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拥有过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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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拥有过太阳
文/蒋临水
一、一模一样的眼睛
开学当天听校长演讲,江璨有些犯困,闲来无事捡一枚石子当子弹,瞄准第三排某男生的后脑勺—谁让他刚才说她新买的耳钉太难看来着!
江璨瞄了瞄,手一松,石子偏离原定方向射出去,像命运的指示一般,正中一个无辜女生的右耳垂。
“啊!”江璨与那人同时大叫一声。
端月捂着耳朵转过身时,江璨还没来得及把作案工具藏起来,而端月指缝当中正缓缓渗出鲜血。
校长在讲台上大喝一声:“江璨!又是你!”
这已经是江璨今天第三次跟人起冲突了。
台下对视的两个少女同时怔住,不为那触目惊心的血迹,不为那个脏兮兮的弹弓,也不为暴跳如雷的校长的呵斥声。短短几秒钟内,连她们周围的人也发现了异常,人群逐渐热议开来—那两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睛。
老师把端月带去医务室处理伤口,江璨则被叫到了教导处,她假装低头检查弹弓,无视班主任的絮絮叨叨。
“刚才被打伤的叫程端月的那个,是今年中考状元吧?”江璨听见隔壁桌的一位老师小声问道。
而江璨是擦着分数线才考进来的,这坏学生跟好学生起冲突,简直是戳班主任的肺管子。江璨明白自己今日凶多吉少,遂赶紧收起弹弓,低头做出乖巧状,不管老师说什么都点头,情到浓处还流了两滴眼泪。
端月处理完伤口也来了,江璨弯腰跟她道歉。
端月甜甜一笑,把江璨扶起来,说:“没事儿,就是破了点儿皮。”
啊,真会装好人。江璨心里郁闷。
果然,班主任欣慰地看着这个女孩子,成绩好又心地善良,简直是少年之光。
他转身继续骂了江璨几句,端月则一直在旁边劝慰,最后老师骂累了,扬扬手说:“江璨,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明天上学前把你脸上的调色盘给我洗干净,不然你就别来了。”
老师说完调色盘,想起端月会画画,便说:“过段时间,学校有场绘画赛,你准备准备,争取拿个大奖回来。”
哦,还会画画。江璨在一边挑了挑眉。
端月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办公室。回教室后,端月想跟江璨说些什么,可江璨不给她机会。
江璨只是抹干净眼泪,倒三粒口香糖在嘴里,仔细打量了一遍端月,然后摇摇头,走了。
翌日,江璨没化妆,但老师瞅了她一眼后还是让她出列:“你头发是怎么回事儿?”
江璨理直气壮:“老师,这不怪我,我妈生我的时候营养不良,我头发天生亚麻色。”
“把你妈找来,我问问她。”
江璨脖子一梗:“抱歉老师,我没有妈。”
班主任气得眼冒金星,其他同学哄堂大笑,江璨自己也跟着没心没肺地笑,隐约觉着一双眼睛望得她后背发凉,转头看,是端月在望着她。
端月那双眼睛与她的太像,使她根本无法忽略,但她还是假装不以为意,迅速地别开脸。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跟那个人成为朋友。
二、我这辈子都不会带她来了
江璨坚持不肯把头发染成黑色,是因为她在卸妆后发现自己和端月长得更像了。她讨厌自己被别人误认为是端月,必须用一点儿颜色来区分。
江璨风头不亚于端月,甚至比她名声更亮,毕竟能在开学第一天就被校长记住并全校知名的女生还真不多,又何况她的性格十分张扬。
江璨不跟女生交朋友,却跟男生混得好。她体育成绩最好,跑步永远冲在最前头。常有男生在体育课上冲她吹口哨,她哈哈一笑,也跟着吹了一声。她一只手运篮球,一只手朝对方勾手指:“来啊,输了要请我吃饭!”
