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爱度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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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爱度余生
文/陈若鱼
一、她已经没有机会了
入秋以后,阳光很好。
光束透过院子里的柿子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江絮絮趴在窗口,双手交叠撑着下巴,望着那些光影发呆。起风的时候,光斑也会微微晃动,一会儿她就晃了神。
昨天,她在望琴路又遇见了那个男人。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在街上遇见他了,她隐约记得他姓顾,叫永平,住在县城另一头。
她不禁懊恼,他和照片上分明就不一样啊。
照片上的他呆板傻气,现实里瘦而挺拔,笑起来像阳光反射在羽毛上的光辉,他眉间那颗小小的痣,倒是和照片上一样。
江絮絮想起那张脸,像是看见了冬日里平静的湖面,不禁红了脸,但很快她又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了。
因为,她已经没有机会了。
二、那一刻,江絮絮意识到,她的心如清风朗月一般沉醉了
这是1982年,江絮絮十九岁。
高中毕业后,她当了一段时间的代课老师。合约结束后,她就闲在家里了,然后家里的亲戚们自然而然地把她当成待嫁的姑娘,开始帮她介绍对象。江絮絮虽然读了点书,但身在小城,也没有其他的想法。
展望未来,摆在眼前的好像也只有嫁人这条路,所以那些照片她都仔细看了,但并没有看到喜欢的。舅妈拿过来的最后一张照片就是顾永平,她看了一眼就回绝了。
哪怕舅妈夸得天花乱坠,她也对那张木木的脸毫无兴趣。
半个小城的青年才俊都没能入她的眼,舅妈私下嘟囔,就算她江絮絮长得漂亮,家世不错,这眼界也太高了。
接下来,便没有亲戚再来介绍了,江絮絮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不想嫁人了,要跟那些陌生的人去认识,去相处,想一想都觉得可怕。
直到不久后,她在街上撞见了顾永平。
那天,她去学校的办公室收拾旧物,坐她旁边的数学代课老师秦飞非要送她一袋自家院子里成熟的橘子。盛情难却,她不好意思地收下了。
她把橘子放在自行车篮里,骑车回家,结果在十字路口被一个横穿马路的小孩吓得乱了阵脚。自行车七弯八拐地撞到了一棵树,她没事,但橘子顷刻间撒了一地。
她扶好自行车,去捡橘子,忽然有个人跑过来和她一起捡,她抬头言谢,入眼的那张脸却让她口吃了。
她第一眼就觉得他眼熟,却又不记得自己认识一个长相如此出众的男孩子。他帮她捡好了橘子,要走时却发现她的自行车链条松了。
她没开口,他就蹲下来主动帮她装链条,一边装一边说:“你这个链条有点涩,要上点油了。”
她沉默地点头,又想起他背对着自己,于是特别礼貌而矜持地说:“好,谢谢你。”
“不客气。”
他的声音也好听,宛如山间流淌的清泉,缓缓流进江絮絮的心里。
装好了链条,他拍了拍手上的油污,道:“好了,骑车小心。”
她还没答话,他就已经转身大步离开了。
江絮絮望着他的背影,发了好一会儿呆,反应过来时,嘴角不禁勾起一丝浅笑,骑着他修好的自行车,飞快地回家去了。
后来,她又遇见了他一次,才发现他在一家服装店做学徒。他也看见了她,两人都没说话,互相看了一眼,微微点了个头。江絮絮矜持地转身走了,假装看风景,余光轻快地从服装店掠过去,只看到他一个肩头,也觉得欢喜,像小时候一样一口气吃了两支西瓜味的冰糕。
第二天一早,江絮絮吃完早饭就拉着她妈妈,说要去服装店做两件裙子。妈妈一脸困惑,但还是宠溺地说:“上周不是刚去那家做过吗?好啦,女孩子都爱美,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
那日,阳光从玻璃窗外照进来,一只喜鹊欢快地叫着。
她笔直地站在顾永平面前,他拿着的尺子掠过她的肩、她的手臂、她的脚腕,每到一处,她都觉得那个部位仿佛要燃烧起来似的。老裁缝戴着老花镜在一旁记录着,江妈妈没察觉到女儿的心思,只顾着看画册上的款式。
江絮絮不敢看顾永平,偶尔抬眼能看见他低垂的睫毛,那一副认真的样子让她的心似春日飞花,似寒冬大雪,而她整个人仿佛骑在马背上,向前方无边无际的草原驰骋而去。
那一刻,江絮絮意识到,她的心如清风朗月一般沉醉了。
三、顾永平似乎还没领略到她的心意
江絮絮开始频繁出门,每天都骑着自行车去街上。
休宁的夏日不算太热,街边遮天蔽日的梧桐在整条街上投下影影绰绰的光斑。风轻轻地扑过来,江絮絮把车停在服装店门口,假装不经意地经过,再站在门口,紧张地捏住背包的带子,探头进去问:“请问,我的裙子做好了吗?”
