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帅克重回先遣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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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上午宣判帅克的法官,就是当天晚上和将军一起祝贺与神父友谊后来打瞌睡的少校。
别人不知道少校何时离开芬克将军的。
大家都醉了,没发觉他已经走了:将军已经认不清客人。少校走后两个钟头了,将军还以为自己在和他说话。
早晨,他们发现少校的大衣和马刀还在,只是帽子没了,以为他可能在厕所里睡了。可是找遍所有的厕所也没有他的踪迹。倒是在三楼找到一位睡着的上尉,他也是客人。他是跪在马桶边呕吐时睡着的。
少校突然不知去向,但是如果走进帅克的牢房就会发现:一件军大衣下躺着两个人,露出双皮鞋。
有马刺的一双是少校的,没有马刺的是帅克的。
帅克的手抱着少校的头,少校搂着帅克的腰。像两条亲昵的野狗,这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只是少校意识到了自己的职责究竟是什么。
谁都有可能会遇到这种情况,比如说您和某人喝了一夜酒,第二天早上酒友突然惊呼“天啊,八点还得上班!”这就是所谓的“职业本能冲动症”。这是人们受到良心谴责时产生的感觉,这时的人们心中有种坚固而圣结的信念:我要立刻去上班,来弥补自己造成的损失。
那天夜里少校就产生了“职业本能冲动症”。他猛地醒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必须马上提审帅克。想到便去做,少校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像一颗炸弹似的径直飞向军事监狱守卫室。
看到睡态各异的值班军曹和大兵们,军容不正的少校大发雷霆。被惊醒的人们又惊又怕,活像一群害怕的猴子。
“太不像话了!”少校把桌子捶得砰砰响。指向军曹的鼻子开骂了。“你这个玩忽职守的愚驴,为什么总是不听我的话?”
接着他的火气又转向了看守兵。
“每天都是一副睡不醒的蠢样子。一点出息都没有!你们是怎么当兵的?”
在对看守兵进行了一大通语意混乱而散漫冗长的训话后,少校借着酒劲儿发威,咆哮着让看守打开关押帅克的房门,他要进行突审。
军曹忠于职守,严肃拒绝了少校的要求,却因此获得了少校的好感。
“你们这群歹徒,再不交出钥匙,小心我让你们好看。”少校冲着院子嚷嚷。
“对不起,少校先生,为了您的安全,我必须把您关起来,并且再给犯人派班岗,不管你到时候怎么砸门。”军曹也强硬起来了。
少校用人间最肮脏的词汇詈骂着抗命的军曹,并逼迫他们把自己同帅克关在一起。
牢房里十分昏暗,还好在门上窥视孔里装有栅杆的路灯架上,有盏点着灯芯的煤油灯,少校借着微弱的灯光正好能看见在床边立正站好的帅克。
帅克大声吼道:“报告,少校先生,犯人一名,平安无事。”
突然间少校竟不记得为何而来了,只好让帅克先稍息,然后问道:“哪里有犯人?”
帅克很得意地回答:“报告,少校先生,我就是犯人。”
但是少校的酒劲儿还没有过去,根本就没把帅克的回答装进脑子里,少校不住地打哈欠,这使他想唱歌了。他舒服地躺在帅克的草垫子上,用压抑的声调哼哼着一首赞美圣诞树的小调。
少校活像一只快要断气的小猪,反复哼唱着,时不时夹杂几声莫名其妙的哨音。最后少校仰面朝天地躺下了,小狗熊般地将身子蜷缩起来,开始酣睡。
“报告,少校先生,垫子上有好多虱子的。”帅克关心地提醒他,但少校睡得太死太沉了。
“嗯,这醉鬼!要睡就一起睡吧。”帅克轻轻地把军大衣给少校盖在身上,自己也钻到下面去睡了。
到了第二天上午九点,帅克发现许多人为少校的失踪左右奔走,他拼命地摇晃少校,还掀掉了军大衣,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少校叫醒。少校看着帅克,脑子有些发昏,不明白眼下发生了什么事。
“守卫室的人来过好几次了,少校先生,他们询问您现在还有气没有。我只好叫醒您了。”
“你不会是个白痴吧?”少校带着沮丧的口气问。从昨天夜里开始,少校的意识便模糊不清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对面的这个小子为什么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真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夜里到这里来过吗?”少校问帅克。
“报告,少校先生,你是来对我进行突审的,要是我没理解错的话。”
少校经帅克一点拨,意识开始清醒。他看看自己,又看了看身后,像是寻找什么。
“别紧张,少校先生!昨天您进来时除了戴着顶帽子之外,并没有穿军大衣,也没带马刀。您的帽子可真漂亮,像个高筒礼帽。要不是我把它从您手里拿过来,它非得变成您的枕头不可。只有不爱惜东西的蠢货才把礼帽枕在头底下呢!”
少校差不多回过神来了,“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我必须得走了……”他先是呆呆地看着帅克,然后起身去用力敲门。
门卫没来时,他还对帅克说:“你,你肯定会被吊死的,要是电报来不了的话!”
“谢谢您的关心,少校先生。”帅克说,“昨天您有没有在这个草垫子上发现什么?就是那种小家伙:公的长着通红的背,母的长着又长又灰的带红条的肚皮,它们正巧是一对。您有没有都找到?唉,它们在垫子上繁殖得比兔子都快。”
终于有人来开门了,少校无精打采地骂了一句:“Lassensiedas!”(德语:“别胡扯了!”)
守卫室里,少校失去了昨夜的威风,他客客气气地让士兵们为他叫一辆马车。
“帅克简直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但一定是个无辜的杂种。”
在通向普舍米斯尔的颠颠的路上,四轮马车咔吱咔吱地走着,少校在车里浮想联翩。他对此事真的无能为力了。他思考了两个方案:一是马上回家,开枪自杀。另一个是:让勤务兵从将军那里取回他的大衣和军刀,然后去城里洗个澡,洗完后到“沃尔格伦”酒店美餐一顿,稳定一下情绪。最后打个订票电话给市剧院说他要去看戏。思前想后,他决定不自杀了,去看戏。
刚回到家,少校发现自己来得正是时候。
在走廊里,芬克将军抓住少校的勤务兵的衣服,凶神恶煞一般大喊大叫:“怎么不早说呀?你这头笨猪,快说,你们少校去到哪儿去了?”