江璨用这个办法蹭了很多饭,嫉妒的女生看到她常和男生出入饭店,私下里造谣说她私生活不检点。
至于端月,她自信、骄傲、矜持,是所有女生的崇拜者。
江璨讨厌端月,不允许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端月,就算两人同组值日,她也从不跟对方说话。
为了防止被人议论,江璨尽量不与端月产生交集,比如不和她交一样的朋友,甚至去食堂吃饭都不点她爱吃的菜。
江璨与端月像处于两极的人,永远不会产生交集,但还是常常有人把她们拎出来对比,江璨非常苦恼。
绘画比赛开始前,江璨也偷偷画了一幅参赛画,报名期限快到的那天晚上,她坐在教室里踌躇该不该写名字上交。她知道自己的画肯定会再次和端月的摆在一起,而端月的作品她看到过,即使她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无论配色还是构图都大方、漂亮,她望尘莫及。
江璨心里烦躁,把名字写了又擦,擦了又写。这时,突然从她身后伸来一只纤细的手,伴随着清淡的声音:“这个地方的颜色有点儿深了。”
她吓了一跳,猛地转身,差点儿撞到端月的下巴。
确定来人是谁,江璨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迅速奓毛,她把画藏到身后,脸色红白交替,十分警惕地看着端月:“你干什么?”
“啊,对不起……”端月举起双手,“我回来取东西,看到你的画很好看,就没忍住多看了一眼。”
江璨在身后把画卷起来,揉了揉鼻子,收起书包:“我就是画着玩儿。”
“你画里的花是九月菊吗?”端月跟着她出学校,“今天作业不多,我知道有个地方的九月菊开得最好,我带你去看看吧!”
还没等江璨答应,端月自顾自拉起她的手,带着她一路狂奔而去。
端月跑了半小时才松手,江璨喘匀了气,刚要发火,一抬头,发现公园正在开花展,大片不同颜色的九月菊正在盛放。
“哇!”她小小地惊叹了一声。
端月弯腰揉着岔气儿的肚子,眯着眼睛笑:“好看吗?”
“嗯。”江璨点点头,有些失神。她和端月确实长得像,但她不如端月漂亮,因为那样明媚的笑容她从未有过。
江璨看够了,紧了紧书包带,往回走,身后脚步声断断续续,她转头看,发现端月仍然跟在她身后。
江璨皱眉问:“你怎么还跟着我呢?”
“我妈今天加班不在家,我没地方去,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带我一个吧。”
江璨想说不可以,她非常嫌弃她,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别给我添麻烦”。
端月“嗯”了一声,跟在她身后一米处,始终一声不吭。
江璨到网吧和俞锁寒会合,对方在看到她身后的端月时眼睛一亮:“端月?”
江璨握着书包带子的手微微一紧:“你们认识?”
端月说:“以前的同学。”
俞锁寒和端月似乎比他和江璨还熟悉,游戏一共开两组,以前都是江璨和他一组杀别人,这回因为端月不会,他自告奋勇要带她,其间一直小心翼翼,并且十分温柔。
江璨“嘁”了一声,平常他们都是在互骂之中培养情谊,没想到俞锁寒这货突然改了风格,她一气之下撸起袖子,呼唤队友团结协力,把俞锁寒那组杀了个片甲不留。
事后俞锁寒骂她:“你还真是冷血无情,灭绝师太啊!都不知道让让新人吗?”
江璨活动了两下手指关节:“抱歉,我的字典里就没有‘谦让’这两个字。”
“没关系。”端月拉开他们,“我今天玩儿得挺高兴的。”
俞锁寒屁颠屁颠地把她们送出门:“欢迎下次再来。”
江璨浅笑一下,拽住俞锁寒的领子迫使他低头与她面对面,周遭口哨声又起,谁也没听到她对他小声说:“你放心,我这辈子都不会带她来了。”
三、你烦恼着的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
江璨并不喜欢俞锁寒,他对她而言最多就是个闲时一块儿打游戏的伙伴,会那么生气,是因为她意识到,他之所以对她那么殷勤,是因为把她当成了端月。
高岭之花够不上,无奈找了个高仿品,所以他对她俩的态度都不一样。
这触到了江璨的极限。
江璨当然是独一无二的,她绝不做任何人的替代品。
江璨回家把那幅画的颜色调整了一下,翌日签名交了上去。既然画都被端月看到了,要是她再逃避,只会被人瞧不起。
班主任在拿到那幅画的时候有些惊讶,刚要夸一下,一看名字是江璨,瞬间没了心情,反而找理由挑剔了一番。
人心本来就是偏着长的,江璨恨得咬牙切齿。
江璨发现自己更讨厌端月了,可端月本人不自觉,反而越发喜欢缠着她,比如课间追着她一起上厕所,到食堂非跟她点一样的菜……
江璨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几次想跟端月摊牌,可一看到对方明媚的笑脸时,她就觉得如鲠在喉,憋了一肚子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于是江璨再也不去网吧,而是改去游戏厅。附近男生一见江璨来了,便把自己的游戏币都送给她,条件是让她过后跟他们一起去吃饭。
有饭不蹭非好汉,但江璨还没来得及点头,那边端月便冷着脸把人轰走了。江璨目瞪口呆:“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端月到前台去取游戏币,义正词严道:“那几个人一看就不怀好意。”
“那是我的朋友!”
