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永别了,武器(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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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前线的那天晚上,打发门房上车站,等火车从都灵开来,给我占一个座位。火车定于午夜开出。它是在都灵编组的车,大约夜里十点半抵达米兰,就停在车站,等到午夜再开。想要座位的话,得赶火车一到站,就上车去占。门房带了一个朋友,那是一个正在休假的机枪手,以前在一家裁缝店干活,两人齐心协力,总会抢到一个座位。我给了他们买站台票的钱,还把行李交给他们带去。我的行李是一只大帆布背包和两只野战背包。
大约五点钟,我跟医院里的人道了别,就出来了。门房把我的行李拎到他屋里,我告诉他说,我将近午夜时赶到车站。他妻子叫我一声“长官”,就哭了起来。她擦擦眼睛,握握我的手,接着又哭了。我拍拍她的背,她又哭起来。她一直帮我缝缝补补,是个又矮又胖的女人,长着一头白发和一张笑嘻嘻的脸。她一哭起来,整个脸就像碎了似的。我来到街拐角的一家酒店,坐在里面等候,眼睛望着窗外。外面又黑又冷,还有雾。我付了咖啡和格拉帕酒钱,借着窗口的灯光,望着外面的行人。我看见了凯瑟琳,便敲敲窗户。她望了望,看见是我,便笑了笑,我走出去迎接她。她身披一件深蓝色的斗篷,头戴一顶软毡帽。我们一起走着,沿着人行道走过一家家酒店,然后穿过集市广场,沿街往前走,穿过拱门,就到了大教堂广场。那儿有电车轨道,再过去便是大教堂。在雾中,教堂又白又湿。我们穿过电车轨道,左边是窗口灯火通明的店铺和拱廊的入口。广场上雾蒙蒙的,等我们走近大教堂前面时,大教堂显得非常雄伟,石墙上湿漉漉的。
“你想进去吗?”
“不。”凯瑟琳说。我们继续往前走。在前头一座石扶壁的阴影里,站着一个士兵和他的女朋友,我们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紧贴着石壁站着,士兵拿自己的斗篷裹住了她。
“他们很像我们。”我说。
“谁也不像我们。”凯瑟琳说。她说这话可没有沾沾自喜的意思。
“但愿他们有个可去的地方。”
“那对他们也不见得有好处。”
“我不知道。人人都该有个可去的地方。”
“他们可以进大教堂。”凯瑟琳说。我们已经过了大教堂。走到广场的尽头时,我们回头望望大教堂。教堂在雾中看着很美。我们站在一家皮货店前面,橱窗里摆着马靴、帆布背包和滑雪靴。每一样物品都单独陈列着:中间是帆布背包,一边是马靴,另一边是滑雪靴。皮具呈暗色,给油打得像旧马鞍一样光滑。电灯光把上了油的暗色皮具照得亮光光的。
“我们什么时候滑雪去?”
“再过两个月,米伦[82]就可以滑雪了。”凯瑟琳说。
“我们去那儿吧。”
“好的。”她说。我们继续往前走,又过了几家橱窗,拐进一条小街。
“这条街我从来没走过。”
“我上医院就走这条路。”我说。那是条很窄的小街,我们靠着右边走。雾中有很多行人。沿街尽是店铺,所有的窗口都亮着灯。有一家橱窗里放着一堆干酪,我们往里望了望。我在一家兵器店前停下来。
“进去看看。我得买支枪。”
“什么枪?”
“手枪。”我们走进去,我解开身上的皮带,把它连同空手枪套一起搁在柜台上。柜台后边有两个女人,她们拿出几把手枪来。
“得配得上这枪套。”我说,一边把手枪套打开。这是个灰色皮枪套,是我从旧货店买来的,在城里佩带。
“她们有好手枪吗?”凯瑟琳问。
“都差不多。我能试试这一支吗?”我问那女人。
“现在可没有地方试枪,”她说,“不过枪是很好的,包你买了没错。”
我啪地扳了一下扳机,然后再拉回去。弹簧相当紧,但却很顺当。我瞄准了,又啪地扳了一下。
“二手货,”女人说,“原是一位军官的,那可是个神枪手。”
“是你卖给他的吗?”
