酒瓶给我,巴尔托洛梅奥。”

  “我给每部车子预备一瓶酒。”艾莫说。

  “你到底睡了没有?”

  “我不需要多睡,我睡了一会儿。”

  “明天我们就要睡国王的床了。”博内洛说。他感觉十分惬意。

  “明天也许我们要睡在——”皮亚尼说。

  “我要和女王一起睡觉。”博内洛说。他望望我,看我对这个笑话作何反应。

  “你要和女王一起睡觉。”皮亚尼昏昏欲睡地说。

  “这是叛逆罪呀,中尉,”博内洛说,“难道不是叛逆罪吗?”

  “闭嘴,”我说,“喝了一点酒就发神经啦。”外边雨下得很大。我看了看表,九点半。

  “该走了。”我说着站起身来。

  “你跟谁乘一辆车,中尉?”博内洛问。

  “跟艾莫,后一辆是你,再后一辆是皮亚尼。我们走大路去科尔蒙斯。”

  “我就怕我会睡着。”皮亚尼说。

  “好吧。我跟你坐一辆,然后是博内洛,然后是艾莫。”

  “这样最好,”皮亚尼说,“因为我太困了。”

  “我开车,你睡一会儿。”

  “不。只要我知道我一睡着,旁边有人叫醒我,我就能开。”

  “我会叫醒你的。把灯灭了吧,巴尔托。”

  “你还是让灯亮着吧,”博内洛说,“这地方我们已经不再用得着了。”

  “我房里还有只上了锁的小箱子,”我说,“你帮我拿下来好不好,皮亚尼?”

  “我们去拿,”皮亚尼说,“来吧,阿尔多。”他和博内洛一道走进了门廊。我听见他们上楼的声音。

  “这倒是个好地方,”巴尔托洛梅奥·艾莫说。他把两瓶酒和半块干酪装进帆布背包里,“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地方了。他们打算往哪儿撤,中尉?”

  “塔利亚门托那边,他们说的。医院和防区设在波代诺内。”

  “这个小镇比波代诺内好。”

  “我不了解波代诺内,”我说,“我只是打那儿路过。”

  “那地方不怎么样。”艾莫说。 海明威精选集典藏套装(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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