端月突然恼了,一巴掌拍在吧台边:“你为什么不选我做朋友?我比那些人渣好一万倍!”
江璨惊到了,想不到一向轻声细语扮乖乖女的端月竟然也有这么野蛮的时候,她取了几个游戏币去打地鼠,语气莫名温和了下来:“那话真不像你说出来的。”
“是吗?”端月似乎自觉失态,挠挠后脑勺,垂下头说,“其实我不像你想象中的那么乖。”
打完地鼠两人一起去赛车,江璨全程压制端月,但端月还是笑得很开心。临到终点时,端月突然说:“其实我很羡慕你。”
江璨手一僵,车差点儿撞墙上:“羡慕我?什么?”
“大大咧咧,不拘小节,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江璨从没听到过这样的评价,仰头笑了,回过神时已经被端月赶超,她却还是笑:“他们都说我那是没心没肺呢。”
那天她们在游戏厅里待了很久,江璨只记得自己一直在笑。出来后,端月跟江璨说,她也有很多苦恼。
她的苦恼是什么呢?
爸妈要求太高,期望太高,所以她必须时刻约束自己,限制自己的喜好。
她以前一直游刃有余地扮演这样一个角色,也一直小心翼翼隐藏着自己的情绪,直到那天她看到江璨在操场上投进三分球后得意地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不快乐。
“所以我才喜欢你啊!”端月这样对她说。
江璨没回应,她朝着夕阳消失的方向慢吞吞地走,一点儿也感觉不到高兴。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在学校尽情地笑,是因为回家以后就笑不出来了。端月认为是烦恼的东西,正是她梦寐以求的。
四、会被自己亲生父母抛弃的人,哪还能求来别人的喜欢呢
端月把很多琐碎的事情讲给江璨听,一日居然问她:“你知道我为什么叫端月吗?”
江璨配合地表现出很好奇的样子:“为什么?”
“因为我出生在端月啊!”
“巧了。”江璨说。
“你也是?”
“啊……”江璨犹豫了一下,“算是吧。”
江璨没那么讨厌端月了,证据是她已经默许端月待在她身边,而不会觉得焦躁难安。
在别人面前扮演一个幸福的人,就好像真的能得到幸福一样,所以江璨不介意成为端月羡慕的角色。
然而端月把江璨当成好朋友这件事情让所有人不解,连老师都时时敲打她:“江璨那孩子吧……”
他话没说完,已经被端月阻止:“老师,我跟江璨每天晚上都在图书馆一起写作业,我帮她补习。同学之间相互帮助难道不应该吗?”
班主任噎住了,从此再没管过她们的关系,连带着对江璨的态度也好了一些。
那次绘画比赛的结果出来了,端月得了第一,江璨拿到了优秀奖。
晚上江璨骑车带端月去打篮球,问她:“你说老师要知道咱俩在一块儿只为了玩儿,他会不会气晕过去?”
端月比她还大胆:“反正作业都写完了,管他呢!”
端月与江璨就这样如胶似漆地度过了小半年,连寒假也常跑出来一起玩。
端月常在爸妈耳边提起江璨,时间久了,妈妈好奇地问江璨是什么样的人,端月想了想说:“她跟我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比我可爱。”
爸妈听到这话之后面面相觑,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但是端月并没有发现。
第二学期开学时有一场家长会,端月妈会去参加,端月噘嘴问:“你这次不会迟到了吧?”
“怎么会呢?”妈妈搂住她的肩,“我还想看看你那个叫江璨的好朋友呢。”
端月把这话告诉了江璨,江璨莫名有些紧张:“我该穿什么衣服比较合适?”
端月乐得前仰后合:“又不是相亲,你紧张什么?”
