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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长日成回音

　　文/久念

　　一、他的名字，是绕在心口的圈

　　弥生三月，上海的开春尚存凉意，放学前的语言班有些昏沉。日语导师为了提高众人兴致，讲起了日本的美好谚语。

　　“远花火，很美吧？日语指的是在远方观看的没有声音的烟火……”

　　迟浅音也有些困倦，正要松懈地垂下眼，又被准备提问的导师给惊了个清醒。好在导师并不打算为难大家，只点了班里最受欢迎的优等生——池原，由他解围。

　　名叫池原的男生就坐斜前方，尽管迟了一秒起身，脸上仍挂着温和的笑。男生的侧脸立体干净，嗓音磁性清晰，是标准的东京腔。

　　答案无可挑剔，可在他站起来的瞬间，毫无防备，迟浅音看到他的桌上压着本素描册。

　　池原也会开小差啊，迟浅音撑着下巴看他的背影，止不住好奇。

　　他在画什么？

　　放学铃在此刻不适宜地响起，众人纷纷收拾起书本，椅桌的响动声中，迟浅音还在走神，半晌她才慢慢背书包起身。

　　这家语言班在上海长宁区，这里被称为最像东京的一带，遍地日料屋与便利店，临街小铺甚至能购到日本漫画，不过迟浅音尚不关心这些，她在意的是走在前面的男生。

　　进语言班第一天，迟浅音就发现自己与池原放学同路，但迄今为止还没搭过话，毕竟对方这么耀眼。

　　她再次看着池原折进拐角的小店，这家小店她曾多次路过，橱窗里的游戏与手办贵得令人咂舌，至少她从没鼓足勇气进去过。

　　但池原却对这家店无比熟稔。

　　迟浅音站在原地等红绿灯，飞速计算待会儿可能与他碰上的概率。但今天池原出店格外早，手里握着崭新的游戏卡带，视线甚至没往斑马线投去一下。

　　又错过了吗？

　　迟浅音心里的小人大叫不妙，但只能认栽。在路过这家游戏铺时，鬼使神差，迟浅音第一次选择踏进去。

　　可刚进门，她的视线就停在收银台前，台上放着一本薄素描册。视线停留久了，店主也看过来：“这是刚才买单的男生落下的。怎么，你认识他吗？”

　　迟浅音心中的鼓打个不停，她却还是闭了闭眼，说：“我看看有没有名字。”

　　翻开素描本的第一页，上面像游戏原画稿，场景盛大繁盛，是日本的花火大会。勾勒近景人物的笔触细腻，是个女孩的背影。

　　迟浅音怔了怔，才看到左下角的署名。

　　池原，她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像在心口绕了一个隐秘的圈。

　　二、他像漫画男主角谈起梦想一样，周身在发光

　　惴惴不安地存了整晚的素描册，本想着第二天上课归还，可令迟浅音没料到的是，之后的语言班池原都不见人影。

　　同学间在传他去了美术集训，计划考去东京学游戏原画设计。那本素描册躺在迟浅音的抽屉里，她看着封面在想，来念语言班的人都想去日本留学，只有她想学的编剧策划专业和池原称得上互补。

　　也许以后还能在东京碰见。

　　但不知怎的，想到画稿上的女孩背影，她又生出些微妙的失落感。

　　再次相遇已是留学考试后的暑假，夏天伊始，迟浅音收到了东京艺术大学的录取书。假期里的她在上海一家美术馆谋了份兼职，做布展解说。五月的展览主题是日本知名游戏的原画展。

　　开展第一天，她就在人群里看到熟悉的一道身影。

　　穿着黑色卫衣的池原站在最大的展画前，清爽俊朗。他面前的原画上，主角正站在东京的心脏，涩谷最繁华的十字街头。

　　“这是世界上最大人流量的十字路口，行人与车辆穿行于霓虹闪烁的巨大建筑间，每分钟的来往人流可达3000人。”迟浅音在布展时就读过这幅原画的灵感简介，作者写道，即便是主角身处其中，也会觉得渺小。

