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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永别了,武器(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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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早晨,我大约三点钟醒来,听见凯瑟琳在床上辗转反侧。

  “你没事吧,凯特?”

  “有些疼了,亲爱的。”

  “有规律的疼吗?”

  “不,不大有规律。”

  “要是有规律的话,我们就得去医院了。”

  我困得厉害,又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又醒来了。

  “你还是给医生打个电话吧,”凯瑟琳说,“我想这次也许真来了。”

  我去给医生打电话。“多长时间疼痛一次?”他问。

  “多长时间疼痛一次,凯特?”

  “我想是一刻钟一次吧。”

  “那就应该上医院了,”医生说,“我穿上衣服马上就去。”

  我挂断了,给车站附近的汽车行打电话,叫一辆出租车来。好久没人接电话。后来终于有人接了,答应马上派辆车过来。凯瑟琳在穿衣服,她把包都收拾好了,里边装着她住院的用品和婴儿的东西。我到外边走廊里按电铃叫开电梯,没人回应。我走下楼去,除了值夜员,楼下没有别人。我自己开了电梯上去,把凯瑟琳的包放进去,凯瑟琳走进来,我们一起下去。值夜人员给我们开了门,我们走出去,坐在通车道的台阶旁的石板上,等出租车来。夜空晴朗,满天繁星,凯瑟琳非常兴奋。

  “我很高兴,总算开始了,”她说,“再过一会儿,一切就会过去的。”

  “你是个勇敢的好姑娘。”

  “我不害怕。不过,我还是盼着出租车快点来。”

  我们听见出租车从街上开来,看到了车前灯的灯光。车拐进车道,我把凯瑟琳扶上车,司机把包放在前面的座位上。

  “去医院。”我说。

  出租车出了车道,往山上驶去。

  到了医院,我们走进去,我拎着包。有个女人坐在服务台前,她在一个簿子上写下凯瑟琳的姓名、年龄、地址、亲属和宗教信仰。凯瑟琳说她没有宗教信仰,那女人就在那个词后边空白处画了一杠。她报的姓名是凯瑟琳·亨利。

  “我带你到你的房间去。”那女人说。我们乘电梯上去。那女人停下电梯,我们走了出去,跟着她走进下一条走廊。凯瑟琳紧紧抓住我的手。

  “就是这个房间,”那女人说,“请你脱了衣服上床吧。这儿有一件睡衣给你穿。”

  “我有睡衣。”凯瑟琳说。

  “你还是穿上这一件好。”那女人说。

  我走出去,坐在走廊里的一把椅子上。

  “你现在可以进来了。”那女人站在门口说。凯瑟琳躺在那张窄床上,穿着一件朴素的、宽大的睡衣,看上去好像是粗布床单改成的。她冲我笑笑。

  “我现在感觉好痛。”她说。那女人抓住她的手腕,看着表,计算阵痛的时间。

  “刚才痛得好厉害。”凯瑟琳说。我从她脸上看得出她痛得厉害。

  “医生呢?”我问那女人。

  “他在睡觉。需要他的时候他会来。”

  “现在我得给夫人办点事儿,”护士说,“请你再出去一下好吗?”

  我到了外边走廊。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两扇窗户,所有的门都关闭着。这儿散发着医院的气味。我坐在椅子上,望着地板,为凯瑟琳祈祷。

  “你可以进来了。”护士说。我进去了。

  “嗨,亲爱的。”凯瑟琳说。

  “怎么样?”

  “现在来得很频繁了。”她绷起了脸,然后笑了笑。

  “刚才真痛啊。你能不能把手再放到我背上,护士?”