江璨白她一眼,思来想去,在衣柜里挑出唯一一件白衬衫套在身上。她对着镜子转了两圈,又摘下耳钉,满意地点点头,嗯,看上去很纯良。
江璨想给端月妈留一个好印象。
江璨自信满满地上学去,远远看到端月就跟她打招呼。在端月身边笑容得体的是一位漂亮的中年职业女性,那应该就是端月的妈妈。
江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端月妈,奇怪的是,她从没见过对方,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江璨的脚步变得有些沉重。
她正在酝酿该如何跟对方打招呼,而端月妈在看清她的面容时竟然脸色大变,急忙把自家女儿拉到一边。
江璨已经举起的右手僵在了半空中,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还散发着肥皂香的白衬衫,一颗心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被人踩了一脚又一脚。
她放下手,佯装镇定,若无其事地进班级。
开会的时候学生都被赶出了门,但江璨家长没来,只能自己旁听。
家长会结束后,端月紧张地问她:“老师没说我坏话吧?”
“没有。”江璨冷冰冰地说,“他一直夸你来着。”
端月发现江璨心情不好,想问原因,那边妈妈出来就急吼吼地把她拉走,悄悄跟她说:“你暂时先少跟那孩子来往……”
端月生气:“是不是老师又说她坏话?”
妈妈欲言又止。
端月这才发现江璨不高兴的理由,回家跟爸妈大吵一架。
翌日端月来学校跟江璨道歉,江璨好像没在意,咧了咧嘴,说:“没关系,我都习惯了,自小就不讨长辈喜欢,不管跟谁交朋友,只要被对方爸妈知道了,第二天我们的关系肯定告吹。”
端月竖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我不会的!”
江璨苦笑一下,被自己亲生父母抛弃的人,哪还能求来别人的喜欢呢?
五、是命运在指示她们重逢
那天江璨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端月,说她是孤儿,小时候辗转了几家孤儿院,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
端月非常后悔在江璨面前抱怨父母,在她眼里,自己一定成了一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笨蛋,怪不得她之前那么讨厌自己。
端月想要挽回自己的形象,并寻个机会跟江璨道歉,于是约她周六下午来家里做客。端月想和江璨一直都做好朋友,亲密无间的那种。
江璨本来不想答应,但是端月说那天家里没人,她便去了,主要她不想假期一个人在房间里待着。
端月家房子不小,看上去非常温馨,江璨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想象他们一家人晚上坐在一起看电视的场景,鼻子蓦地有些发酸。她站起来,借口要去洗手间。端月正在厨房泡茶,跟她说:“右手边第一个木门就是。”
江璨一着急没分清左右,进了书房,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各类书籍,她一眼望过去,在右上角最顶层看到一个小木箱,箱上有锁,她有些好奇。
江璨知道不能随意动人家的东西,但那箱子仿佛有特殊的魔力,吸引着她踮起脚,伸长了胳膊……
端月出来看见书房门开着,进来看到江璨在够那个小木箱,怪叫一声:“江璨,不可以动那个!”
江璨吓一跳,一不留神把箱子碰掉在地上,砰的一声,盒盖打开,两张照片飞出来。
端月忙蹲下去捡照片:“哎呀,爸妈不让我动这个箱子的……”
江璨忙不迭地道歉,蹲下来帮忙,照片上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如平地惊雷般,她浑身一震,下意识按住了那张照片。
那两个女孩子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其中一个有些瘦,头发有些泛黄。在她们身后站着一个年轻女性,那是端月妈妈年轻的样子,她按着两个女孩儿的肩膀对着镜头温柔地笑……江璨把照片翻过来,上面有两个女孩的生日。
盒子内附这对姐妹的出生证明和另外许多照片,每一张都在把真相推进一个无底深渊。
江璨蓦地想起院长对她说过的话,她进那家孤儿院时正好是一年正月,那会儿她差不多四岁大,往后她都在正月过生日。
江璨摸摸自己的头发—她没有说谎,她确实天生营养不良,身体较弱,虽然后来勉强把病养好,头发的颜色却一直没变回来。
正月也叫端月,原来她们共同生在端月,也在端月离别。
而端月在看到照片时也瞬间望向江璨,照片里的其中一个女孩子明显是自己,另一个也许是她的姐姐,从没有人告诉她自己有姐姐。
但电光石火之间,端月记起多年前,那时家里条件还不是很好,妈妈在外应酬喝得烂醉,回来一边哭一边抱着她喃喃自语:“要是妈妈有能力,一定不让你和姐姐分开。小月,等你将来长大了,要去看看姐姐过得好不好。”
那时她还以为妈妈累傻了。
她明白了自己与江璨的相遇并不是偶然,而是命运。
她也明白了那日妈妈看到江璨时为什么是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那是愧疚,亦是不安。
那天两个女孩子似乎都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坐在地上半天没能站起来。
生活还要继续,但有些东西显然已经不一样了。
六、他们越难过,她就越快乐
大家都发现端月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起初是她在课上睡觉,老师以为她前一天晚上复习太晚,温柔地把她叫醒,午休时还把医务室的空床腾出来让她休息。但一天两天是这样,三天四天还是这样,端月整天都跟睡不醒似的,老师第七次把她在课上叫醒,耐着性子问她:“端月,你怎么又睡着了?”