　　如果是池原的话，会想到什么？

　　迟浅音看着他认真的侧脸，一时出神，身体忽然被路人经过时一撞，动静不小。

　　池原闻声回头，忽然认出她来：“迟浅音？”

　　她也愣了：“你记得我？”

　　两个人于是一起站在大幅原画下，池原笑：“在语言班当然认识的，还有……我们那会儿放学是同路的吧？”

　　“啊？”

　　“有很多次想和你搭话来着，但你好像总是放慢脚步，走在我后面。”

　　池原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脸上仍然挂着温和的笑容。

　　原来他记得自己，还这样有分寸。迟浅音有点脸红，心突然狂跳起来，她一下子想起什么：“对了，有个东西要还你。”

　　她立刻跑远了去拿背包，掏出那本素描册，游戏原画开展前她就有预感他会来，于是一直带着。

　　没料到递给池原并解释完原委后，他敏锐抓住了重点：“你……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吗？”

　　这下连脸红也掩饰不过去了，迟浅音胡乱应了句，下一秒就逃开，去给刚进门的人做解说。

　　一天展览结束，迟浅音走出展馆，发现池原站在黄昏里等她。撞上她的目光，他笑了笑：“还没来得及说谢谢，一起吃个饭吧。”

　　退无可退，她只得跟了上去。

　　他们坐在吉野家吃咖喱猪排饭，才慢慢寒暄。池原申请到了东京工艺大学，号称数字游戏界的好莱坞。最后他还是不可避免地谈到素描册，笑道：“其实里面是我的处女作，不过我也遇到了瓶颈。”

　　池原翻开扉页，指着花火大会下的女孩背影：“我画不出这个女孩的脸。”

　　原来女孩是虚构的，他并没有喜欢的人。无意识地，迟浅音悬着的心松了口气。

　　池原这次看展也是为了寻找灵感，恰好带了完稿剧本，眼下他放在桌上。

　　“我也很期待你的看法。”

　　迟浅音犹豫着接过，封面稿纸上写着作品名，《回声》。

　　是一个关于声音与羁绊的科幻故事，画风细腻。迟浅音翻阅下来才后知后觉，眼前男生不止有着耀眼的脸，更有着令人惊艳的才华。

　　他比想象中还要厉害。

　　可池原好似不觉，他讲述情节的样子很认真，像漫画男主角谈起梦想一样，周身在发光。

　　迟浅音看走了神。

　　一顿饭吃完天已黑尽，他们站在车站等回程电车，也交换了微信。池原笑了笑：“幸好这次没忘。”

　　电车驶来的这一刻，车灯遮挡住视线，正要上车的迟浅音回头，看见站台上男生的身形隐进一片阴影里。

　　“池原！”她突然叫他，“东京见。”

　　三、她在霓虹浪潮中一下子失了神

　　机舱外晴朗无云，迟浅音坐在飞往东京的航班上，飞机起飞时有些颠簸，她收起小说，又想起自己去日本留学的原因。

　　迟浅音自己清楚，其实最开始只想离家远些。父母在她小时候离婚后，她跟了妈妈，青春期总在为不够富裕的生活争执。

　　留学只是在最想逃开时，她看到宣传单上性价比最高的日本，仅此而已。

　　后来迟浅音开始打工、读语言班，坐上飞机前妈妈还在贬损她，结果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眼下去往东京，她竟多了些盼头。

　　期待源于一个人，迟浅音看向舱窗外，想起池原。

　　但东京的生活远比她想的要忙碌与昂贵，她找了份书屋兼职，在神保町的旧书屋街。她每天一放学就待在店里整理布满灰尘的旧书旧碟，一晃过了大半月。

　　天气转凉，下起小雨，迟浅音惊觉，夏天就要结束了。

　　也是在这一天，池原找上门来。

　　他穿了件深褐风衣，眉眼深深，站在书架旁时像电影男主角，他晃晃手里的旧杂志：“请问还有下一期吗？”