有时候是老裁缝在店里,他抬一抬老花镜,看了她一眼,答:“没有。”
有时候是顾永平在店里,他也会看她一眼,凭脸去记忆里搜索对应的服装,然后轻快地回答:“还没有。”
江絮絮笑了:“那还要多久?”
他又看她一眼,微笑着说:“明天就好。”
江絮絮心里生出一丝失望,其实她一点也不着急,甚至希望裙子还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做好,或者时间更长久也没关系,因为那样,她就可以每天都来见他。
而顾永平似乎还没领略到她的心意。
江絮絮骑着自行车回家,还没进院子就听见了舅妈那洪亮的声音,她正跟江妈妈说笑呢。
一见江絮絮进来,两人立即止住了说笑,舅妈用余光瞥了她一眼,换了种和蔼可亲的语气,强调说:“絮絮回来啦。”
江絮絮点点头,叫了声“舅妈”。
“那个絮絮啊,有空去大舅妈家玩儿,我姐姐家那个萧猛你还记得吧?小时候你们还在一起玩过。前几天,他刚从上海回来。”
江絮絮自然记得,而舅妈的用意,她当然也明白,无非是想让她去相看一下。若是之前,她说不定会去看看,但现在她的心里满满都是顾永平,所以她故意皱了皱眉,假装思考了一下,才说:“没什么印象了。”
舅妈讪讪地笑了笑。
江絮絮知道这是个好机会,于是立刻摆出一副欲言又止、害羞的样子说:“舅妈,上次那个叫顾……顾什么来着?”
“顾永平!”舅妈说。
“对。”江絮絮垂下头,手指在胸前绞着两根大辫子。
见状,舅妈跟江妈妈交换了一下眼神,不需要言语,立即心领神会。
“你不是看不上人家吗?”舅妈问。
江絮絮依旧低着头没说话,江妈妈站起身抚着女儿的肩:“那就麻烦姐姐再去替我们说说。”
舅妈犹豫了片刻,略略点头。
大舅妈临走前,拿走了江絮絮的照片。
江絮絮看着大舅妈迈出自家院门,心里涌起一阵期待和欢喜。
在休宁这个地方,条件稍好的女孩家,媒人都会先把男方的照片拿过来看,倘若看中了再把女孩的照片送到男方家相看,如果都看上了,就皆大欢喜,两个年轻人见几次面,婚事就算定下了。
所以,江絮絮很好奇顾永平知道相亲的姑娘是她时,会是什么反应。
四、你不是顾永平
在等舅妈的回复的时间里,江絮絮每日都坐立难安。
她不再好意思去街上服装店了,怕顾永平瞧出她的意思笑话她,尽管她知道他看到她的照片时一定会答应,但该矜持的时候还是要矜持。
一日两日过去了,江絮絮正在绣一个新鞋垫的时候,老远听见了舅妈的声音,往楼下一看,舅妈已经迈着大步子进门了。
江絮絮轻手轻脚地下楼,在堂屋外听。舅妈一边喝水,一边说了两个字:“成了。”
江絮絮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欣喜,脑海里冒出顾永平的脸来。
舅妈跟江妈妈说了一些顾家的情况,虽然家庭条件一般,但顾家往上也是书香门第,只不过如今落魄了,家里还有一个兄弟也未娶等等。
江絮絮认认真真地听着,嘴角含春。
舅妈临走前,约好了三天后要去跟对方见个面,看一个日子把事情定下来,至于结婚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商量。
江絮絮望着舅妈出门才露面,江妈妈说:“都听见啦?”