“啊……”端月揉一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哑着嗓子说,“我昨天熬夜跟人打比赛来着,都怪我那同伙太菜了,害我一晚上被人杀死好几回。”
班主任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端月说的是网游,脸色阴沉得像下雨天,他一声令下,让端月到走廊上去罚站。
结果端月站在走廊上继续打瞌睡,课间同桌关切地问她怎么了,为什么要那样跟老师讲话。
端月骑在凳子上皱眉头:“我实话实说有什么不对?”
同桌惊得下巴差点儿掉地上,赶紧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端月,你没发烧吧?”
端月避开她:“我好着呢。”
晚上有几个女生来找她问题,她看着密密麻麻的数字觉得头疼,干脆把那些笔记本全推开:“抱歉,我今天太困了,想早点儿回家睡觉,你们有什么问题就去问老师吧。”
端月边说边拎起书包出门,众女生瞠目结舌:“端月这是怎么了?她平常不是这个样子的!”
大家觉得端月可能只是最近太累了,遂没当回事儿,可连续半个月她都保持一个样子—不管是谁来问题,她都不解答,等上课铃一响就忙着睡觉。
一日隔壁班男生托人给她送情书,往常这种东西她连看都不看就会直接丢垃圾桶,那天她不但笑眯眯地从头看到尾,甚至还给对方写了回信:你喜欢我啊,那就请我吃饭啊!
放学那男生到班级门口等她,她简单收拾下书本要出去,同桌喊住她:“端月,你今天值日呀!”
“啊,我都忘了。”端月从手腕上摘下发圈,把睡觉时压乱的黑发重新束成一个马尾,“那个,江璨,你把我那份儿也做了吧!”
江璨拿着扫帚闷头“嗯”了一声,阳光在她微微泛黄的头发上转了个圈,她抬头问:“你要去哪儿?”
端月没回应,丢下一句“跟你没关系”后扬尘而去。
几个刚刚一直埋头扫地的女生齐齐叹一口气:“端月这是受了什么刺激吗?”
江璨匆忙做完两份活,出门沿着小路一直跑—刚刚端月跟那个男生说话的时候她特别留意了一下,他们要去的那家餐厅离这里不远,只要快点儿跑,很快就能赶到。
端月知道眼前这男生是个土豪,遂点菜的时候没客气,想吃的肉都奢侈地点了两份。
吃到一半,男生突然拨开她垂在耳边的碎发,惊讶地说:“端月,你有耳洞啊!”
端月僵了一下,拍开他的手,但仍然平静地说:“不行吗?”
“那倒不是。”男生揉了揉鼻子,“就是觉得奇怪,学校好像不让打耳洞吧。”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
“疼吗?”
端月摇头,叉起一大块儿肉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说:“跟我住一个院里的一个男生叫徐哲,特别爱欺负我,院里的大人也不管,我就经常被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那太可恶了!”
“是啊,直到十二岁那年,我打了耳洞、贴了文身,假扮不良少年吓唬他。我跟他说,他要是再欺负我,我就找人弄死他,然后他就害怕了。”端月哈哈笑,“我聪明吧?”
端月脸上是笑着的,但眼里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狠戾还是让男生打了个冷战,他干笑了两声,借口有事儿,付完账就走了。
端月一个人慢悠悠地把肉吃完,擦擦嘴准备离开,一抬头,见江璨气喘吁吁地站在面前。端月把校服外套搭在肩膀上,问她:“值完日了吗?”
江璨把她从餐厅里拉出去,嘴巴张张合合,踌躇半天才开口:“你以后别跟男生一起出去。”
端月笑了:“你凭什么数落我啊?”