　　迟浅音冲他笑笑，继续整理旧书。

　　雨天旧书屋人很少，池原折去她身旁，语气有些懊恼：“给你发了很多信息，怎么不出来玩？”

　　迟浅音指了指书堆，要打工嘛。

　　“下班后呢？”他还不肯放弃。

　　“会很晚。”

　　池原还想说什么，书屋有一人走进来，穿着浅咖色针织裙的女生见到池原就露出笑容，明亮灵动。

　　她站在两人面前，池原开口介绍，女生叫千初，是中日混血，也是与他同系的同学。千初打量了一眼迟浅音，再看向池原。

　　她的中文说得流利又意味深长：“我听阿泽说，你来这里是想找绝版的游戏画册。”

　　千初的声音有种日本女生特有的软糯，仍在说着：“今天周六，之前不是说好让我陪你和阿泽登东京塔吗？”

　　东京塔，迟浅音放书的手一顿，想起这座红白铁塔的样子，她也只在刚到东京的巴士上匆匆瞥见过，说到底，她没有做游客的时间。

　　不远处，千初仍缠着池原说些什么，到头来他还是困扰地站在迟浅音面前：“抱歉，我发现还有门功课要交……”

　　等到两人走后，迟浅音还在沉默地做事，同做兼职的室友小葵靠过来八卦：“刚刚那个男生挺帅的，你男友吗？”

　　“朋友而已。”

　　书屋在晚上八点关门，迟浅音出来时雨已停了，冷风吹来，她看到巷口有个高瘦的人影。

　　“去完东京塔了？”她笑。

　　池原当即跳脚：“才不是！回学校交完作业就过来等你了。”他指向隔壁的咖啡馆。

　　“很晚了哎。”迟浅音愣了下，“还等我做什么？”

　　“你是不是还没逛过东京？”池原想到之前去她的大学打探她的消息，得知她学业忙还在打工，开口就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目的地是涩谷的一座摩天大厦，站在高楼前的池原郑重脱下风衣，露出里头品质不俗的衬衫、长裤：“像不像企业白领？”

　　迟浅音瞬间笑出来，池原明明有着立体英俊的脸，内心还像小孩。

　　他带她进大厦，坐电梯登顶，一出天台就见繁华夜景。俯瞰整个霓虹闪烁的东京，有种震撼的近未来科幻感。

　　“比东京塔强多了吧？”池原边说边带她走向天台边缘，往下望去，竟能看到涩谷中心最繁忙的十字路口。

　　迟浅音看了半晌，突然说：“很像你的游戏，《回声》。”

　　池原一愣：“你喜欢那个故事吗？”

　　迟浅音点头，《回声》的主旨其实是寂寥的，但她始终忘不了池原的原画中有一幅这样的场景。

　　主角站在高楼上俯瞰东京，他背对满天星点，企图让回声传遍整座城市，宣告末世降临。

　　人耳所能辨认的回声最短距离在17米，最小时差在0.1秒。尽管如此，末日的回声还是没入城市夜空，无人知晓。

　　“你喜欢的话，我会认真做完它的，不让你失望。”

　　池原的声音从夜风中传来，迟浅音在霓虹浪潮里一下子失了神。

　　四、浅音，圣诞快乐

　　终于还是到了萧瑟的季节，意识到黄昏已早早地被昏黑吞没殆尽时，迟浅音打工的旧书屋里多了几个常客。

　　是池原与他的朋友，起初他带了阿泽，后来千初也常来光顾。千初元气又开朗，能与周围人打成一片，一行人里反倒是迟浅音与她最为疏离。

　　原因倒也模糊，许是有日众人煮茶聊天，千初问她为何要辛苦打工，她谈起家境时看到千初眼神闪烁了下。

　　迟浅音常常在家境优越的女生身上看到这个眼神。

　　再后来，池原也知道了她生活吃紧，推给她好些游戏剧本的私活。收到稿费时，她却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复习周来临，池原一行人来书屋的次数少了些。迟浅音也忙于功课，只是偶尔在看书时会走神，想到池原站在书架旁看她的样子。