“是的。”
“你怎么又弄回来啦?”
“从他的勤务兵手里。”
“也许你还有我的呢,”我说,“这多少钱?”
“五十里拉,很便宜的。”
“好的。我还要两个弹夹和一盒子弹。”
她从柜台底下取出这些东西来。
“要不要军刀?”她问,“我有几把二手军刀,很便宜。”
“我要上前线了。”我说。
“噢,是吗,那你用不着军刀了。”她说。
我付了子弹和手枪的钱,把弹匣装满子弹,推进弹膛,再把手枪插进枪套里,将另外两个弹夹也装上了子弹,然后插在手枪套上的皮槽里,最后再把皮带扣紧。手枪挂在皮带上,感觉挺沉的,不过我看还是佩带制式手枪为好,因为那样你总能搞到子弹。
“现在我们可是全副武装了,”我说,“这是我必须记住要办的一件事。我那支枪在我来医院时让人给拿走了。”
“希望这是把好枪。”凯瑟琳说。
“还要别的吗?”那女人问。
“不要了。”
“手枪上有根扣带。”她说。
“我注意到了。”
“你不要个哨子吗?”那女人还想兜售点别的东西。
“不要了。”
女人说了声再见,我们来到外边人行道上。凯瑟琳朝窗子里望去。那女人朝外望望,向我们鞠了个躬。
“那些镶在木头里的小镜子是做什么用的?”
“是用来吸引鸟的。人们拿这种小镜子在田里转来转去,云雀看见便飞出来,意大利人就开枪打。”
“真是个别出心裁的民族,”凯瑟琳说,“你们在美国不打云雀吧,亲爱的?”
“没有专门打的。”
我们穿过街道,开始沿着另一边走。
“我现在感觉好些了,”凯瑟琳说,“刚出发的时候,我觉得很难受。”
“我们俩在一起,总是感觉挺好的。”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是的,可我半夜就得走了。”
“别想了,亲爱的。”
我们沿着街道继续走。雾气弥漫中,街灯也发黄了。
“你不累吧?”凯瑟琳问。
“你呢?”
“我没事,走路挺有意思。”
“不过,可别走得太久了。”
“好的。”
我们拐进一条没有灯光的小街,在街上走着,我站住了吻凯瑟琳。我吻她的时候,感觉到她便把手搭在我肩膀上。她拉着我的斗篷罩在她身上,这样就把我们俩都裹住了。我们站在街上,身子靠着一面高墙。
“我们找个地方去吧。”我说。
“好。”凯瑟琳说。我们沿街走去,来到运河边一条比较宽阔的街道。街的另一边是一面砖墙和一些建筑物。我看到街的前头有一辆电车正在过桥。
“我们可以在桥上叫辆马车。”我说。我们在雾中站在桥上等马车。几辆电车开过去了,满载着回家的人们。随后,倒是来了一辆马车,可是里边有个人。雾气渐渐变成了雨。
“我们可以步行或乘电车。”凯瑟琳说。
“总会有车来的,”我说,“马车都要打这儿过的。”
“来了一辆。”她说。
车夫将马停下,把计程表上的金属招牌放了下来。马车的车篷撑起来了,车夫的外衣上滴着雨水。他那顶有光泽的帽子虽然打湿了,但还在闪闪发光。我们一起坐在后座上,因为罩着车篷,里边光线很暗。
“你叫他上哪儿?”
“车站。车站对面有一家旅馆,我们可以去那儿。”
“我们这样去行吗?不带行李去?”