“爸……”江璨低下头,“你爸爸妈妈会伤心的。”
“那可正合我意了。”
端月吹着口哨潇洒地离去。
他们越难过,她就越快乐。
七、你是端月,还是江璨
端月闹得越来越厉害,早出晚归,逃课打架,老师无奈请了家长,妈妈一直小声道歉,临了含着眼泪对着端月高高举起右手。端月仰着下巴,瞪着圆滚滚的眼睛看着她,等待着那一巴掌落下。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呢?
平静、冷漠,似乎是其他灵魂入住了这个躯体,总之,妈妈从没见过端月用如此的眼神看过她。
那一掌最终还是没落下,妈妈哭着跑出学校时与江璨擦肩而过,两人相互望了一眼,随即像烫到了一样快速转过头去。
这一幕被端月瞧了个正着,天气渐渐变热,她心中却冰雪交加。她就是想知道,如果爸妈倾近小半生心血养大的、令他们引以为傲的女儿,突然有一天堕落得不成样子,他们会不会后悔,又会不会想念那个分离十数年的女儿。
现在看来不会。
妈妈看着江璨的时候,分明是惧怕的,惧怕被人窥见心底的黑暗,惧怕那些不堪往事悉数被摊开,打破自己平静而幸福的生活。
端月背对着人群抹了抹眼睛,依旧镇定地回教室。课间她看见江璨在给别的女生讲习题,便过去旁敲侧击地提醒道:“你现在演的是江璨,不是端月,你该做好这个角色应有的本分,别装好孩子,别随便交朋友。”
江璨怔了怔,问她:“那你是谁?你是江璨,还是端月?”
女孩儿转头看向别处,自言自语似的说:“是啊,我是谁呢?”
八、人生真的可以交换吗
期中考试“端月”没来,老师把电话打到她家,听说她病了。
端月在最后一排答数学,那几个大题她都会,但她想起了之前江璨说的话,还是把答案写成了错的。
那边的江璨在上学前突然开始肚子疼,妈妈把她送去医院,医生要检查前她突然嚷着要上厕所,趁人不备,随着人群溜出医院,逃出生天。
江璨知道自己考不出好成绩,这要是正常去参加考试,绝对露馅儿。
从医院出来时,江璨看到了俞锁寒,她低头用手捂着半边脸,假装不认识他,淡定地从他身边走过。男生目光一顿,果断地喊出她的名字:“江璨?”
江璨呼吸一滞,下意识否定:“我不是江璨!”
“少骗人了,你以为你把头发染黑,我就不认识你了?”俞锁寒撩起她耳边的头发,“端月可没耳洞。”
好吧,现在不承认也不行了。江璨挥开他的手,对着太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威胁他道:“不许说出去,不然我要你好看!”
“是是是,我肯定不说!”俞锁寒讨好道,“你们今天不是考试吗,你不上课,干啥去?”
端月摸了摸咕噜叫的肚子,今早为了装病连饭都没吃,她问俞锁寒:“有饭吗?”
俞锁寒发善心,请她吃完饭后又带她去看漫画,天快黑的时候他才想起来问:“你怎么突然扮起端月了?”
为什么呢?
时间回到她们知道真相的那个下午,江璨在缓过神之后夺门而出,她回想起自己三餐不继的童年,以及被同院男生欺凌的日子,难过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她居住的那间小房子没有窗户,而端月的窗户正好迎着朝阳。
她向往明媚的阳光,向往父母的疼爱。苍天有眼,将端月送来她身边,让她亲眼看看,假如她渴望的那些全部拥有,如今的她又过着怎样的生活。
江璨恨透了这个家,也恨透了端月,可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有日复一日地堕落。
端月看不下去她和那些狐朋狗友继续厮混,制止她再浪费青春。
江璨挥开端月的手:“你的青春一片光明,你当然说得轻巧了。”
端月抱住她,希望用自己的心来温暖她:“我想看到你快乐。只要你快乐,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是吗?”江璨推开她,看着她的眼睛,“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江璨阴冷的目光落在端月脸上,端月瞬间明白了江璨想要的是什么。
“我愿意。”端月重重地点头,“我愿意跟你交换人生。”
于是,两个少女走进理发店,江璨变成了端月,端月变成了江璨。
但是人生真的可以交换吗?