　　十二月，在圣诞到来前，迟浅音接到池原的电话，约好平安夜晚上大家一起聚餐。平安夜那天书屋正好休假，迟浅音早早收了店，走到巷口却突然撞上池原。

　　“怎么来得这么早？”迟浅音一愣。

　　池原眨眨眼：“先跟我走吧。”

　　池原带她搭上电车，前往东京工艺大学。这是迟浅音第一次去他的学校，她跟着他穿梭在校楼里，最后停在一间会厅前。池原说，这是他们专业的游戏实验室。

　　实验室带着冷感的科技风，游戏设备新奇又高端，池原停在角落一片暗影中，灯光亮起，是VR游戏区。

　　池原站在这束光里，冲她神秘地招手。

　　迟浅音惊讶地走过去，又留意到他眼下的黑眼圈，正想打趣他干吗为了作业这么拼命，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池原给她戴上了头戴式设备。

　　再睁眼，万物静寂。宇宙一片深蓝翻涌，冷白的光如风凛冽，一瞬割开万千星辰，耳际有电子低音从远及近，再瞬间荡开。

　　ECHO，回声。

　　如同身临其境般，故事在眼前展开。生于未来世界的少年有着听清万物回声的异能力，生活特殊但平静。直到某天，他听到一个女孩的回声，她说着末日的降临。

　　他顺着声音找到女孩，女孩站在冷白月亮下，单薄如摇晃的小船，听闻背后响动，她在月光里回头。

　　迟浅音的大脑“嗡”的一声。

　　女孩的五官清秀干净，柔和白皙。她的左眼尾下有颗清晰的小痣，与迟浅音一样。

　　意识到女孩的脸与自己何其相似时，记忆如海潮袭来。最开始，她与池原坐在傍晚的料理屋，她听到他困惑地说，创作时遇上了瓶颈。

　　迟浅音的心跳得飞快，有个答案呼之欲出，隐于摩天大楼的余夜，池原深深的目光里。

　　女主角的原型，是迟浅音。

　　故事在眼前穿针引线，少年的心动也在细密织开，直到一切落幕，迟浅音还没缓过神来。

　　他……喜欢我吗？

　　慢慢摘下设备，池原一脸紧张：“你觉得怎么样？”

　　心口像有磐石堵住，闷闷的，迟浅音沉默了会儿才说：“非常出彩，它会大火的。”

　　池原笑了：“我不打算卖掉它，我想把它送给你，这是我们的秘密。”他把原画册与剧本，连同游戏DEMO装进礼盒，这就变成全然属于她的礼物。

　　“浅音，圣诞快乐。”

　　这个精心包装的礼盒一看就费了很多心思，迟浅音捧了半晌，心乱如麻。

　　池原觉察出她的异样：“是不喜欢吗？”

　　“还是还给你吧。”

　　迟浅音下定决心摇摇头，把盒子递出去。

　　半晌毫无动静，迟浅音抬眼，撞上池原逐渐黯淡的目光，他沉默地看她，仍没有动作。

　　她的心突然被揪了一下。

　　两人仍在僵持，游戏实验室的门意外传出一声响动，门开了，一道纤细的身影出现，是千初。

　　她穿了件应景的红色斗篷，像圣诞插画里走出来的女郎。她见到两人有一瞬惊讶，又换上元气的笑容，解释是来取昨天落在实验室的资料。

　　话毕，她又看向一旁的迟浅音，视线移到她手上时，笑意敛了些。

　　两人对视的这一秒有些微秒。

　　千初的招牌笑容看不出多少敌意，但无端地，迟浅音的心生出一丝芥蒂。

　　五、“我觉得你好像没有以前开心了。”