她点点头,有些害羞。
江妈妈欢喜又哀愁地感慨了一句:“女儿大了。”
隔天,江妈妈提醒江絮絮,要去街上取裙子,刚好见面的那天穿,可别像平日里那样素净。
江絮絮弯了弯嘴角,那天江妈妈光顾着聊天,一点也没注意到做学徒的顾永平,如果知道,铁定不会让她自己去取衣服。
她欢喜地骑着自行车去服装店,一路上,心都像飘在云朵上。她站在橱窗外,整理了好几次耳边的碎发才推门进去,哪知顾永平却不在。老裁缝说,顾永平这几日请了假。
江絮絮面颊绯红,想来顾永平应该是在家准备定亲的事了。她戳戳手心,笑自己太慌乱了。她从老裁缝手里接过裙子,包装袋上有个字条,写着日期和裁缝名字,这是这家服装店的特色。
若以后衣服出现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来找裁缝师傅。
江絮絮跨出门的时候,才注意到那个小纸条上写着,1982年5月13日,顾永宁。
当时,她若多想一下,便会发现这其中不对劲的地方。
可惜她只顾着开心,扫了一眼就将裙子放进了包里,骑着自行车欢喜地回家去了。她在脑海里想着,明天要梳个什么样的头发,配一双什么样的鞋子。
直到第二天,她随爸妈一起去赴会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弄错了。她垂着头坐在妈妈身边,舅妈和顾家父母一同走进来,后面跟着顾永平。
江絮絮轻轻抬起眼,假装不经意地看过去,对上的是顾永平那张老实憨厚的脸。尽管他有着跟顾永平一样的脸,但她一眼就看出,他不是顾永平。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站起来,死死地盯着顾永平,也不顾江妈妈拽了好几次她的裙角,直愣愣地说:“你不是顾永平。”
舅妈赶紧来打圆场,拉她坐下,掏出照片给她看,告诉她,这就是货真价实的顾永平。
江絮絮愣住了,脑海里浮现出那张清俊的脸。
那他是谁呢?
五、从那天起,她不再是江絮絮,而是顾永平未过门的妻子
江絮絮是在几天之后才知道,裁缝铺里的那个人不是顾永平,而是顾永宁,是顾家的小儿子。
兄弟二人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哥哥胖些,弟弟瘦些。
江絮絮一开始就认错了人。
可是,她跟顾永平见面那天,舅妈笑逐颜开,双方家人也一团和气,仿佛两个人定亲是既定事实。在那个气氛之下,她勇气尽失,只呆呆地听他们说话,却一句也没听进心里。
她在心里默念着顾永宁,许是走神时说出了声,顾永平就呆头呆脑地凑过来,笑嘻嘻地说:“顾永宁是我弟弟,他要去上海了。”
江絮絮心里豁然冒出一条口子,流出了血。
顾永平像是没察觉到气氛变得压抑了,还笑着说,顾永宁要去上海学艺了,说要做设计师,没个三年五载回不来。
“你说,裁缝就裁缝,还设计师……”顾永平刻意用了鄙夷的口吻,想从她那里谋到一点共鸣,奈何这句话让她拧了拧眉。
她想,她不能跟这个人结婚,绝对不能。
可是她的话还没说出口,舅妈忽然来扯她的衣裳,塞给她一个大红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甚至来不及拒绝,所有人都笑了。
那笑像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意思是,这事就这么定了。
“不对,不是……”她想开口解释,他们却只当她害羞扭捏,舅妈更是把红包塞进了她的包里,随后顾家的人全都起身告辞了。
她眼里渐渐蓄起眼泪,她要怎么解释呢?说她看上的人根本不是顾永平,而是顾永宁?