将军的大手正抵在那可怜的笨猪的脖子上憋得他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胳膊还死死夹着少校的大衣和军刀不放,由此可见,他刚从将军府回来。
眼前的一幕反而使少校异常的快乐,真想不到平时自己认为十恶不赦的勒务兵还能忍受如此的苦难。少校停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这一切。
脸色已发青的勤务兵终于被将军放开了,但芬克将军又用刚从衣袋中拿出的电报纸狠抽他的嘴巴。将军边打边喊:“还不到,你们的少校不会无缘无故的失踪的,是不是你把我们少校军法官给弄丢了?笨猪!你必须把这个公务电报尽快交给他!”
一听见“少校军法官”、“电报”这几个词,少校的脑子里立即闪现出他的责任。
“我在这里啊!”他冲口答道。
“怎么,你还知道回来!”芬克将军语气刻薄地高声说。
少校不敢答话,畏首缩尾地在门口站着。将军把他叫到屋子里来,刚一坐定,就把刚才用来扇勤务兵耳光的电报啪地扔到桌子上,说话时的声音都带上了凄凉伤感的味道。
“快看看!这都是你干的好事儿!”
将军在屋子里坐立不安,来回踱步,碰倒了椅子和方凳。少校开始读电报:
“步兵约瑟夫·帅克,是十一先遣连的传令兵,奉命于本日十六日去寻找宿营地,在途中失踪,望速把该兵送到沃耶利奇旅部,勿误。”
少校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地图,开始暗自思量:帅克为什么在离前线一百五十公里的地方穿上了俄国军服。
少校把自己的疑惑说给将军听,还在地图上指出了帅克失踪的地方。将军似乎觉得他的审讯计划将要完全落空,公牛般地咆哮起来,他给守卫室打了电话,命人立刻带犯人帅克到少校的房间来。
在他们执行命令以前,将军曾大骂过无数次,说自己应该当机立断,不经过审讯就处死帅克。
少校却始终坚持法律和正义不是互相矛盾的,不同意将军的说法。他还扯出了以往和平年代那些在公平审判、审讯中的谋杀行为等等,他必须为自己昨天所做的蠢事找出开脱理由。
帅克被带来了。
“你是如何穿上这身俄国军装的,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少校问。
帅克进行了一系列的解释,还说了几个自己遇到的不高兴的事情,少校又问他为什么在审问时他不说清楚了。
“你们谁也没问我啊!只是一个劲儿地强调我是自己自愿的、没有任何外界逼迫的情况下穿上俄国军服的。这确实是真的,所以我没有否认,这确实是真的,毫无疑问的。但你们说我背叛皇上,可是天大的冤枉,我坚决不承认!”
“在池塘边昏头昏脑地穿上一身不知道是谁的俄国军服,又昏头昏脑地任人把自己当成了俄国俘虏关起来。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笨蛋。”将军对少校说。
“报告,先生们,”帅克说:“我有的时候真是觉得自己的智商有问题,特别是夜里的时候……”
“闭嘴,你这条骡子!”少校打断他,然后问将军该怎么处理帅克。
将军下了决定:“就让他的长官绞死他吧!”
一个小时后,帅克被押去火车站,准备送他到沃耶利奇的旅部。
帅克离开前,还在牢房里留了个纪念,似乎在表示自己对整整一天滴水未进,粒米未食的抗议。就是他用从柱子上掰下的小木片在墙上刻下了他在战前吃过的所有菜汤、调味汁和其他开胃菜的清单。
将军还写了张便条,跟帅克一起送过去。内容如下:
遵照四六九号电报指示,送上十一连逃兵约瑟夫·帅克,望旅部作进一步审查。
押送帅克的四名士兵来自波兰、匈牙利、德国和捷克四个不同的民族。其中捷克人还是个上士,负责带队,他对帅克总表现出神气十足的样子,帅克在火车站请求允许他去小便,捷克人却粗暴地对他进行严厉管束,得到了旅部才可以。
“也好,不过,上士先生,你得给我立个字据,假如我的膀胱胀坏了,以后也好让人知道是谁造成的。这可是有法律管着的。”帅克不紧不慢地说。
“膀胱”这一高深学名,这可把上士这个粗汉给唬住了,接着四个押送兵集体押着帅克去厕所,那阵势如临大敌。上士在路上极尽苛刻残忍之能事,神气活现得如同马上就能当上军团总司令似的。
在火车上,帅克对捷克人说:“上士先生,您让我想起了一个叫博兹巴的上士,自从他成为上士起,人就开始长胖了,脸胖得鼓鼓的,到了第二天,联队里发的裤子都穿不上了。还有更糟糕的呢!上士的耳朵也越长越长了。他被送到医院里,医生说听有的上士都如此,起先是胀大起来,有的很快就恢复了,但他的情况却太严重了,简直要爆炸了。只有把他的军衔给剥夺了,人才重新瘦下去。”
打这以后,帅克再也别想和这位上士搭上一句话,帅克还友好地解释,为什么俗话说上士是联队里的魔障。上士一声不吭,只是阴着脸向帅克威胁道:
“你别太得意,等到了旅部叫你尝尝苦头。”
反正,他是不再搭理帅克了,当帅克问起他的家乡时,他说那不关别人的事。
帅克费尽心机,绞尽脑汁想和他聊天,并说自己已经被押送过许多次了,每一次都和押送兵相处融洽。
上士还是缄口不言。
帅克不放弃,接着说:“上士先生,我认为忘记语言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事情。我见过很多悲伤的上士,但像您这样沉默寡言的,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遇着。您能对我诉说自己的伤心事吗?也许我还能帮个忙,作为一个被押送的士兵,经验往往比押送者更多些。要不然,上士先生,您也给我们说点什么,解解闷。也可能介绍一下您的家乡,那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有池塘没有,或者有没有神秘的古堡啊,古堡有没有相关传说啊?”