  “只要对你有好处。”护士说。

  “你去吧,亲爱的,”凯瑟琳说,“出去弄点吃的。护士说像我这样还要拖好久呢。”

  “初次分娩通常都会拖好久的。”护士说。

  “请出去弄点东西吃吧,”凯瑟琳说,“我真的挺好。”

  “我再待一会儿。”我说。

  阵痛来得相当频繁了,然后又缓和下来。凯瑟琳非常兴奋。痛得厉害的时候,她说痛得好;等阵痛一减轻,她就失望,感到难为情。

  “你出去吧,亲爱的,”她说,“我觉得你在这儿反而让我不自在,”她又绷起了脸,“好了,这次好一些。我多想做个好妻子,好好地生下这孩子,可别傻里傻气的。请你去吃点早饭吧,亲爱的,然后再回来。我不会想你的,护士待我好极了。”

  “你有充足的时间吃早饭。”护士说。

  “那我走了。再见,心爱的。”

  “再见,”凯瑟琳说,“也替我吃一顿好好的早餐。”

  “哪儿可以吃到早饭?”我问护士。

  “顺着街走,广场那儿有家咖啡店,”她说,“现在应该开门了。”

  外边天亮起来了。我穿过空荡荡的街道,来到咖啡店。店窗口亮着灯。我走进去,站在镀锌的吧台前,老店主给了我一杯白葡萄酒和一只奶油蛋卷。蛋卷是昨天剩下来的,我把它蘸着酒吃,然后喝了一杯咖啡。

  “你这么早来做什么?”老头问。

  “我妻子在医院里生孩子。”

  “这样啊。祝你好运。”

  “再给我一杯酒。”

  他端起酒瓶来倒,溢出了一些酒,淌到镀锌的吧台上。我喝了这杯酒,付了账就出去了。外边街上,家家门口都摆着个垃圾桶,等着倒垃圾的来清理。有一条狗在用鼻子嗅着一只垃圾桶。

  “你想找什么?”我问,然后瞧瞧垃圾桶里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出来给它吃,但垃圾桶上面只有咖啡渣、尘埃和一些枯萎的花。

  “什么都没有啊,狗。”我说。狗穿过街道走了。我回到医院,上楼来到凯瑟琳那一层,顺着走廊走到她的房间。我敲敲门,没人回应。我推开门,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凯瑟琳的包还放在椅子上,她的睡衣挂在墙上的钩子上。我到走廊里到处找人,最后找到了个护士。

  “亨利夫人在哪儿?”

  “一位夫人刚刚进了产房。”

  “产房在哪儿?”

  “我带你去。”

  她带着我走到走廊的尽头。那房间的门半开着,我看见凯瑟琳躺在一张台子上,身上盖着一条被单。护士站在台子的一边,医生站在另一边,旁边有些圆桶。医生手里拿着一个橡胶面罩,面罩连着一根管子。

  “我给你拿件罩衣,你穿上就可以进去,”护士说,“请到这儿来。”

  她给我套上一件白大褂,用别针在脖子后面别住。

  “现在你可以进去了。”她说。我走进房去。

  “嗨,亲爱的,”凯瑟琳用虚弱的口气说,“我没有什么进展。”

  “你是亨利先生吧?”医生问。

  “是的。情况怎么样,医生?”

  “情况很好,”医生说,“我们到这儿来,便于用麻醉气减轻产痛。”

  “我这就要。”凯瑟琳说。医生把橡胶面罩往她脸上一罩,转了转刻度盘上的指针,我看着凯瑟琳急促地做着深呼吸。随即,她把面罩推开了,医生关掉了气阀。

  “这次痛得不是很厉害,刚才那次痛得才厉害呢。医生使我完全失去了知觉,是吧,医生?”她的声音有些怪。说到“医生”两字时,她提高了嗓门。

  医生笑了笑。

  “我又想要了。”凯瑟琳说。她把橡胶面罩紧紧按在脸上,急促地呼吸着。我听见她轻微地呻吟着,接着她推开了面罩,笑了笑。

  “这次痛得厉害,”她说,“这次痛得真厉害。别担心,亲爱的。你去吧,再去吃一顿早饭。”

  “我就待在这儿。”我说。

  我们大约是早上三点钟到的医院,到了中午,凯瑟琳还在产房里。疼痛减缓了,她看上去非常疲惫、非常憔悴,但她仍然很高兴。

  “我太不中用了,亲爱的,”她说,“真对不起。我原以为事情会很容易的。现在,又来了——”她伸手抓过面罩,捂在脸上。医生转动刻度盘,注视着她。过了一会儿,疼痛过去了。

  “不是很痛,”凯瑟琳说,她笑了笑,“我吸麻醉气吸上瘾了,真奇妙啊。”

  “我们在家里装一个吧。”我说。

  “又来了。”凯瑟琳急促地说。医生转动刻度盘,看着他的表。

  “现在间隔是多少?”我问。

  “大约一分钟。”

  “你不要吃中饭吗?”