可是他已经走了,而上海,是多么遥远的地方啊。
窗外的夕阳一点点下沉,江絮絮只觉得她仿佛太阳一样落进了海里,没有一丁点声响,沉沉地坠了下去。
从那天起,她不再是江絮絮,而是顾永平未过门的妻子。
她去过好几次裁缝铺,做了好几件衣服。老裁缝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意,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卷卷手里的尺子,带着规劝或者惋惜之意说,他不会再来了。
六、祝你幸福
江絮絮最后一次见到顾永宁时,已是盛夏。
她穿着顾永宁做的那条裙子去顾家找顾永平,那时她与顾永平已经通过舅妈定了亲,她可以作为顾永平的未婚妻出入顾家。
起初,她一次也不想去,可是她从顾永平那儿听说,顾永宁这个礼拜就要动身去上海了。
她想,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再见他一面,可她只能借着去找顾永平的理由去顾家。她站在门外许久,才叩响了门扉。这是她第一次来顾家。
来给她开门的人,是顾永宁。
那一张清秀的脸,比起之前略带了一丝哀愁,见到是她时,暗淡的眼睛里燃起了一丝亮光,但很快又沉寂下去。
她紧张地捏住手心,胸腔里的心快要跳出来了,不易察觉地颤抖着,还莫名其妙地说:“是你啊,顾永宁。”
这是她第一次当面叫他的名字。
顾永宁打量她的裙子,安慰而伤感地笑了笑:“裙子很合身。”
江絮絮心里闪过一丝小小的喜悦,正想说“还是你手艺好”,可话还没说,顾永平就巴巴地过来了,微胖的脸上尽是喜色,说道:“你来啦。”然后转头对顾永宁说,“去,给你嫂子泡杯茶。”
那个“嫂子”,让江絮絮的心拧着疼。
江絮絮跟顾永平坐着聊天,但气氛淡淡的。顾永平找了一个又一个话题,也引不起她的兴趣,她的目光不时扫向顾永宁的房门。
看一眼,就够了。
江絮絮说家里还有事,起身告辞。顾永平没料到她这么快就要走,慌忙站起身,尴尬地拍了拍衣服,冲里面叫道:“永宁,你不是刚好要去裁缝铺辞行吗,顺路送你嫂子回家吧。”
江絮絮的心猛然一紧,她看了顾永平一眼,莫非他瞧出了端倪?不过看他一副憨厚的样子,她又松了口气。
顾永宁推门出来,江絮絮在心里感谢顾永平,她又可以多看顾永宁几眼了。
江絮絮来的时候,骑了自行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两人默契地选择了走路,顾永宁帮她推着车。
盛夏的傍晚,知了声渐歇,微风四起,两人沉默地走着,忽然江絮絮停了下来。
“听说,你要去上海了。”
“没想到,居然是你。”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互相看了一眼又愣住了。
江絮絮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他没想到她会嫁给他哥哥。
顾永宁点头,说他要去上海学艺了,江絮絮没说话。两人走得很慢,很慢。
夜色从四面八方压下来,长路已到尽头,江絮絮忽然笑了,站在门口跟顾永宁挥挥手:“祝你一路顺风。”
顾永宁说:“祝你幸福。”
说完两人都没动,江妈妈听见动静,叫了她一声,顾永宁说还要去一趟裁缝铺,转身脚步轻快地走了。
江絮絮看着顾永宁远去的背影,江妈妈出来拉女儿回家,哪知江絮絮忽然抱住了她,泪如雨下。
江妈妈慌张地问她到底怎么了。
江絮絮哭累后想跟妈妈解释,可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下去。
说了又能怎么样呢?即使退了这门亲事,她和顾永宁也没可能了,与其嫁给别人,不如嫁进顾家。