“闭嘴!够了!”上士突然叫起来。
“您真有福气,有的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帅克说。
“我用不着跟你较劲,旅部的人会教训你的。”这是上士的最后一句话,此后他真的不吱声了。
其他三个押送兵也提不起精神。匈牙利人和德国人用一种奇特的方法聊天。于是,当德国人讲些什么时,匈牙利人便点头说:“Jawohl”;当德国人默不出声时,那人就问“was”?德国人就重说一遍。波兰人则始终傲慢得像个贵族,只顾自己,谁都不搭理。他很自如地用右手往地上擤鼻涕,然后百无聊赖地用枪托在地上乱蹭,还文雅地用裤子擦脏兮兮的枪托,边擦边唠叨着圣母马利亚。
“你还不是最厉害的,”帅克对波兰人说,“有个叫麦哈切克的清洁工住在战场街的一间地下室里,他很在行地把鼻涕擤在窗户上,甚至能擦出预言布拉格光明前景的推背图来。每擦出一幅画,他就从老婆那儿领到一份国家津贴费,嘴巴撑得好像面粉口袋,但他没有放松,反而越画越漂亮。没办法,这正是他唯一的人生乐趣。”
波兰人懒得理他。到了后来,五个人都不说话了,成了一支沉默的送葬队,只在心里默默祈祷。
渐渐的,沃耶利奇的旅部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这段日子里,旅部有了很大的改变,赫尔布希上校担任了旅长。
新旅长是位极具军事才能的人。他的才能以风湿病的形式表现在他的双腿上。由于他在旅部里有一群有权有势的人当靠山,他不但没有退休,还领着增加了的薪水和各种战时补贴,有事没事在各个大军事机构的参谋部里来回溜达。在他的风湿病没有发作厉害之前,他稳居职位。后来他被调到别处,还升了官。和军官们一块吃饭时,他滔滔不绝地大讲自己肿胀的脚趾,胀得有时只能穿特制的靴子。他最喜欢把自己的脚趾如何地流脓、出汗,如何地包着棉花等等事情讲给别人听,还加上夸张的形容词,令大伙胃口大开。
当他被调离时,所有人都无比真诚地同他话别,他还是个和气而友善的人呢!从不轻慢下级,常跟他们讲讲他得病前的状况。
押送兵把帅克带回了旅部,连同有关文件一起送交赫尔布希上校,碰巧杜布中尉也在旅长办公室。
杜布中尉在萨诺克到桑博尔的途中又经历了一场冒险。
到了费尔施泰因后,十一先遣连碰到一个要到萨多瓦·维什尼亚的龙骑兵团去的马队。杜布中尉鬼使神差地想为卢卡什上尉表演一下自己的马术。于是他跳上了一匹马,但那匹马驮着他径直冲向山谷小溪里去了。等人们找到杜布中尉时,他正牢牢地陷在一个小沼泽地里,身子笔挺地脚朝天。人们用绳子把中尉拉出来,然后把他送到旅部的战地医务室。整个过程中,杜布中尉只是轻轻地呻吟,没有大吵大骂。
几天后,中尉醒了过来,让医生给他背上和肚子上再抹两三次碘酒,然后他就能追赶队伍了。现在他正向赫尔布希上校讲述各类疾病呢!
杜布中尉知道帅克失踪的事,所以一见到帅克,他就大喊起来。
“我们又找着你了!帅克,你像幽灵一样四处游荡,又像凶猛的野兽般跑回来了。”
顺便说一句,杜布中尉在这次的马术历险后留下了轻微脑震荡的后遗症,所以对他的古怪举止不好大惊小怪的。
中尉走到帅克面前,开始用诗句冲他嚷嚷,还呼唤上帝出来与帅克搏斗。
“万能的上帝啊!我呼唤着你。轰鸣的大炮的烟尘把我遮盖,可怕的枪声阵阵掠过。战争的操纵神,万能的上帝,我呼唤你!请你把我送到那流氓那里……臭小子,你竟然待了那么长时间才回来!你身上穿的是谁的军服?”
还要顺便提一句:上校的风湿病不发作时,在办公室里总是一视同仁的,各级军官轮流去听关于流脓的脚趾的令人开胃的讲述。平时,各式各样的军官挤满了办公室。将军很高兴有那么多人听他讲些各种下流的笑话。将军变得十分健谈,有滋有味地讲着,而别人对这些以前就听腻的笑话只能抱以礼貌的微笑。
此时,为赫尔布希上校服务没有太多的麻烦,人们可以为所欲为。上校到了哪个部队,就会有盗窃和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发生。今天也是如此。
各级军官在上校办公室里济济一堂,看看上校怎么处理帅克。上校正在看少校从普舍米斯尔写来的呈文。杜布中尉仍在以他常有的可爱的方式与帅克聊天。
“早晚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的厉害!会认识到我的!”
由于少校在写呈文时,酒劲儿还未过去,所以上校看起来前言不搭后语的。
但上校的兴致很高,因为他的脚趾两天都没跟他捣乱了。他平静地问帅克:“你究竟干什么了?”
杜布中尉的心像给针刺了一下,他忍不住替帅克回答道:“报告,上校先生,帅克准又装疯卖傻以掩饰他所干下的坏事。虽然我没看公文,但我知道他肯定又犯错了,而且很严重的。上校先生,如果您把公文给我看一看,我准能想出一个如何处理他的好办法。”
说完中尉又用捷克话对帅克说:“你正在喝我的血,知道吗?”
“知道!”帅克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上校先生,您看到了吗?他什么也不会说的,您问不出来。总有棋逢对手的一天,会给他罪受的。上校先生,请允许我……”
对上校说话时,中尉又换了德语。中尉认真看了少校写来的呈文,发现新大陆似的大声喊道:“帅克,有你好看的了!你把军服丢到哪里了?”
“嗯,我把自己的军服脱到了池塘边,我只不过想试试俄国兵的衣服是怎么个穿法。”帅克回答。于是,帅克又向杜布中尉讲了他被抓到俄国俘虏队后所受的苦。刚一说完。杜布中尉又对他喊:
“小子,你知道打仗的把军服丢了会有什么后果吗?你知道丢失国家财产意味着什么吗?”
“报告,中尉先生,我知道,要是士兵把军服丢了,应该发给他一套新的。”帅克不紧不慢地说。
“我的上帝!”杜布中尉一声尖叫,“混账东西!畜生!你要再成心拿我开涮,那你等打完仗之后得再服一百年的军役。”
一直安静舒适地坐在办公桌前的赫尔比希上校的脸突然扭曲成一团,因为他那风湿痛又发作了,仿佛有六百伏的高压电流通过脚趾,四肢渐渐麻木了,如粉身碎骨般痛苦不堪。
上校挥了挥手,声音变得可怕起来。
“都给我滚!把左轮手枪给我!”