“行。”我说。
马车冒雨穿过一条条小街,上车站可有一段很远的路。
“我们不吃饭吧?”凯瑟琳问,“我担心我会饿。”
“我们就在房间里吃。”
“我没衣服穿,连件睡衣都没有。”
“买一件吧,”我说罢,就喊车夫,“到曼佐尼大街去一下。”
他点点头,到了下一个街角便往左拐去。来到大街上,凯瑟琳就留心找商店。
“这儿有一家。”她说。我叫车夫停车,凯瑟琳下去了,穿过人行道,进了商店。我靠在马车上等她。外面下着雨,我能闻到雨中潮湿的街道和马冒着热气的气味。她拎着一包东西回来了,上了车,马车又走了。
“我很奢侈,亲爱的,”她说,“不过,这件睡衣真不错。”
到了旅馆,我叫凯瑟琳在马车里等着,我进去找经理。房间有的是。于是我回到马车那里,付了车钱,跟凯瑟琳一起走进旅馆。迎面跑来一个身着超多纽扣的制服的小伙计,帮着拿那包东西。经理恭恭敬敬地领着我们朝电梯走。旅馆里有许多红色长毛绒帷幕和黄铜装饰品。经理陪着我们乘电梯上楼。
“先生和夫人想在房间里用餐吧?”
“是的。请把菜单送上来好吗?”
“晚饭想来点什么特别的吧,是吃点野味还是来份蛋奶酥?”
电梯上了三层楼,每过一层都咔嗒响一声,后来又响了一声,便停住了。
“你们有些什么野味?”
“有野鸡和山鹬。”
“来只山鹬吧。”我说。我们在走廊里走着。地毯旧了,走廊里有很多门。经理停下来,拿钥匙打开了一道门,再把门推开。
“就这间,很不错的。”
制服上有许多纽扣的小伙计把包裹放在房中央的桌子上。经理拉开窗帘。
“外面有雾。”他说。房里装饰着红色长毛绒帷幕,还有好多镜子、两把椅子和一张大床,床上铺着缎子床罩。有一道门通向浴室。
“我叫人把菜单送上来。”经理说。他鞠个躬,出去了。
我走到窗前,往外望去,然后拉了拉窗帘绳,那长毛绒厚窗幔便闭拢了。凯瑟琳坐在床上,望着那盏刻花玻璃枝形吊灯。她已经脱下了帽子,头发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她从一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便伸手理起头发来。我从另外三面镜子里看着她,她看样子不大高兴,斗篷掉在床上也不在意。
“怎么啦,亲爱的?”
“我以前从不觉得自己像个妓女。”她说。我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到一边,朝外面张望。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子。
“你不是妓女。”
“我知道,亲爱的。但是感觉自己像个妓女,滋味不好受。”她的声音听上去又冷漠又沉闷。
“这是我们能住的最好的旅馆了。”我说。我望着窗外,隔着广场,看得见车站的灯光,街上有马车驶过。我还看见了公园里的树木,旅馆的灯光映照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唉,见鬼,我心想,难道我们现在还要争吵吗?