　　日式寿喜锅氤氲出一圈圈食物的香气，居酒屋的隔间里，众人用可尔必思汽水举杯。

　　吵嚷声里，迟浅音在交错的杯影中瞄到池原冷冽的轮廓，聚餐上他的话少，倒有点像在赌气。看到他的样子，她又想起躺在背包里的那个礼盒，一时间在犹豫，她到底应不应该还。

　　千初倒不在意池原的低气压，她自带一种融洽气氛的天赋。有时候，迟浅音也羡慕着千初的交际能力，至少表面并无异样。

　　一顿饭吃得心思各异，到了室外才发现下起了雨，一行人没带够伞，站在霓虹光牌檐下避雨聊天。

　　圣诞后不久便是冬假，谈到假期计划，千初突然笑着问：“大家去过镰仓吗？”

　　镰仓是东京周边的临海小城，曾凭经典动漫与电影在国内大热过，迟浅音也有所耳闻，又听千初说：“那里的冬天很美呢。”

　　她提议假期一同去镰仓。小葵与阿泽显然心动了，思前想后，三人目光落到尚未表态的迟浅音与池原身上。

　　迟浅音抬头，池原正好在看她，他站在霓色夜景的阴影里，神情忽明忽暗，凛冽又看不明晰。

　　迟浅音心一乱，肩膀又被小葵一撞，她闭了下眼，慌忙应下了。

　　之后日子越发忙碌，打工与考试的交替让迟浅音抽不出身。直到最后一门课考完，她才发现与池原的聊天记录还停在平安夜。

　　他没有再找过自己。

　　眼下，千初的消息在群聊里闪烁，她为众人订好了电车票。迟浅音看着这串数字发愣，满打满算，这次镰仓旅行要花去她不少积蓄。她突然生出些烦躁，为这份捉襟见肘，也为自己的胆怯。

　　冬假伊始，在迟浅音向书店告假的清早，她又碰到池原，他一身黑大衣站在巷口，等她一同去车站。冬天早晨起了大雾，他们沉默地在街巷里穿行，直到走到车站前的红绿灯下，池原突然停住脚——

　　“迟浅音，我觉得你好像没有以前开心了。”

　　来到东京后，每月沉重的账单都压得她喘不过气，眼下连池原都觉察出她的心事，甚至还在为她想办法。明明车站近在咫尺，他却停下来：“其实可以不用去镰仓的，和我们在一起，我最怕你有压力。”

　　他说的“我们”里，没有她。池原向来家境优渥，带有少年气的天真，哪怕在为她着想，却不知道这句话有多伤人。

　　迟浅音看着他的脸，突然觉得有点难过。她才意识到，真正与池原相似的人其实是千初，他们都在用相似的眼神看她。

　　她忽然想起碰到千初时，一起打工的室友小葵总对千初大献殷勤。那时小葵推了推温书的迟浅音，悄悄掏出手机给她看，千初的家族颇负盛名，父亲是日本游戏巨头公司的董事。

　　“中日混血的大小姐啊，她也念的是游戏专业吧，池原碰上她可是好事。”小葵意有所指，“他们和我们不一样。”

　　真的不一样吗？

　　迟浅音不甘心，尽管心在不断坠下去，她仍对着池原扯出一个笑容：“走吧，电车要过站了。”

　　六、变故发生得始料未及

　　一行人刚抵达镰仓，天就落起薄雪，白茫一片。这是迟浅音第一次看雪，细白的雪绵密地落在身上，竟让她有片刻失神。

　　周围的惊叹声中，千初提议，她知晓附近卖烟花的小店，晚上可以去雪地放烟花。

　　如她所言，雪到了夜晚仍未停，众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中，一同去找海边空地。夜色昏暗，迟浅音走得没留神，左脚一歪，直直往前摔去——