江璨回过神,把漫画书扔给俞锁寒:“说了你也不懂。”
九、你真的愧疚吗
江璨跑出门,迎面跟一个叔叔撞了个满怀,一抬头,发现这个叔叔竟然就是端爸爸……
那天晚上程家父母暴跳如雷,江璨只是平静地低头看着脚指甲。
恶作剧会让人产生喜悦,更多的却是疲惫。那个周末爸妈把她关在房间里,她对着墙壁吐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白天江璨不出去吃饭,夜里下雨,她刚睡着就被饿醒,睁开眼时刚好听见阵阵雷鸣。她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小声对自己说:“璨璨不怕,不怕……”
这是她用来保护自己的咒语,无数个深夜里,她都这样安慰自己。
房门突然响了一声,她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有人把她从被窝里抱出来—那人身上有母亲特有的气息。
“不怕,不怕,月月不怕,妈妈在这里呢。”
像绷了许久的弦突然断开,所有的恨意都是由爱而生,江璨伏在妈妈胸前,眼泪决堤,借着雷声,她哭出了自己所有的委屈—这不是属于她的怀抱,她却那么想念这个味道。
客厅与厨房的灯全部亮起,爸爸一边生闷气一边把厨房弄得叮当响,等到江璨哭够了,肿着眼睛从房间出来,茶几上已经放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肉丝面。
她抽泣着吃面,结果面条越吃越咸。
那天晚上江璨和妈妈一起睡,黑暗中她对自己说:就让我稍微任性一次,就让我做一回普通的女儿。
一觉醒来,天色放晴,江璨选择忘记昨晚的事情,继续把班级搅成一摊浑水。
她依旧打架闯祸,还拒不认错,可爸妈对待她比从前耐心了许多。他们跟老师沟通过后共同认为她是因为压力太大得不到释放才突然变得这么叛逆,于是大家一商量,决定对她实行宽待政策,只是没日没夜地跟她讲道理。
江璨被讲得头晕眼花,却不见爸妈生气,挥出去的每一拳都像打在棉花堆里一样。
报复计划不成功,江璨自己的心反而逐渐变软,每天晚上回家看到满桌热气腾腾的饭菜都让她恍如隔世,仿佛中间那多年的分别从未有过,爸妈一直爱她,从来没有抛弃过她。
直至一日她在校门口跟人打群架,结果因为对方人多被困在当中,关键时刻幸亏爸爸赶到把她救了下来,他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责怪她。
两人走到家门口,爸爸摸了摸她的头发,他的手宽大有力,跟她小时候梦见的一模一样。
“月月,我知道你翻过那个木盒了。”他顿了顿,叹一口长气,“本来想等你长大再告诉你,但是,这些年我们一直为你姐姐的事情而愧疚,就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你身上,你压力太大,想要反抗也是情有可原……”
后面的话江璨一句也不想听,她打断他,迫不及待地问他:“你愧疚?你真的愧疚吗?”
“当然,每时每刻。”
那你为什么要丢下我呢?
江璨没有问这句话,因为她害怕听到回答。
十、你愿意跟我们回家吗
江璨去找端月,想看看她最近过得怎么样。
孤儿院年久失修,院墙和大门都破旧不堪,院长年岁已大,没那么多精力照管小孩儿,孤儿院里只剩最后五个孩子,相依为命地长大。
江璨躲在一棵大树后,看见徐哲指示端月干这干那,她心里一阵抽搐,想起自己小时候经常因为最后一块儿肉归谁和徐哲吵架。那会儿徐哲埋怨她从小病弱花了院里太多钱,事事跟她作对,而她又打不过他。
现在端月体会到了她的痛苦,她应该幸灾乐祸的,可她只觉得难过。
江璨蹲在那里看了一个多小时,其间端月帮徐哲洗了衣裳还刷了碗,她其实可以反抗的,却默默无语地做着这些事情,好像心甘情愿地在体会江璨曾经历过的事情。
如同看到年幼的自己在无声哭泣,江璨紧咬着手指才控制住自己,让自己没有冲出去。她在心里指责端月:为什么不反抗?就算不打得他满地找牙,也应该骂得他找不着北!
江璨带着满腔怒火回了家,昏昏沉沉睡去。
半夜十一点,江璨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回到小时候,徐哲掐着她的脖子让她去死。最终她因为胸口剧痛骤然醒来,迷迷糊糊冲出家门,好像有一双大手推着她前进,从小跑变成狂奔。家人以为她睡糊涂了梦游,在她身后不停喊她,可她始终不肯停下来。
她耳边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喊:“快跑,快跑!”