  “我过一会儿就去吃。”他说。

  “你得吃点东西,医生,”凯瑟琳说,“真对不起,我拖了这么久。不能让我丈夫给我输麻醉气吗?”

  “你要是愿意的话,”医生说,“你把它拨到数字二上。”

  “我明白了。”我说。刻度盘上有个指针,可以用把手转动。

  “我想要了。”凯瑟琳说。她抓住面罩,紧紧捂在脸上。我把指针拨到二上,等凯瑟琳一放下面罩,我就把它关掉。医生让我来做点事倒也挺好。

  “是你送的气吗,亲爱的?”凯瑟琳问。她抚摸着我的手腕。

  “当然。”

  “你真可爱。”她吸了气,有点麻醉了。

  “我到隔壁房间吃点东西,”医生说,“你可以随时叫我。”就这样,我看着医生吃饭,过了一会儿,又看见他躺下来抽根烟。凯瑟琳越来越疲惫不堪了。

  “你看我究竟能不能生下这个孩子?”她问。

  “能的,当然能。”

  “我在竭尽全力。我把孩子往下挤,但它溜开了。又来了,快给我上。”

  两点钟时,我出去吃午饭。咖啡店里有几个人坐在那里喝咖啡,桌上还放着一杯杯樱桃白兰地或苹果白兰地。我在一张桌边坐下来。“有吃的吗?”我问侍者。

  “过了午饭时间了。”

  “没有全天供应的食品吗?”

  “你可以吃泡菜。”

  “就给我泡菜和啤酒吧。”

  “要小杯的,是大杯的黑啤酒?”

  “一小杯淡的。”

  侍者端来一盘泡菜,上面有一片火腿,另有一根香肠埋在酒浸过的辣白菜里。我肚子很饿,边吃泡菜,边喝啤酒。我打量着咖啡店里的人。有一桌人在玩牌,我旁边那张桌子有两个人在抽烟聊天,咖啡店里烟雾弥漫。我吃早饭的那个镀锌的吧台后面,现在有三个人:一个老头,一个穿黑衣服的胖女人,她正坐在柜台后面记录着客人的酒菜点心,还有一个围着围裙的伙计。我在琢磨这女人生过多少孩子,怎么生下来的。

  我吃完泡菜,就回医院去了。现在街上干干净净的,各家门口的垃圾桶不见了。天阴多云,不过太阳正试图冲破云层。

  我乘电梯上楼,出了电梯就顺着走廊往凯瑟琳的房间走,我把白大褂放在那儿了。我穿上白大褂,在脖子后边别好;再照照镜子,发现自己活像个留胡子的冒牌医生。我顺着走廊往产房走去。门关着,我敲了敲,见没有人回应,便转动门把手,走了进去。医生坐在凯瑟琳旁边,护士在屋子另一头忙活着。

  “你丈夫来了。”医生说。

  “噢,亲爱的,我有个最棒的医生,”凯瑟琳用一种很怪的声音说,“他给我讲最棒的故事,等我痛得不行的时候,他就让我完全失去知觉。他棒极了。你也棒极了,医生。”

  “你醉了。”我说。

  “这我知道,”凯瑟琳说,“但是你不该说出来,”接着又说,“快给我,快给我。”她抓住面罩,呼吸起来又短促又深沉,气喘吁吁,弄得面罩嗒嗒响。随即,她长叹一口气,医生伸出左手,拿走了面罩。

  “这次痛得好厉害,”凯瑟琳说,她的声音非常怪,“我现在不会死,亲爱的。我已经过了死亡关口。你不高兴吗?”

  “你可别再闯入那个关口。”

  “我不会的。不过,我也不怕死。我不会死的,亲爱的。”

  “你不会做这种傻事的,”医生说,“你不会丢下你丈夫死去的。”

  “噢,不会的。我不会死,我不想死,死太傻了。又来了,快给我。”

  过了一会儿,医生说:“你出去一下,亨利先生,只一会儿工夫,我要检查一下。”

  “他要看看我怎么样了,”凯瑟琳说,“你过一会儿回来,亲爱的。可以吗,医生?”