大家识相地溜出去,连帅克也被带到了走廊上。杜布中尉没走,想借机给帅克来个落井下石。
“上校先生,请允许我说两句儿,帅克那小子……”
上校疼得直叫唤,抓起一个墨水瓶向杜布中尉扔过去。这次可吓坏了中尉先生,他一边行军礼一边溜出了门。
好长一段时间,上校的办公室里怒吼声和惨叫声接连不断,直到脚趾的疼痛消失了。病情一有好转,上校又叫人把帅克带进来。
“你究竟干了些什么?”上校问。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帅克微笑着看了看上校,向他讲述了自己的故事。还说自己身为传令兵,不知道自己不在时,九十一联队十一先遣连有没有什么麻烦。
上校也笑了,随后又颁布了一道命令给帅克办一个通过利沃夫到佐尔坦采站去的通行证(十一先遣连两天后到达那里)。从仓库里拿一套新军服给帅克,再发给他一笔路费。
杜布中尉呆呆地看着帅克穿着新军服离开了旅部。临走时,帅克严格按军纪向他打了报告,给他看证件,还关切地问他有什么话要带给卢卡什上尉,等等。
最后,中尉只对帅克说了一个字:“Abtreten!”(德语:滚!)看着帅克远去的背影,中尉心里说:“你早晚会知道我的厉害和手段的……”
在佐尔坦采火车站上,扎格纳大尉把全营聚集在一起,除了十四连的后卫,因为它在迂回利沃夫时失踪了。
帅克觉得佐尔坦采的一切都很新鲜。由周围繁忙的景象可知,离前线已不远了。炮兵队和运输车队随处可见,各团的士兵在民房里进进出出。帝国的日耳曼人,显然是士兵中的精粹,趾高气扬地正把自己的香烟分给战友们。广场上的帝国日耳曼人伙房里还有大桶大桶的啤酒,士兵们打了啤酒以备午餐和晚餐喝。备受冷落的奥地利士兵们对啤酒十分眼馋,却只能喝着脏乎乎的甜菊花茶。围成一堆的是穿着土耳其长袍的大胡子犹太人,对西方的浓烟乌云指手画脚。四处叫嚷着——沿布拉河的那些波兰小镇都起火了。
轰隆隆的炮声震天响。有人说俄国军正对前线各地进行炮火袭击,在布格河沿岸短兵相接,士兵们正在围堵从布格河败逃的士兵。
没有人知道俄军的意图,是转退守为进攻呢?还是继续撤退。到处都乱哄哄的。
一个个被认为胡乱散布谣言的犹太人被战地宪兵巡逻兵送到城防总指挥部去。在那里,他们被打得不成人样了才被释放。
在这个混乱不堪的地方,帅克努力寻找自己的联队。在火车站上还差点儿和兵站指挥部的人吵起来。他在问讯处询问自己连的情况,一个班长冲他歇斯底里地大嚷大叫,问帅克是不是让他去给他找队伍。帅克连忙解释,他不是这个意思,只想打听打听九十一联队十一先遣连现在在哪儿。
“我是十一先遣连的传令兵,”帅克强调,“我要知道我的联队在哪里。”
帅克可真不走运,班长的旁边坐了个指挥部的军士,听了帅克的话他暴跳如雷:“该死的笨猪,身为传令兵,却不清楚先遣连在哪里?”
不等帅克说话,军士就从办公室里带来一个胖上尉,活像个屠宰场的大老板。
兵站指挥部的另一个任务,就是把那些无法无天、四处游荡的士兵收容起来,以免他们以寻找部队为借口而成为战争中的兵油子。这群士兵们也特喜欢在兵站指挥部蹭饭。
胖上尉一进门,军士就大喊一声:“立正!”
上尉向帅克要过他的证明信,证实了帅克确实是从旅部来佐尔坦米找队伍的,又还给了帅克,然后温和地对班长说:“帮他找找队伍吧!”转身回隔壁办公室了。
上尉房间的门刚一关上,指挥部军士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推了出去。
“快滚吧!该死的家伙!”
帅克又一片茫然了。他希望能碰见个军队里的老相识,就在大街上乱逛。无奈之中,他拉住一个上校,用半生不熟的德语向上校打听部队的下落。
上校却说:“我也是捷克人,你可以说捷克话的。由于你们连有的人刚到就在巴沃拉其广场发生了斗殴事件,就不允联队进城了,现如今他们在铁路那边的克里姆托瓦村驻扎下来了。”
帅克刚转身准备去克里姆托瓦,被上校叫住了,上校从口袋里掏出五克朗递给帅克,让他在路上当烟费,然后又一次和气地话别。走了好长一段路了,上校心里还在想:“他真是个可爱的家伙!”
去克里姆托瓦村的路上,帅克不由地想起这么一件事:一个叫海贝迈尔的上校,对士兵也是又和蔼又可亲。但是他竟然是个同性恋。最后,当他在阿迪杰河疗养地企图非礼一名士官生时,受到了军纪处分的威胁。
怀着这种阴沉沉的心情,帅克慢慢来到了并不太远的克里姆托瓦。很顺利地就找到了联队。
这个村子十分分散,一所宽大的小学是村里还算像样的房子。在这个纯属乌克兰人的地区,学校是加里西亚地方政府为富裕的波兰式的村子修建的。
五所学校在战前经历了好几个阶段。俄军和奥军的参谋部都曾多次在这儿驻扎过。有一段日子,学校的体育室变成了战争中的临时手术室,许多锯腿截肢的手术在里面进行着,甚至还进行过头骨环钻术。
学校后的操场上,有一个被大口径炮弹炸出来的漏斗形的大坑。一棵大梨树立在花园一角。上面挟着一小根断绳,一位希腊正教神父不久前被吊死在这里。由于他被一个波兰教师告发,说他在俄国人占领期间为俄国正教派的沙皇的胜利做过弥撒,是社团的成员。事实根本不是这样的,神父当时因患胆结石在一个无战事的小疗养地养病呢,没在这里待着!
还有几个原因促成了神父的死:民族、宗教冲突和一只老母鸡。战争伊始,波兰教师的老母鸡糟蹋了神父刚种下的西瓜籽儿,可怜的母鸡被神父给宰了。
神父死后,几乎每个人都在他那空荡荡的房子里拿走一点东西作纪念。一个波兰老乡搬走了他的旧钢琴,用钢琴的顶盖修补了猪圈门。按照惯例,士兵们劈了一部分家俱当柴烧,但神父的带着精美炊炉的大壁炉厨房没被毁掉。这位希腊正教派神父和许多同事一样喜欢美食,把罐子、浅铁锅什么的搁满了炊炉和烘箱。
路经此地的部队都利用这个便利在厨房里为军官们做饭。他们从民众家里搜罗来不少桌椅,把上面的一个大房间布置成军官食堂。今天,营部的头头儿们在这里举行盛大的晚宴。约赖达伙伴用凑钱买的一头猪为军官们做了一桌猪肉宴。他的周围是一大堆饿鬼。军需上士万尼克甚至教了约赖达一招:怎样切猪头才能给他留出一块肉来。
永远也吃不饱的巴伦的眼睛睁得最大,一脸的馋相。就好像那条制奶房拉车的狗。车子旁的腊肠店伙计的头上顶着一篮刚做好的新鲜腊肠,小腊肠串儿从篮子里耷拉到小狗的背上,要是没有可恶的拴着它的链子和该死的嘴套坏事,它只要一跳一咬美味就到嘴了。
肝泥馅香肠最先做好了。好闻的胡椒、油脂、猪肝的味道散发出来。
约赖达卷起袖子,模样极其威严、高尚。
巴伦再也受不了了,放声大哭。
“嗨,怎么了,伙计?”约赖达问道。
“我想起了自己在家时的样子。对即使是好邻居我都是什么也不舍得给,我有了好东西全是一个人吃光。有一次我吃了好多的肝泥肠、血肠子和红焖猪头肉,大家认为我会被胀死的,就拿着鞭子赶得我在院子里跑圈。”
“求求您了,让我用手摸一下小香肠,就一下,再把我给绑牢了。我快疯掉了!”