这样,到底算是离他近了些。
七、一眼,她就知道,他恨她
婚礼定在次年四月。
若没有那一场变故,也许江絮絮就嫁给顾永平了。虽说有遗憾,但以顾永平的性格来说,她不会被欺负,两人大概会过着平凡的日子,她会成为像江妈妈一样普通的女人。
然而,那一切还是发生了。
顾永宁去上海之后,夏天很快过去了,江絮絮偶尔同顾永平见个面,从他嘴里听到顾永宁三个字。
她通过顾永平知道顾永宁在学设计,知道他没钱只能住在小小的弄堂阁楼里,知道他描绘出来的上海,知道上海的服装厂已经有机器印花了。
江絮絮假装不经意,拿出存了好久的钱塞给顾永平,让他寄给顾永宁。
顾永平不收。
她笑着说:“反正以后是一家人。”
他这才收下。江絮絮想,这些钱也许够顾永宁住一间有窗户的房间了,这是她仅能为他做的事了。
婚期定下之后,江絮絮便不再刻意打听关于顾永宁的事了,每次见顾永平的时候,她都无数次在心里提醒自己,把往事掩埋在心里,顾永平比自己想象中的好。
她开始尝试接受顾永平,偶尔对他笑,他也能笑得像个孩子。
秋天过去之后,休宁的冬天一点点来临,江妈妈开始准备嫁妆了,江絮絮跟顾永平一起去挑布置婚房的东西。
意外,就是在那天发生的。
江絮絮跟顾永平一起踏进店门,在高大的置物架前找两个灯笼,那面铁架子忽然倒了下来,她毫无意识和准备,只感觉自己被顾永平猛然一推。她下意识地尖叫一声,感觉脚上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感。
老板和伙计赶紧去抬置物架,江絮絮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脚上的重力消失后,她才发现顾永平整个人都倒在架子下面,血从他脑门涌了出来,染红了地板,他已经不省人事了。
江絮絮浑身颤抖着,无法直立,她只看到围过来的人们惋惜地摇着头,听见有人说:“不中用了,不中用了……”
她的脑子轰然一声,炸了。
那天,她和顾永平一起被送去医院,顾永平还没到抢救室就没了呼吸,她也差点断了一条腿。架子的边缘砸中了她的脚踝,在她的脚踝处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
在医院的记忆像是被莫名消除了似的,江絮絮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些事了,只记得顾永平躺在床上,白布蒙住了他整张脸,顾家妈妈趴在床前哭得声嘶力竭,仿佛整个医院都充斥着她悲恸的哭喊,江妈妈也在一边哭,一边劝着节哀。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看见了顾永宁,他气喘吁吁地跑来,跪在了顾永平的床前,哭得惊天动地。
她从出事后就一言不发,所有人都当她是被吓傻了,只默默流泪。其实她是愧疚,是她偏要去那家店的,是顾永平推了她一把,否则被压在下面的人会是她。可是,她不敢说出来,她甚至不敢去看顾家任何人的眼睛。
顾永宁自始至终只看了她一眼。
一眼,她就知道,他恨她。
八、这一生,她和顾永宁都没可能了
顾永平的葬礼结束后,婚礼自然而然地取消了。
江絮絮拄着拐杖参加了葬礼,顾永宁就站在她旁边。墓碑照片上的顾永平憨厚地笑着,江絮絮总觉得这像一场梦。
顾永平的死在休宁传了好几天,人们对当时的意外各种揣测,但很快,那条鲜活的人命就退出了人们的视野。
江絮絮站在自家阁楼上,双眼失神地望着窗外。寒冬已至,大雪纷飞。
舅妈上门来的那天,是个难得的雪后晴天。
江絮絮已经能走路了,只不过要扶着东西借力,医生说她的脚大概恢复不到从前了,以后走路会有点跛。
江妈妈为此哭了好多天,江絮絮倒觉得没什么。跟丢了一条命的顾永平比,这算得了什么呢?