  “可以,”医生说,“他可以回来的时候,我就叫人请他回来。”

  我出了门,沿着走廊走到凯瑟琳产后要待的房间。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打量着这房间。我出去吃午饭时,买了报纸放在上衣口袋里,此刻便拿出来看了起来。外边天渐渐黑下来,我打开灯继续看报。过了一会儿,我放下报纸,关上灯,看着外边黑下来。不知道医生为什么没叫人来喊我。也许我不在场会好些,也许他想让我离开一会儿。我看着表,要是他在十分钟内不来喊我,我就自己去看看。

  可怜的亲爱的凯特,这就是你为同床共枕付出的代价,这就是陷阱造成的结局。这就是人们彼此相爱的结果。感谢上帝,总算有麻醉气。在没有麻醉剂之前,那会是个什么样子?一旦疼痛起来,女人就陷入了磨坊水车的动力水流中。凯瑟琳怀孕期间还挺顺利,连呕吐都很少,直到最后,才有极不舒服的感觉。就这样,她最后还是受到了惩罚。天下没有什么侥幸的事,绝对没有!我们即使结上五十次婚,结果还会是一样。万一她死去可怎么办?她不会死的。如今女人分娩是不会死的,所有的丈夫都是这样想的。是的,可她万一死去怎么办?她不会死的。她只不过是难产罢了。生头胎通常会拖得很久,她只不过是难产罢了。事后,我们会说当时有多艰难,凯瑟琳会说其实并不那么艰难。可她万一死去怎么办?她不能死。是的,可她万一死去怎么办?她不能死,我告诉你吧。别犯傻了,只不过是难产罢了,只不过是自然在让她受罪,只不过是生头胎,生头胎差不多总是要拖得很久的。是的,可她万一死去怎么办?她不能死。她为什么要死呢?她有什么理由要死呢?只不过是要生个孩子,那是米兰夜里寻欢的副产品。孩子惹起麻烦,生了下来,然后你要抚养她,也许还会喜欢她。可她万一死去怎么办?她不会死的。可她万一死去怎么办?她不会死的,她会没事的。可她万一死去怎么办?她不能死。可她万一死去怎么办?嗨,那可怎么办啊?万一她死去怎么办?

  医生走进房来。

  “进展如何,医生?”

  “没有进展。”他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我检查过了,”他详细述说了检查结果,“检查完以后,我就等着看结果。但是没有进展。”

  “你看该怎么办?”

  “有两个办法。一是用高位产钳分娩,这样会撕裂皮肉,相当危险,对孩子可能也不利;二是剖腹产。”

  “剖腹产有多大危险?”她万一死去怎么办?!

  “危险性不会大于普通的分娩。”

  “你亲自动手术吗?”

  “是的。我需要一小时把手术器械准备好,还要找几个助手,也许要不了一小时。”

  “你看怎么好?”

  “我建议做剖腹手术。要是换成我妻子,我会采用剖腹手术。”

  “会有什么后遗症吗?”

  “没有,只会留下刀疤。”

  “会不会感染?”

  “危险性不会比用产钳大。”

  “要是就这么下去,不动手术呢?”

  “你最终还是得想个办法。亨利夫人已经消耗了大量的体力,越早动手术就越安全。”

  “那就趁早动手术吧。”我说。

  “我去做些交代。”

  我走进产房。护士陪着凯瑟琳,凯瑟琳躺在台子上,肚子在被单下凸得高高的,面色苍白而疲惫。

  “你跟他说可以手术了吗?”她问。

  “是的。”

  “这太好啦,这样一小时内就结束了。我快垮了,亲爱的,我不行了。请再给我上那个。不灵了。唉,不灵了!”

  “深呼吸。”

  “我在深呼吸。唉,再也不灵了,不灵了!”