“请到这儿来,”凯瑟琳说,她沉闷的音调消失殆尽,“请你过来呀。我又是个好姑娘了。”我朝床上看过去,她笑盈盈的。
我走过去,挨着她身边坐下,吻她。
“你是我的好姑娘。”
“我当然是你的。”她说。
吃过饭以后,我们心情好了起来。随后。就感觉非常快活,又过了不久,这房间就像是我们的家了。在医院里,我那间病房曾是我们的家,现在这个房间同样是我们的家了。
吃饭的时候,凯瑟琳披着我的军上衣。我们都很饿,饭菜味道不错,我们俩还喝了一瓶卡普里和一瓶圣埃斯塔菲。酒主要是我喝的,不过凯瑟琳也喝了一点,喝过后觉得很带劲。我们晚饭吃了一只山鹬,配上蛋奶酥土豆、栗子泥、沙拉,甜点吃的是意式酒蒸蛋糕。
“这房间不错,”凯瑟琳说,“很舒适。我们在米兰期间,本该一直住在这儿。”
“这房间布置得挺滑稽的。不过,还是不错。”
“情色产业是奇异的,”凯瑟琳说,“经营这种行业的人似乎挺有品位的。红色长毛绒的确不错,我正需要这样的东西,镜子也很诱惑人。”
“你是个可爱的姑娘。”
“不知道早晨在这样的房间里醒来时,会有什么样的感觉。不过这房间真是很棒。”我又倒了一杯圣埃斯塔菲。
“我倒希望我们能干点真正的坏事,”凯瑟琳说,“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似乎太天真太单纯了。我很难相信我们做了什么错事。”
“你是个了不起的姑娘。”
“我只是觉得饿,饿极了。”
“你是个单纯的好姑娘,”我说。
“我是个单纯的姑娘。除了你以外,从来没有人这样认为。”
“我最初遇见你的时候,有一次花了一下午想象我们一起去加富尔大酒店[83],情况将会怎么样。”
“你真不害臊。这儿可不是加富尔大酒店吧?”
“不是。他们那儿是不会接纳我们的。”
“总有一天,他们会接纳我们的。这就是你我不同的地方,亲爱的。我从来什么都不想。”
“你压根儿什么都不想吗?”
“想一点。”她说。
“噢,你是个可爱的姑娘。”
我又倒了一杯酒。
“我是个很单纯的姑娘。”凯瑟琳说。
“起初我不这么想,我以为你是个疯姑娘。”
“我是有点疯,可我不是复杂意义上的疯。我没把你搞糊涂吧,亲爱的?”
“酒真了不起,”我说,“酒能让你忘掉一切坏事。”
“酒是好,”凯瑟琳说,“但它让我父亲患上了严重的痛风病。”
“你父亲还在吗?”
“还在,”凯瑟琳说,“他有痛风病,你不必见他。你父亲还在吗?”
“不在了,”我说,“我有个继父。”
“我会喜欢他吗?”
“你不必见他。”
“我们多幸福啊,”凯瑟琳说,“我不会再对任何人感兴趣了。我嫁给了你,真是很幸福。”
侍者进来收走了餐具。过了一会儿,我们都静下来,可以听见外面的雨声。楼下、街上传来汽车的喇叭声。我便说:
但我随时都听见在我背后,
时间的战车张着翅膀匆匆逼近。
“我了解那首诗,”凯瑟琳说,“是马维尔[84]写的。但它讲的是一个姑娘不愿和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
我觉得头脑很清醒,很冷静,便想谈点实在的事情。
“你准备到什么地方生孩子?”
“还不知道,尽量找个好地方吧。”
“你准备怎么安排?”
“尽量安排好。别发愁,亲爱的。战争结束前,我们也许要生好几个孩子呢。”
“快到该走的时间了。”
“我知道。你想时间到,那时间就到。”
“不想。”
“那就别发愁了,亲爱的。你先前还好好的,现在又发愁了。”
“我不愁。你多久给我写一封信?”
“每天都写。他们会看你的信吗?”
“他们的英语不行,让他们看也不碍事。”
“我要把信写得混乱不堪。”凯瑟琳说。
“可别太混乱了。”
“稍微混乱一点吧。”
“恐怕我们得出发了。”
“好的,亲爱的。”
“真不想离开这好好的家。”
“我也是。”
“但我们还是得走了。”
“好吧。不过,我们的家总是待不久。”
“将来会待得久的。”
“你回来的时候,我会给你准备一个好好的家。”
“也许我马上就回来了。”
“也许你脚上会受点轻伤。”
“也许是耳垂。”
“不,我希望你的耳朵保持原样。”
“那我的脚呢?”
“你的脚已经受伤了。”
“我们得走了,亲爱的,真的。”
“好吧。你先走。” 海明威精选集典藏套装(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