巴伦跌跌撞撞地向放小香肠的桌子走去,并伸出了手。
经过一场混战,巴伦被人们赶出了伙房,人们差点儿制止不了他疯狂伸向做肝肠的肉锅的手。
约赖达气呼呼地把一大捆木柴扔向巴伦,喊道:“啃木头棍去吧!该死的馋鬼!”
此时此刻,军官们正在军官食堂里喝着难以下咽的黑麦酒(没其他酒可喝了),等着伙伴们做出可口美味的猪肉宴。
黑麦酒被葱头汁染成黄色,犹太商人坚持说这是祖传的最好的法国烧酒。
“小子,你再胡说这酒是你曾祖父逃亡法国时买的,我就抓起你来,把你关到你们家的人全部变老为止!”扎格纳大尉气愤地说。
正当军官们对犹太人骂骂咧咧时,帅克和志愿兵马列克正待在营部办公室里。作为战史记录人,马列克正利用部队在佐尔坦采停留的时机,在他的资料里加写未来几次战斗中的胜利情景。
帅克进屋时,马列克在写草稿,他刚写完下面一段:
“神灵已显现出N村战斗的全部英雄人物。N联队一营、二营与我营协同作战。我营在N村之役作战神勇,是役,我营扭转乾坤。”
“我又来了!”帅克说。
“我的上帝,”马列克大吃一惊,“从你的身上果然能闻出监狱的臭味。”
“噢,误会一场,没什么的。”帅克说,“你又在干什么呢?”
“你看,我正在赞美英勇的奥地利士兵们,”马列克回答,“可我怎么也写不好,全是是虚假的东西。扎格纳大尉在我身上又发现了数学方面的天赋,唉,我又要检查营里的账目。然后得出一个结论:我们营处在极为消极的状态,就等着和俄国人大干一场,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能捞一笔。即便我们都战死了,可记载我们胜利的资料还有呢!作为营史记录员,我的责任就是写:‘我营痛歼狂悖凶悍之敌,战不多时,敌军败北,困守战壕。我英勇无敌之军队乘胜追击,迫敌弃壕而溃逃,终为我军所俘。’哈哈!”
帅克自然又免不了说了一番风凉话。“你可一点儿都没变!”马列克说。
“是啊!我差点被他们枪毙了,哪儿顾得了那么多了,还有,从十二号起,我就没地方领军饷了。”
“在这里也领不到了,等到索卡尔一仗打完了,才发军饷。我计算过,如果打仗二周,每战死一个士兵就能省下二十四克朗七十二哈莱什。”
“还有什么新鲜事儿呢?”
“丢了个后卫队,宰了一头猪为军官们办宴席。士兵和村里的女人干着见不得人的事。今天上午你们连一个士兵竟调戏一个七十岁的老女人,被绑了起来,可军令里没有年龄规定呀!”
“是啊!”帅克也说,“他没罪,如果老太婆摸着黑上楼,那就看不见她的脸。军事演习时就有这种事儿:我们一个排驻扎在一家酒店,有个娘儿们在擦地板。有个士兵拍了她一下,应该是裙子,她的裙子太大了,拍完都没反应。他决定再拍几下,结果她跟没事儿似的。于是他决定采取行动,但女人仍然在擦地板,并对他说:‘您这骚大兵,让我逮住了吧?’这女人已是七十多了,后来她把这事告诉了全村的人。我想问一句:您被关起来过吗?”
“没有,”马列克说,“由于和你有关,我得说营部下令要抓你。”
“没关系,”帅克平静地说,“他们做得对。这是职责,因为我没有音信太久了,营部还算认真。刚才你说军官们去神父家吃猪肉宴?我得去,说一声我已经回来了。卢卡什上尉正在为我担心呢!”
帅克坚定地走向神父家,边走边唱:
“看看我吧!
亲爱的宝贝!
看看我吧,
我怎么变成了老爷!”
帅克走进神父的住处,沿楼梯上去,只听见军官们的笑声。
他们正在谈论旅部的混乱现象,但副官却辩解说:“但是我们为帅克打过了电报……”
“到!”帅克在门口喊道,进屋后他又喊:“到!报告,步兵帅克、十一连先遣连传令兵前来报到!”
扎格纳大尉和卢卡什上尉露出惊讶的眼神,不为人所察地透出一种绝望,他没等他们问话就喊道:“报告,他们诬陷我背叛皇上,要枪毙我。”
“圣母啊!你说什么呢!帅克?”卢卡什上尉沮丧地说。
“报告,是这么一回事。上尉先生……”
帅克很快把事情经过讲清楚了。
大家瞪大了眼睛,惊讶地望着他。他说得很仔细,总而言之,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废话,卢卡什上尉忍不住怒道:“混蛋!我一脚踢死你!快说有关的事!”
帅克接着就详细谈到在少校和将军处的突击审讯,还说到将军左眼是斜眼,少校眼睛是蓝色的。
“滴溜溜乱转地盯着我!”他还特意补上了一句。
十二连的连长麦尔曼冲帅克扔了一个罐子。
帅克毫不介意地说着,包括刑前祝祷,少校搂着他睡到天亮。后来,他们把他送到旅部。营里本想把他当成丢失者送回去时,他又出色地为自己辩护。接着,他把证件拿出来给扎格纳大尉看,说由此可见他是经过正式程序被释放的。另外,他还说:“请允许我报告,杜布中尉因为脑震荡只好待在旅部,他向诸位长官问好。我向诸位请求发军饷和烟草费。”
扎格纳大尉与卢卡什上尉互相交换了眼神,正在这时,房门开了,有人端进一盆盆香喷喷的猪肝汤。
这是大伙准备享受的开始。
“该死的混蛋,”扎格纳大尉面对美餐高兴地对帅克说:“是这些猪肝汤救了你!”
“帅克,”卢卡什上尉又接了一句,“你要是再折腾,有你的好看!”