都说双胞胎之间有某种奇怪的感应能力,江璨此刻深信不疑。
孤儿院大门紧锁,她翻过围墙,果然在窗边听到细微响动。她来不及敲门,一脚踹碎整块玻璃—屋内徐哲只是在跟端月说话,她却跟魇着了一样,捡起一块碎玻璃挡在端月面前:“你敢过来,我就弄死你!”
小时候她这样保护自己,现在她这样保护妹妹。
她恨端月吗?
恨,但血浓于水。
爸妈赶到现场看见这样一幕,自然也是惊呆了,好不容易让江璨冷静下来,结果她神经一松懈就晕了过去。
江璨醒来的时候,看见妈妈抱着自己叫“璨璨”,遂又闭上眼睛:“是做梦啊……”
“不是梦,不是梦。”妈妈的眼泪落在她额上,万般愧疚涌上心头,“爸爸妈妈对不起你。”
江璨觉得头疼,整个身体轻飘飘的,她听见自己气若游丝地问:“那为什么丢下我呢?”
她无数次想这么问了。
妈妈抱紧她,把事情始末全盘托出。
江璨从小重病,程家那会儿没有经济条件给她治病,所有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却还是无能为力。端爸爸有一位中年好友,家境不错,但无儿无女,他们提出领养江璨,并给她提供最好的治疗。
长辈们合计了一下,发现只剩这最后一个办法。
领养手续办完后不久,那对夫妻移民国外,说会带江璨去见最好的医生。
起初程家和他们还保持联络,可一年后突然音讯全无,仿佛人间蒸发一样,端爸爸用尽了所有的办法,却还是没能找到他们。
爸爸对朋友的人品非常信任,认为他们消失是为了不让女儿知道自己被领养的身份。时间就这样倏忽而过,到了第五个年头,全家都相信江璨在其他地方生活得很好,放弃了寻找这个女儿。
他们不知道,那对夫妻在国外出现了意外,江璨辗转了几家孤儿院,后被一对中国夫妻领养后再次被抛弃,一直到现在。
妈妈最初从端月口中听说江璨的时候便存了疑惑,在学校见到本人的时候才敢确定。在得知江璨近况的那一刻她更是五雷轰顶。
十多年的分别,他们对江璨除了想念还有愧疚。如果江璨这十多年幸福安乐,养父母一直待她如亲生,妈妈便决心不去打扰。
只要她快乐就好。
这些年妈妈和爸爸一直以为江璨过得还不错,却没想到江璨被一再抛弃,成了孤儿。
在得知江璨如此不幸之后,妈妈简直难过得窒息。
该怎么面对这个孩子呢?
这些年江璨有没有憎恨过自己的父母,在得知真相的时候,她会不会更加痛苦呢?而端月会不会更难过,她又会如何看待他们呢?
要如何在不伤害这两个女儿的情况下说出真相,又到底怎样做才是最好的决定,他们需要一点时间来考虑。
在孩子眼中,父母永远顶天立地、无所不能,他们不知父母也会茫然无措,也会有对他们隐藏自己过错的想法,也会产生逃避的念头。
而在他们踌躇的时候,江璨无法窥到他们的内心,便坚定地认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得不到欢迎,几次在夜里哭着醒来。
当然爸妈并非不爱她,他们从来没有不爱她,在发现“端月”变化巨大时,他们立即去调查了这件事情,随即从真正的端月口中得到了答案,所以后来不管江璨如何闯祸,他们都尽可能地迁就她。
但逃避解决不了丝毫问题,直到这一刻,程家父母才终于不得已亲口承认,是他们错了。
即使他们以一千一万个理由来解释,拐弯抹角来偿还,也无法弥补他们对江璨造成的伤害。十几年来他们自我安慰,幸福地生活,只有江璨一个人在负重前行。
爸妈在江璨面前郑重认错:“璨璨,你愿意跟我们回家吗?”
尾声
江璨记得自己那天哭得差点儿死掉,所有的埋怨和委屈都化为眼泪,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或许是大脑开启了自我保护模式,江璨对四岁之前的记忆已经不太清晰了,这几年她一直用自己的方法寻找快乐,为的是有朝一日与爸妈重逢,她还能讲些快乐的故事给他们听。
她怨恨他们,也思念他们,这是身为儿女的天性。她再怎么坚强,也抵不过一碗热汤面,和妈妈身上温暖的味道。
当她下意识拦在端月面前时,在爸妈温柔地叫出她名字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自己再也恨不起来了。
她想要的,不过是那点温情。
如果可以暂时放自己一马,她想回家。 人间万物,独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