  “再拿一筒气来。”我对护士说。

  “这筒就是刚换的。”

  “我真是个傻瓜,亲爱的,”凯瑟琳说,“那东西再也不灵了。”她哭起来了。“噢,我多想要这个孩子,不要惹麻烦,可现在我完全垮了,完全不行了,麻醉气也不灵了。噢,亲爱的,完全不灵了。只要能止住痛,我死也不在乎。噢,亲爱的,请给我止住痛吧。又来了,噢噢噢!”她在面罩下呜呜咽咽地呼吸着,“不灵了,不灵了,不灵了。别在意我,亲爱的。请别哭。别在意我,我完全不行了。你这可怜的宝贝。我多么爱你,我要乖乖的。这一次我要乖乖的。他们不能给我点什么吗?他们要是能给我点什么就好了。”

  “我会让它灵起来,我把它开到头。”

  “这就给我吧。”

  我把指针转到了头,她拼命作深呼吸,抓住面罩的手放松下来。我关掉麻醉气,拎起面罩。她苏醒过来,好像从遥远的地方回转过来。

  “这太好了,亲爱的。噢,你待我太好了。”

  “你勇敢点,因为我不能老是这么做,这会要你的命。”

  “我已经不再勇敢了,亲爱的。我全垮了,我给打垮了。这我现在知道了。”

  “人人都是这样的。”

  “但是很可怕,就是不停地折磨你,直到把你搞垮。”

  “一小时后就没事了。”

  “这不是很好吗?亲爱的,我不会死吧?”

  “不会,我保你不会死。”

  “因为我不想丢下你死去,可我给折磨得不行了,我觉得我要死了。”

  “胡说,人人都有这种感觉。”

  “有时我知道我要死了。”

  “你不会的,你不能死。”

  “可我万一死了呢?”

  “我不让你死。”

  “快给我,给我!”随后又说,“我不会死的,我不会让自己死的。”

  “你当然不会的。”

  “你会陪着我吗?”

  “不看你动手术。”

  “不,只是待在那儿。”

  “当然,我会始终守在那儿。”

  “你待我真好。又来了,快给我。多给我一点。不灵了!”

  我把指针拨到三,然后拨到四。我希望医生快回来,我害怕二以上的数字。

  终于又来了一位医生和两个护士,把凯瑟琳抬上一个带轮子的担架,我们就顺着走廊走去。担架迅速地穿过走廊,进了电梯,里边的人个个都得贴紧墙,给它腾出位置;接着往上开,然后开了一扇门,出了电梯,橡胶车轮顺着走廊往手术室走去。医生戴上帽子和口罩,我没有认出他来。此外,还有一个医生和几个护士。

  “他们得给我一点什么,”凯瑟琳说,“他们得给我一点什么。噢,医生,请多给我一点,好起点作用!”

  有一位医生把面罩罩在她脸上,我从门口望进去。看到手术室里明亮的梯形座位小看台。

  “你可以从另一道门进去,坐在那上边看。”一个护士对我说。栏杆后边摆着几条长凳,坐在上面可以俯视白色的手术台和灯光。我望望凯瑟琳,她脸上罩着面罩,现在人也安静了。他们把担架往前推去。我转身走上走廊。两名护士急匆匆地朝看台入口处赶来。

  “是剖腹产,”一个说,“他们要做剖腹产手术。”

  另一个笑起来,“我们刚好赶上。不是很幸运吗?”两人走进通往看台的门。

  又一个护士赶来,她也是急匆匆的。

  “你直接进去吧。”她说。

  “我待在外边吧。”

  她匆匆进去了。我在走廊里踱来踱去,我怕进去。我望望窗外,天黑了,但是借助窗内的灯光,可以看出外边在下雨。我走进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看了看一个玻璃柜里那些瓶子上的标签。然后我又走出来,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望着手术室的门。

  一位医生出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护士。他双手捧着一样什么东西,好像是刚刚剥了皮的兔子,匆匆地穿过走廊,走进另外一道门。我来到他刚走进去的那道门前,发现他们正在屋里摆弄一个新生的婴儿。医生把婴儿举起来给我看。他提着婴儿的脚后跟,轻轻拍打他。

  “他挺好吧?”