“报告,”帅克坚定地说,并行了一个军礼,“那是咎由自取,既然是在军营里,就应该……”
“还不快滚!”扎格纳大尉吼道。
帅克走了,去了楼下的伙房。巴伦已经伤心地回到那里,他想在宴会上服侍卢卡什上尉。
约赖达和巴伦争辩时,帅克来了。
“你是个馋鬼!”约赖达对巴伦说,“虽然吃出了汗可你还是要吃的,如果你去端香肠,还不全偷吃光了!”
伙房现在变样了。营连的军需官们按军衔高低的顺序,依约赖达的安排津津有味地吃着。营文书,联队通讯员和几个军士正饿狼似的喝着脸盆里的掺水的猪肝汤。他们想捞上几块猪肝!
“帅克你好!”万尼克对帅克表示欢迎,一边啃着一只猪蹄,“刚才马列克说你又回来了,还换了新军装。我可被你害苦了,马列克吓唬我说因为你的新军装使我们和旅部的帐对不上了。你的旧军装在池塘边找到了,已经转到了旅部。我已经把它和你当成死人勾销了,你可以不用来了。但现在这新军装给我们添了麻烦。你知道吗?你军装的每一部分我们都登了记,在我的笔记本上已经作为剩余的一套登记上了。连里有一套多余的军服,我报告了营部。旅部说你又得了新军服。这就造成了混乱,引起上级的审查,检查处还派人来。可丢失上千双皮鞋时却没人过问。不过,你那套军装我们又给弄丢了。”万尼克一边吸着骨髓一边说。他还用一根火柴棍挑着骨头缝里的碎肉吃,又用它来剔牙。“这么点儿小事也要审查!以前在喀尔巴阡山时,检察官来的目的是为了让我们把那些冻僵了脚的士兵的好鞋脱下来。我们脱了好久——有两双脱的时候坏了,一双在士兵死前就换了。倒霉的是,检查处来了个上校,刚到就被子弹击中脑袋滚下了山。”
“他的鞋脱了吗?”帅克好奇地问。
“脱了。”万尼克若有所思地说,“但没人知道他的姓名,所以也没法把他的鞋列入表中。”
约赖达从楼上回来,一眼望见了极为沮丧的巴伦。巴伦悲伤地坐在凳子上,带着可怕的神情,望着自己凹陷的小腹。
约赖达从烤炉里取出一根血肠。
“巴伦,吃吧!”他说,“吃光吧!早晚撑死你!谁让你老是吃不饱!”
巴伦忍不住流下泪来。
“家里杀猪时我总是第一个吃,”百感交集地嚼着小血肠,巴伦哭着说,“吃下一大块猪头肉,还有猪心、猪耳朵、猪肝、一个腰子和猪腿……”
他说话仿佛在讲童话故事:“然后是六根肥肥的血肠,有填白面馅的,还有大麦馅的,让你不知该吃哪一种。舌头上全是香味,我不停地吃呀……”
“虽然炮弹饶了我,但饥饿又来折磨我,我再也吃不到家里的血肠了,”巴伦伤心地说,“肉冻我不爱吃,因为它没有营养。我老婆爱吃,就算我揍她一顿她也要做肉冻吃。合我口味的我都想一个人吃掉,可惜我没有珍惜这些美味!有一次,我和我的老丈人,为了一头猪吵起来。后来我把猪杀了,一个人全吃了,一点儿也没给可怜的老人留下。后来他就诅咒我没吃的,有一天会饿死。”
“他的话灵验了。”帅克说。
突然,约赖达不再同情巴伦,因为这嚷饿的家伙又转向锅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面包,想把整块面包蘸一点调味的肉汁——肉汁正在一个大铁盘里流向四周的大块烤猪肉。
约赖达给了他一掌,巴伦的面包就掉进了肉汁,仿佛游泳运动员跳进了河里。
巴伦没来得及取出面包就被赶出了门。
伤心的巴伦在窗外眼巴巴望着约赖达叉起浸满肉汁的面包递给帅克,还割了一块烤肉在上边,对帅克说:“亲爱的朋友,吃吧!”
“我的圣母啊!”巴伦大叫起来,“我的面包被扔进粪坑了!”他一阵风似的跑进村子找吃的去了。
帅克享受着约赖达的礼物,高兴地说:“太好了,又回到了自己人的中间!如果再不能给连里做贡献,我就太丢人了。”他用面包擦着下巴上的肉汁,接着又说:
“如果还得打上几年仗,我真不知道离了我他们怎么办?”
约赖达好奇地问:“你认为仗还得打多久?”
“十五年,”帅克回答说,“显而易见,因为已经打过了三十年的战争,如今大家都比以前聪明了一半,那就三十除以二呗。”
“听大尉的勤务兵说,占领加里西亚后我们就不前进了,然后俄国人同我们谈判。”约赖达说。
“如此说来,我不用开火了!”帅克自信地说,“打仗自有打仗的样子,在打到莫斯科和彼得堡以前,肯定不会讲和。世界大战不会只在边境上折腾,那算什么!比如说,瑞典人打了三十年仗,虽然没打过来,但也到了布洛特和利普尼采,在那儿打了大胜仗。现在小酒店半夜之后还讲瑞典话,互相之间谁也听不懂。普鲁士人也不是外乡人,利普尼采就有很多,他们还打到了美洲,后来又回来了。”
“况且,”被宴会折腾昏了头的约赖达说,“人是从始祖鱼变来的,听一听达尔文的进化论吧!”
他刚想说话就被进来的马列克打断了。
“大伙小心!杜布中尉乘车刚回来,还有那个烦人的士官生比勒!”马列克嚷道。
“他太可怕了!”马列克说:“一下车就和比勒去了办公室。还记得吗?我刚离开这里时说过,我想去睡一会儿。刚在办公室的椅子上躺下,他突然跑到我面前,当时我已经睡着了。比勒大喊一声:‘起立!’杜布中尉把我揪起来,大耍威风:‘哈哈!你躲到这里睡大觉,这是擅离职守!按规定,熄灯才许睡觉。’比勒也插嘴说:‘兵营生活守则第十六条第九款有规定。’杜布中尉在桌子上用力一拍,怒吼道:‘你们以为我死了?没门儿!只是脑震荡,我脑子还没坏呢!’比勒这时又翻看桌上的公文,大声读着:‘师部第二百八十号军令’。杜布中尉以为比勒在拿他的最后一句话开玩笑,就大声训斥士官生对军官的态度不够严肃,举止粗鲁,然后就去大尉那儿告状去了。”
很快地,他们来到伙房。上楼必须经过这里,楼上都是军官,吃完猪腿,马利中尉开始演唱歌剧《茶花女》中的咏叹调,嗓子里还不时地打几个白菜味的饱嗝儿。
杜布中尉一进伙房,帅克就大喊道:“全体起立!”