舅妈和江妈妈在楼下聊了一会儿,江絮絮想,她们大概是在讨论归还顾家彩礼之类的事情,她不想参与,她现在害怕听到顾永平三个字。
可是,舅妈前脚走,江妈妈就上楼来了。
江妈妈望着江絮絮,尝试了几次才说出口,顾家叫舅妈来说,这婚还是不退了,问她愿不愿意嫁给弟弟顾永宁,和她同岁,礼俗照旧,只不过婚期要延后三年。
江絮絮的心一跳,但想到顾永平,她犹豫了。
江妈妈忽然握住女儿的手,红着眼眶说:“是咱家欠了人家,我们不可以拒绝。”
所以,江妈妈在楼下就已经托了舅妈去回信儿了。
江絮絮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顾永平尸骨未寒,可她管不住自己的心,它已经像一片羽毛轻轻地飘了起来。
可是两天后,舅妈又彻底击碎了她这一丝喜悦。
原因是,顾永宁不答应。
他说,他没办法娶哥哥的未婚妻,即使哥哥死了。
江絮絮听着舅妈转述的这句话,心猛然一沉,随即又笑了。这样的顾永宁,才是她所了解的顾永宁。
江家归还彩礼之后,江絮絮再没有过顾家的消息,只听说顾永宁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后,隔年春天回了上海。
因为这件事,她的婚事没人再催了,起初是因为未婚夫刚去世,再来是因为她的脚,有相看的人听说她跛脚就退缩了,后来有人不嫌弃,但不嫌弃她的人都入不了她的眼。
于是,三个春秋过去,江絮絮二十三岁了。
这个年纪,在那年月,在休宁这个地方,江絮絮就成了老姑娘。江妈妈劝她,不如找个看得过眼的算了,反正总要过一辈子的。
江絮絮不肯点头,大不了就一个人过一辈子,江妈妈哭着劝,他们可不能陪她到老。
江絮絮在心里想,大不了就不嫁了,等爸妈不在了,她也不活了。
那时候,顾永宁这个人仿佛已经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很久,只是午夜梦回时,她偶尔会梦到他那一张清秀的脸。
醒来后,她仍带着深深的怅然,因为她早就明白,这一生,她和顾永宁都没可能了。
九、原来,他喜欢过她
江絮絮真的成了老姑娘。
一转眼,她已经三十岁了,曾经强健的父母也渐渐年迈,但他们依然没放弃让她嫁人的想法,甚至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他们怕再过些年,自己老了不在了,江絮絮没人照顾。
而三十岁的江絮絮,却更加坚定地不想嫁人了。
江絮絮也不爱出门了,骑自行车摔过几次之后,就彻底在家里待着了。她以前当美术老师的时候,喜欢画画,所以她重拾画笔。
日子,就在她一笔笔的勾勒中过去了。而窗外的世界变得很快,门前的小河被填平了,盖了一座十几层的楼,后面的老房子也拆迁了,盖了商场,路上的自行车越来越少了,变成了摩托车和汽车。
小小的朴实的休宁,一下子有了都市感。
千禧年,江絮絮三十六岁了。
从上海回来的表姐跟她形容上海是如何繁华,问她要不要去看看。她想起遥远的往事,临时做了个决定。
江絮絮动身去上海了,并且在上海一所辅导学校找了份教美术的工作,不知不觉就留在了上海。
她仿佛拥有了另一种人生,和休宁、和顾家、和那些前尘往事仿佛做了个了断。
三十六岁的江絮絮依然像个少女,住在弄堂深处的格子间里,尽管轻微跛脚,可她有一张漂亮无害的脸,几年下来,跟她表白的人不计其数,但她就是一点也不动心。
江絮絮就这么在上海待了下来。
从三十六岁到五十五岁,远在休宁的父母纷纷离世,她回家处理完丧事,就把休宁的房子卖了,一个人回到了上海。此时,她已经在上海有了自己的房子,小小的两居室,天气好的时候能看见黄浦江。
从前她想着,等父母不在了,她也不活了,可现在她觉得一个人生活也不错。她想,再等等吧,等到六十岁,她就回到休宁,死在她出生的地方,请人把她埋在她父母旁边。
可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过,她此生还能遇见顾永宁。
那个一个秋日的傍晚,上海已经凉意四起,她坐在窗边看电视、抽烟。长久的独居让她养成了抽烟的习惯,即使彻夜咳嗽无法入眠,她也戒不掉。
她低头看手机回朋友微信的时候,电视里忽然跳出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顾永宁。
她按手机的手缓缓停住,半晌才抬起头,电视里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西装革履地坐着,正在接受一个女记者的采访。
他站得笔直,一如从前消瘦,眼神淡淡地望着女记者,而电视机屏幕上写着:著名设计师顾永宁先生。
女记者问了很多个问题,他都彬彬有礼地回答了。而江絮絮以为自己在做梦,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一动,这个梦就会醒来。
直到女记者问:“听说您到现在都没结婚,是有什么原因吗?”