  “好极啦。该有五公斤重。”

  我对他没有感情,他跟我似乎没有什么关系,我一点没有做父亲的感觉。

  “你不为你的儿子感到骄傲吗?”护士问。他们在给他洗澡,拿东西把他裹起来。我看见那小黑脸和小黑手,但却没看见他动,也没听见他哭。医生又在对他采取什么措施,他看上去有些不安。

  “不,”我说,“他差一点要了他母亲的命。”

  “那可不是小宝贝的错。你不是想要个男孩吗?”

  “不想。”我说。医生忙着摆弄他。他倒提着他的脚,拍打他。我并不等着看结果,便出门来到走廊上。现在,我可以进去看看了。我进了门,从看台上往下走了几步。护士们坐在底下栏杆边,招手让我去她们那儿。我摇摇头,我那地方也看得够清楚了。

  我以为凯瑟琳死了。她看样子像是死了,我看到她的面孔是苍白的。灯光下,医生正在缝合那道被钳子拉开、又大又长、边沿厚厚的伤口。另一位医生戴着口罩,在给她上麻药。两位戴口罩的护士在传递器具。这真像一幅宗教审判的图画。我看的时候,心里就想刚才本可以看到全过程的,但还是庆幸自己没有看下去。我想我是不忍心看他们动刀切割的,但是看着那切口被缝合成一道高高的痕迹,针法迅速又熟练,好像鞋匠在上线,心里倒也挺高兴。切口缝好后,我又到外面走廊里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医生出来了。

  “她怎么样了?”

  “她没事。你看了没有?”他显得很疲惫。

  “我看着你缝好的。切口看上去很长。”

  “你觉得长吗?”

  “是的。那疤痕会长平吗?”

  “噢,会的。”

  过了一会儿,他们把带轮的担架推出来,迅速推下走廊,然后上了电梯。我在旁边跟了进去。凯瑟琳在呻吟。到了楼下,她们把她放在病房的床上。房间里很暗,我坐在床脚的椅子上。房里有一个护士。我起来站在床边。房间里很暗。凯瑟琳伸出手。“嗨,亲爱的。”她说,声音又微弱又疲惫。

  “嗨,心爱的。”

  “男孩还是女孩?”

  “嘘——别说话。”护士说。

  “男孩,又长又宽又黑。”

  “他没事吧?”

  “没事,”我说,“他挺好。”

  我看见护士奇怪地望着我。

  “我累坏了,”凯瑟琳说,“我痛得要命。你好吧,亲爱的?”

  “我很好。别说话了。”

  “你待我太好了。噢,亲爱的,我疼极了。他长得怎么样?”

  “像只剥了皮的兔子,一张脸皱巴巴的,像个老头。”

  “你得出去了,”护士说,“亨利夫人不能说话了。”

  “我到外边去。”

  “去弄点吃的。”

  “不,我就在外边。”我吻吻凯瑟琳。她面色苍白,非常虚弱,非常疲惫。

  “我可以跟你谈谈吗?”我对护士说。她跟着我来到外边走廊里。我往走廊那边走了几步。

  “孩子怎么啦?”我问。

  “难道你不知道?”

  “不知道。”

  “他没活下来。”

  “他死了吗?”

  “他们没法让他呼吸,大概是脐带缠住了脖子之类的问题。”

  “这么说他死了。”

  “是的,真遗憾,这么漂亮、这么大的一个孩子。我还以为你知道了呢。”

  “不知道,”我说,“你还是回去照看夫人吧。”

  我找了把椅子坐下,椅子前面有张桌子,桌子的一边用夹子夹着护士们的报告。我望望窗外,外边一片黑暗,除了射出窗外的灯光照见的雨丝之外,什么也看不到。这就是结局,孩子死了。这也是医生显得疲惫不堪的原因。但是在那屋里,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对待那孩子呢?他们以为他可能会醒过来,开始呼吸。我不信教,但我知道那孩子应该受洗礼的。不过,他若是压根儿从未呼吸过呢?他是没呼吸过,他压根儿没活过,只有在凯瑟琳的肚子里才是活的。我之前经常感觉到他在那里边踢打,但后来,有一周时间感觉不到了。也许早给闷死了,可怜的小家伙。我真希望我也这样早给闷死算了,不,我没有这样希望过。不过,那样一来,就免去了这些死的磨难。现在凯瑟琳要死了。这是你干的好事。你死啦,你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还没有时间来学习。他们把你送上场,告诉你规则,一抓住你不在垒上,就把你杀死。或者像对艾莫那样,无缘无故地把你杀死。或者像对里纳尔迪那样,让你染上梅毒。但最后总要杀死你。这一点是肯定的。你等着吧,他们会杀死你的。