杜布中尉冲着帅克走过去,说道:“你快要完蛋了,我要把你变成九十一联队的纪念标本!”
“是,上尉先生!”帅克行了个军礼说:“报告,我在书上读到过,瑞典国王曾经和他的马一起在战死后被运回国制成标本,陈列在斯德哥尔摩博物馆里供臣民瞻仰。”
“臭小子,哪儿来那么多废话!”杜布中尉吼道。
“报告,我从当中学老师的大哥那里知道的。”
杜布中尉吐了口唾沫,把士官生比勒推到楼上的大厅里,可他还没忘在门口冲帅克嚷道:“大拇指朝下!”那神态仿佛要处死角斗士的罗马皇帝。
帅克冲着他的背影喊道:“报告中尉先生,我所有的指头都向下了!”
士官生比勒衰弱得不成样子。他一连跑了好多个霍乱防治站,被当成霍乱病人检查。渐渐地习惯了把尿拉在裤裆里,形成本能,直到进了最后一个霍乱病防治站。经检查他没有霍乱病,专家把他的肠子固定起来,仿佛鞋匠用麻绳缝破鞋一样,然后把他送到最近的兵站,并把他定为适于队伍勤务的人员,尽管他已经奄奄一息。
专家很热心。
士官生比勒告诉专家,他觉得自己很虚弱,但专家却笑着说:“你是自愿报名参军的,肯定有力气戴上勇敢金质勋章。”
士官生比勒就去领金质奖章了。
他的肠子已经康复了,不再拉肚子了,但还常常感觉不舒服,因此从最后一个兵站到他同杜布中尉会面的旅部的行程中,他一直在找厕所。他好几次误了火车,因为他在车站厕所里时间太长了。还有好几次蹲在火车的厕所里误了换车。
虽然比勒沿途上厕所,但还是慢慢接近了旅部。
杜布中尉还需要在旅部住院几天,但就在帅克去营部的那一天,旅部医生因有救护车到九十一联队,他便让杜布中尉走了。
医生很高兴摆脱了杜布中尉。
帅克没找到士官生比勒,因为他去厕所待了两个小时。在这种地方,比勒从不浪费时间,他又回顾了奥匈军团所有的光辉战役,从一八六三年九月六日的内德林根战役到一八八八年八月十九日的萨拉热窝战役。
他无数次地拉动马桶的冲水绳,水哗哗地流入便池中,这时他闭上眼睛开始想像战场上的激烈情形:大炮轰鸣、骑兵前进、不停地有人倒下又有人补上去。
杜布中尉与士官生比勒相遇的情景并不动人,这使得二人在以后公私两方面都相处得很不愉快。
杜布中尉第四次跑去上厕所时,怒道:“谁他妈待在里面了?”
一个自豪的声音传出来:“九十一联队N营先遣连士官生比勒。”
“我是杜布中尉。”
“中尉先生,我马上就完。”
“快点!”
杜布中尉不耐烦地看看表,他已经等了十五分钟,然后又等了好几个五分钟,无论他如何踢门,比勒在里面总是说:“就好了,中尉先生。”这使得等待的人需要极大的耐心。
杜布中尉终于因为在听到手纸响后又等了十分钟而发起火来:门还是没开。
而比勒很聪明,每次都不冲水。
杜布中尉气得浑身冒火,他很想去找旅长告状,好把比勒拖出来,但这会破坏与下属的关系。
又过了五分钟,杜布中尉觉得自己已经憋过劲儿了,他觉得无聊,但仍然守在门上,不停地踢门,而比勒总是说“马上就好”。
终于,水箱声响了,比勒开门出现在杜布中尉面前。
“比勒!”杜布中尉吼道,“别以我来这儿是为了上厕所!我是因为你来旅部没向我报到,这违反了规定!你难道不知道谁应该受照顾吗?”
比勒竭力回忆他是否犯了错误,是不是冒犯了上级。因为他觉得这方面双方认识有差距。
在学校里他没学过这样的情形应该如何对待上级,是不是应该没拉完屎就提着裤子出来行礼。
“说话呀?士官生比勒!”杜布中尉不依不饶。
比勒突然想到了回答的办法:“中尉先生,我没想到来了旅部后会遇上您,我在办公室干完活就来了,一直蹲到您敲门。”
他立即郑重地高声喊道:“士官生比勒向您报到!”
“这不是件小事吧?”杜布中尉讥讽道,“我看你一来就该好好问问,这儿有没有你们先遣队的人。你这种行为回营再说,我得坐车去,你也别溜,跟我走。”
比勒本想拒绝,因为旅部已经安排了火车给他。考虑到他的直肠不好,这样走会方便些。连小孩们都知道汽车上没厕所,他坐汽车肯定会拉一裤裆的屎。
天知道怎么了,上了汽车比勒的肠胃没有什么反应。
杜布中尉的报复没有成功,他特别沮丧。
出发前,杜布中尉心想:“比勒,等着倒霉吧!想拉肚子时我不会让司机停车的。”
上路后,杜布中尉控制着车速,开得很慢,还说这是军用汽车的规定时速,为了节省耗油也不许随便停车。
比勒却理直气壮地反驳道:“停车不费油,司机会关油门的。”杜布中尉也不示弱:“汽车必须按时到达,哪里也不许停车。”
比勒再也没有理由反击上司的话。
汽车开得很快,十五分钟后,杜布中尉觉得肚子难受,很想停车到路边沟里舒服地蹲一会儿。
他英勇地憋了一百二十六公里,就再也憋不住了。他一把揪住司机的后衣领,大吼道;“马上给我停车!”
“比勒,”杜布中尉平和地说,边说边向沟里跑,“你也可以方便一下……”
“谢谢长官,”比勒说,“可我不想耽误时间。”其实,比勒这时也觉得憋不住了,但为了让杜布中尉出丑,他宁可拉在裤裆里也要坚持。
到达目的地之前,杜布中尉又停了两次车,最后一次还不服气地说:“中午吃的猪肉酸白菜肯定坏了,我给旅部去了电话,针对这些霉白菜和臭猪肉告了一状。炊事班真不是东西,早晚让他们领教我的厉害。”
“我认为行军必须注意饮食卫生。”比勒回答说。
杜布中尉听了没出声,只是咬牙想:“你小子等着,我会收拾你的。”后来他又改了主意,问比勒一个极为愚蠢的问题:“你觉得以你的军衔来批评上级军官的饮食适合吗?你是说我胡吃海塞?谢谢你的批评,你不知道我的手段,到时候有你受的。”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汽车正好驶过一条沟,结果颠得他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比勒一言不发,这沉默却激怒了杜布中尉。他粗野地问:“士官生比勒,你没学过如何回答长官的提问?”