顾永宁摇头。
女记者不死心追问道:“您有什么难忘的人吗?”
顾永宁的眼神像是穿越了时光,许久才点头,道:“年轻的时候,有一个女孩,我曾在她的裙子上绣了我的名字。”
说完,他似乎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
江絮絮听到这里,整个人都愣住了。她愣了好久好久,才猛然从沙发上跳下来,直冲进房间,在衣橱的最底下翻出了那个许多年都没打开过的箱子,而那件裙子就整整齐齐地摆在那儿。
她把裙子拿到客厅的灯下,一寸寸地摸,一寸寸地看,仿佛在做一件无比神圣的事情。
突然,她在裙子的袖口里面看见了三个跟衣服颜色很接近的字——顾永宁。
江絮絮杵在那儿,眼泪像水一样涌了出来。
原来,他喜欢过她。
他在年少轻狂的时候,以这种方式表达了他的爱意,可惜她没有发现。
或许,他本来就没想让她发现。
江絮絮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在那一瞬间,她看见了世界上所有的花,所有的森林,所有的河与大海。
总之,就像她手中空无一物,却忽然拥有了全世界。
十、他们这一生,才刚刚开始
江絮絮是在一个星期后,遇见顾永宁的。
准确地说,是她去找他。他穿着薄衬衣,戴着眼镜,从电梯里走出来,看到她的一瞬间,顿住了脚。
距离上次见面,两人像穿越了时间的长河。倏尔,她笑了,他也笑了。他们不需要一句言语,只觉得千山万水都在眼前了。
五十五岁的顾永宁依旧挺拔消瘦,脸上多了些岁月的痕迹和坦然,而五十五岁的江絮絮已然老去了,眼角都是细细的皱纹。两人面对面在咖啡馆里坐着,一人一杯清茶,窗外的梧桐树不时有叶子落下。
这多像他们初见的那个秋日啊。江絮絮感慨万千,良久才开口:“我看见了。”
她指的是,当年他在她袖口做的小心机。顾永宁愣了愣才明白过来,想来她是看见了那个采访,脸上浮现出一丝少年的羞涩。
“你什么时候来的上海?”他问。
“很多年了。”江絮絮说。
他们就这样聊着,拘束一点点消散,聊的都是上海,谁也不提在休宁的前尘往事,仿佛那都和他们无关了。
因为那件事,他们错过了几十年,这次重逢,他们默契地知道此后余生,他们可以有机会展望未来了。
分别前,江絮絮跟顾永宁交换了微信号。
从那天起,她像个思春少女般期待顾永宁的消息,这是她第一次感谢发达的现代通信。顾永宁也没让她失望,一有空就给她发消息,偶尔也会约她一起吃饭。两人吃完饭,就沿着黄浦江散步。
后来是顾永宁先牵了她的手,温暖的触觉让她险些落泪。
晚上,顾永宁带她回家,参观他在上海带小花园的房子。房子布置得一点也不像个单身男人的居所,简单舒适,还有一个巨大的衣橱。
拉开衣橱的那一瞬间,江絮絮愣住了,因为里面全是女人的衣服。她还未开口,顾永宁就先说了。他说,他一直记得她的尺寸,这些都是这些年来他为她做的衣服。
“你看,这是准备给你三十岁穿的,这些是四十岁的,这些你现在穿刚刚好,还有六十岁的,七十岁的……”
顾永宁顿了一下,忽然笑着说:“我做好了这一生都没有机会送给你的准备,却没想到老天还是怜悯我。”
江絮絮的心在颤抖,眼泪早已经不管不顾地落了满脸。
顾永宁还说,他拒绝跟她结婚那天,他一整夜都没睡着,但是他只能这么做,因为他爱她。而正是因为爱她,所以他才羞愧于在哥哥死后娶她。
只有在父母都去世之后,他才能够把那些事抛在脑后。所以他的父母去世后,他回过很多次休宁,也曾向人打听她的消息,但都一无所获,没想到她就在上海。
江絮絮什么也没说,只走过去,抱住了他。
今天,是他们这一生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但一点也不晚。
因为,他们这一生,才刚刚开始。 人间万物,独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