  有一次去野营,我往火上添了一根木柴,这木柴上爬满了蚂蚁。木柴一烧起来,蚂蚁成群地拥出来,先往中央着火的地方爬,再掉头朝木柴尾部跑。等尾部挤不下了,就纷纷坠入火中。有几只逃出来了,身体却被烧得又焦又扁,东奔西突地不知该往哪儿爬。但是大多数还是往火里跑,接着又往尾部爬去,挤在没有着火的那一端,最后全都跌入火中。我记得,当时曾想这就是世界的末日,也是做救世主的大好时机,只要从火中抽出木柴,扔到一个蚂蚁可以爬到地上的地方。但是我什么也没做,只把锡罐里的水泼在木柴上,以便空出杯子装威士忌,然后再往里边掺水。现在想来,要是把那杯水泼在燃烧的木柴上,只会把蚂蚁蒸死。

  我就这样坐在外边走廊里,等着听凯瑟琳的消息。护士没有出来,过了一会儿,我走到门口,轻轻打开门,朝里面看。起初什么也看不见,因为走廊里灯很亮,而屋里却很暗。随后,我看到护士坐在床边,凯瑟琳的头靠在枕头上,被单下的身体全都平平的。护士把手指竖在嘴唇上,然后起身来到门口。

  “她怎么样?”我问。

  “她没事,”护士说,“你该去吃晚饭了,饭后想来就再来吧。”

  我沿走廊走去,然后下了楼梯,出了医院的门,顺着雨中黑暗的街道,朝咖啡店走去。咖啡店里灯火通明,一张张桌前坐着许多人。我找不到可以坐的地方,一名侍者走过来,接过了我的湿外套和帽子,给我在一张桌前找到一个位子,对面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他一边喝啤酒,一边看晚报。我坐下来,问侍者当日的推荐菜是什么。

  “炖小牛肉,但是卖完了。”

  “有什么可吃的吗?”

  “火腿鸡蛋,干酪鸡蛋,或者泡菜。”

  “我中午吃过泡菜了。”我说。

  “的确,”他说,“的确是。你今天中午吃了泡菜。”他是个中年人,有一张和善的脸,头顶秃了,就拿旁边的头发遮在上面。

  “你想吃什么?火腿鸡蛋还是干酪鸡蛋?”

  “火腿鸡蛋,”我说,“还有啤酒。”

  “一小杯淡的?”

  “是的。”我说。

  “我想起来了,”他说,“你今天中午喝了一小杯淡的。”

  我吃着火腿鸡蛋,喝着啤酒。火腿鸡蛋盛在圆盘子里——火腿在下面,鸡蛋在上头。菜很烫,我吃下第一口,赶紧喝点啤酒凉凉嘴。我肚子很饿,跟侍者又要了一份。我喝了好几杯啤酒。我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只是看对面客人的报纸。报上报道了英军阵地被突破的消息。那人意识到我在看他那份报纸的反面,就把报纸折了起来。我想叫侍者去拿份报纸,可是又难于集中精力。咖啡店里很热,空气很糟糕。桌边的客人大多彼此认识,有几桌在打纸牌。侍者忙着从酒吧往饭桌上端酒。又进来两个客人,找不到位子坐,他们就站在我那张桌子的对面。但我又要了一杯啤酒,因为我还不想走,现在回医院太早。我尽量什么都不想,尽量保持镇静。那两人站了一会儿,见没有人要走,只好离开了。我又喝了一杯啤酒,我面前的桌上已经堆积了不少碟子。我对面那人摘下眼镜,放进眼镜盒里,再把报纸折叠好,放进口袋,然后就端着酒杯坐在那儿,望着店里。突然间,我知道我得回去了。我叫来侍者付了账,穿上外衣,戴上帽子,就往门外走。我在雨中赶回了医院。

  到了楼上,我碰见护士沿走廊走来。

  “我刚才往旅馆打电话找你。”她说。我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往下一沉。

  “出什么事啦?”