“学过呀,”比勒回答,“条令早有规定,但我们必须分清关系。因为我现在不属于任何单位组织,咱们没有直属关系。中尉先生,最重要的是,只有在军队关系里下属才回答上级的问话。现在我们俩在汽车上,不是参加战斗的作战单位,我们中间没有任何行政上的关系。你我各归各队,我并没说您不注意饮食健康,这在任何时候都不是公事,我就不必回答。”
“说完了?你……”杜布气得说不出话来。
“是的,”比勒坚定地回答,“您别忘了,军事法庭会对我们做出明智的审判。”
杜布中尉给气得要死,一般说来,他发怒时远比清醒时更加糊涂。
所以,他恶狠狠地说:“军事法庭会找你的。”
士官生比勒决定趁机好好捉弄他一下:“您是在开玩笑吗?”他故作友好地说。
杜布中尉让司机马上停车。
“我们当中必须有人步行。”他自言自语道。
“我要坐车走,”比勒自然地说,“那么您,随便吧!”
“开车!开车!”杜布仿佛喝醉了酒般冲司机叫道。接下来,他便陷入阴险的沉思中,仿佛阴谋家手持匕首要刺杀恺撒大帝。
他们就这样来到了营部。
正当杜布中尉和比勒在楼梯上争辩时,楼下食堂里的人早就吃饱了。他们两个在争论没有被编入正式序列的士官生是否有权领取军官应得的香肠。楼下的人们则在躺椅上休息,一边聊天一边抽着一百零六号烟草叶。
炊事员约赖达说:“今天我有一项重大发明。我想以后的烹调可以有很大改进。万尼克,你知道,在这该死的村子里我根本找不到做香肠用的马约兰。”
“马约兰?”万尼克想起自己曾卖过草药,就用拉丁语重复了一句。
约赖达说:“我没搞明白的是人类的智慧如何能用到在困境中寻找药方,在人类的理智面前新的地平线升起,人类可以发明许多不可能的东西……我四处去找马约兰。我到各家去问,解释找马约兰的用途。”
“你得说清它的香味,”帅克躺在长椅上说,“比如说它类似墨水汁般的香……”
“住嘴吧,帅克,”马列克打断帅克的话,“让约赖达接着说。”
约赖达说:“我在一家庄园里遇到一个占领波斯尼亚时期的退伍老兵,他现在仍是一口捷克腔。他和我争论说捷克人在香肠里放的是甘菊,不是马约兰。说实话,我真拿他没办法,因为任何有理智的人都把马约兰作为第一等的香料。必须尽快找一种香料来替代,于是我在一家挂着的某位圣徒画像的下面找到了一个桃金娘花环,是结婚时用的新鲜货。我把桃金娘当作肝肠的香料,当然,花环事先我已煮了三次,使叶片变软,消除呛人的辛辣味。不用说,拿走神父洗礼时用过的花环让新婚夫妇心疼不已。他们认定我在亵渎上帝,肯定会被炮弹打死。你们能尝出来香肠汤里放的是桃金娘而不是马约兰吗?”
帅克插开了嘴:“在英德希城,很多年前有个香肠铺老板名叫约瑟夫·利涅克,他在挡板上放着两个盒子,一个装香料,供制作香肠和血肠时调味用,另一个装杀虫药粉,因为臭虫和蟑螂总是咬坏香肠。他总是说臭虫有种香味,像圆形面包里的苦杏仁味。但腊肠里的蟑螂却臭得跟发霉的圣经一样。所以,他时常在铺子里撒些药粉来杀虫。有一回做血肠,赶上他伤风感冒,打翻了杀虫药粉,药粉撒在了血肠馅上。从此,全城的人都找他买血肠,他知道是杀虫药粉起了作用,就成箱成箱地订购药粉,还让供货商在包装上改为‘印度香料’,这个秘密一直到他死都没人知道。最妙的是,凡是买他血肠的人,家里没有了臭虫和蟑螂。从此,英德希城成为捷克最干净的城市。”
“你讲完了?”马列克问,他也想讲几句。
马列克讲道:“烹调手艺在战时,尤其是前线能表现出来。比如说在和平时期,大家都知道所谓的冰汤,就是汤里加冰块。这种冰汤在丹麦、瑞典很流行。然而战争一来,今年冬天,在喀尔巴阡山的士兵们有许多冻成肉冻的冰汤,谁都不肯品尝这美味,可是这却是道名菜。”
“冻的酱肉丁可以吃,”万尼克提出异议,“但时间不能太长,最多一周。为此我们的九连还丢了阵地。”
帅克总结道:“还是在和平时期,整个部队都围着伙房和各种食物转。有个拉克莱斯上尉,整天盯食堂,要是有士兵犯了错,他就让人家‘立正’站着,骂道:‘臭小子,你要是再犯一回就把你剁成肉饼,绞成肉馅拌到土豆泥里去,然后吃掉。不然就把你变成烤兔肉。如果你不想变成食品,就得改正错误。’”
这场关于空中楼阁式的会餐趣谈被楼上宴会结束后的叫喊声打断了。
在叫喊声中,大家听到比勒在说:“和平时期士兵就该知道,战争要求什么,不能忘记在学校里学的。”
接着,杜布中尉骂起他来:“我得声明,你是第三次侮辱我了。”顿时,楼上一阵大乱。
杜布中尉由于对比勒暗怀不满,又渴望讨好上司,被军官们大骂一顿。犹太人的酒让他们忘乎所以。
他们争先恐后地大声喊着,影射杜布中尉糟糕的骑马技术:“必须要马夫”——“一匹受了惊的野马”——“朋友,你和骑马的牧童待了多久”——“活像马戏团的骑马小丑!”
托格纳给杜布中尉倒了一杯烧酒。杜布中尉坐到桌边的卢卡什上尉身旁,上尉友好他说:“全吃光了,我们一点不剩!”
士官生比勒严格遵守规定,向扎格纳大尉和所有的军官一一报到,每次都说:“士官生比勒到营部报到。”虽然大家都知道了,但还是没人注意他这个小人物。
比勒倒满一杯酒,老实地坐在窗前,等待机会显示自己渊博的知识。
杜布中尉觉得酒劲儿上来了,就转身向扎格纳大尉说:
“我总是告诉老爷:爱国主义,忠于职守,检点自己,这才是作战必胜的法则。当我们军队即将大获全胜时,您千万要注意这一点。” 欧美名著丛书(全12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