  “亨利夫人大出血了。”

  “我能进去吗?”

  “不,还不能,医生在里边。”

  “危险吗?”

  “非常危险。”护士走进房去,关上了门。我坐在外边走廊里,心里万念俱灰。我没有思索,我无法思索。我知道她就要死了,我祈祷她不要死。别让她死,噢,上帝,请别让她死。你只要别让她死,叫我怎么样都行。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亲爱的上帝,别让她死啊。亲爱的上帝,别让她死啊。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别让她死。上帝啊,请你让她别死。你只要别让她死,叫我怎么样都行。你拿走了孩子,但是别让她死。拿走孩子没关系,但是别让她死。求求你,求求你,亲爱的上帝,别让她死。

  护士打开门,用手指示意我进去。我跟着她走进房里。我进去时,凯瑟琳没有抬头看。我走到床边,医生站在床的另一边。凯瑟琳望着我笑了笑。我俯伏在床上哭了起来。

  “可怜的宝贝。”凯瑟琳声音非常轻微地说,她面色苍白。

  “你没事的,凯特,”我说,“你会没事的。”

  “我要死了。”她说。然后停了停,又说:“我憎恨死。”

  我抓住她的手。

  “别碰我,”她说。我放开她的手。她笑了笑,“可怜的宝贝,你想碰我就尽管碰吧。”

  “你会没事的,凯特,我知道你会没事的。”

  “我本想写一封信留给你,以防不测,但是没有写。”

  “你想让我请个牧师或者什么人来看看你吗?”

  “只要你,”她说。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不怕。我只是憎恨死。”

  “你不能多讲话。”医生说。

  “好吧。”凯瑟琳说。

  “你有什么事要我做吗,凯特?有什么要我给你拿来吗?”

  凯瑟琳笑笑:“没有。”过了一会儿,又说:“你不会和别的姑娘做我们做过的事,或者说同样的话吧?”

  “决不会。”

  “不过,我还是想要你结交女友的。”

  “我不想要女友。”

  “你讲得太多了,”医生说,“亨利先生应该出去了,他可以晚些时候再来。你不会死的,你不能犯傻。”

  “好的,”凯瑟琳说,“我会夜夜来陪你的。”她说。她讲起话来非常吃力。

  “请出去吧,”医生说,“你不能讲话。”凯瑟琳向我眨眨眼,她脸色苍白。“我就在外边。”我说。

  “别担心,亲爱的,”凯瑟琳说,“我一点都不害怕。这不过是个卑鄙的骗局。”

  “你这亲爱的、勇敢的宝贝。”

  我在外边走廊里等待。我等了好长时间。护士走到门口,来到我跟前,“亨利夫人病情很严重,”她说,“我怕她不行了。”

  “她死了吗?”

  “没有,不过她神志不清了。”

  看来,她是一阵又一阵地出血,而他们却无法止住。我走进房去陪着凯瑟琳,直到她死去。她始终昏迷不醒,没过多久就死了。

  在房外走廊里,我对医生说:“今晚有什么事我能做吗?”

  “没有,没什么可做的。我能送你回旅馆吗?”

  “不用,谢谢你。我要在这儿待一会儿。”

  “我知道没什么话可说。我无法跟你说——”

  “不用,”我说,“没什么可说的。”

  “晚安,”他说,“我不能送你回旅馆吗?”

  “不用,谢谢你。”

  “这是唯一的办法,”他说,“手术证明——”

  “我不想谈这件事。”我说。

  “我想送你回旅馆。”

  “不用,谢谢你。”

  他顺着走廊走去。我走到病房门口。

  “你现在不能进来。”一个护士说。

  “不,我能进。”我说。

  “你还不能进来。”

  “你给我出去,”我说,“那位也出去。”

  但是,就算我把她们都赶出去,关了门,熄了灯,也丝毫没用。那就像跟石像告别。过了一会儿,我走出去,离开了医院,在雨中走回旅馆。 海明威精选集典藏套装(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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