　　一双手托住了她。抬头，是池原轮廓分明的脸。

　　走得久了，迟浅音的手很凉，被池原扶住，竟能感觉到他温暖的体温。她一惊，急急抽出手，又因动作太大险些没站稳。

　　池原看着她，半晌才叹了口气：“你在生我的气吗？”

　　迟浅音怔了怔。

　　走在前面的大部队闻声回头，千初问：“怎么了？”

　　池原静了下，才圆场般笑着掩盖他们的赌气，他指了指对街的便利店：“我去买点喝的，你们要喝什么？”

　　千初走过来，看了眼池原的神色才说：“我陪你去吧。”小葵和阿泽要了几瓶热饮，迟浅音迟迟没出声。

　　池原路过她身边时没看她，疾步走向对街。

　　小道的路灯很暗，落雪的夜昏沉，只有一家便利店亮着灯。迟浅音看不清他的表情，心却不安地一跳。

　　变故发生得始料未及。

　　一辆汽车开上昏暗的小道，路面的湿滑，开到中央，车轮猛地打滑，直直撞向从便利店出来的两人。

　　近光灯骤然放大，女生在光影里大喊：“池原！”

　　迟浅音被光一刺，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往对面冲去。

　　刚刚的大喊是千初发出的。

　　车起初撞向池原，两人的身影被灯光湮没，等明晰下来，坐在路面上捂住腿的却是千初。

　　她在那一刻撞开了池原。

　　千初的小腿止不住地流血，大片的红渗进雪里，场面变得瘆人，众人大乱，池原冲上前。

　　千初没出声，她始终看着自己的腿，只在最后被池原搂住时，轻轻抬了抬眼。

　　七、遥远的，无限静寂的花火

　　一场意外把这趟旅行搅得无比糟糕，救护车的鸣笛声让人心焦。千初被送进医院诊室，医生的日语说得飞快，只有池原稳住神，上前和医生交流。

　　千初的伤势并不轻，一行人进了病房，她在病床上直起身，还在努力地笑。迟浅音曾在她身上多次见过这样的笑容，永远元气明朗。迟浅音站在原地看她，忽然发现她也在看自己。

　　迟浅音移开目光。

　　夜已深，迟浅音一行人要折回旅店。迟浅音走得慢，落在后头，刚到医院大门，又被人叫住：“迟浅音。”

　　她回头，池原身形瘦削，脸上没什么血色，站在那里像沉默的树。外头还在下雪，医院的夜静得出奇，池原迟疑很久，才说：“千初状态不太好，她想我留下来。”

　　迟浅音点头。他还在踌躇，半晌才看向她：“千初还说，你有话跟我讲。”

　　迟浅音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千初的意思，千初在让她做选择，就像这天下午那般。

　　镰仓的雪从午时下起，他们折去小店挑烟花时，千初曾靠在她身旁笑：“浅音，其实池原挺在意你的。”

　　迟浅音手一顿，扭头看她。

　　“虽然不知道你们旅行前谈了什么，但你们俩在赌气吧？”千初的招牌笑容慢慢淡了，“我想说的是……你还记得池原给你介绍的脚本约稿吗？”

　　千初与池原同系，知晓他的天赋，那些脚本约稿其实一开始都是找池原的。游戏业竞争压力不小，大浪淘沙，明明他可以参与编写的原画脚本，他却全部让给生活吃紧的迟浅音。

　　“他早该大火的，却为你放弃了这么多机会，你有什么好生气的？”千初目光冷下来，“也许他是喜欢你。但迟浅音，不要仗着他的喜欢，就去挥霍原本属于他的东西。”

　　迟浅音忽然想起千初坐在雪地里看她的眼神，直白清晰，千初早就知晓她眼下会给出的回答。

　　“对啊，我有话对你说。”

　　医院的雪夜里，迟浅音笑了笑，却笑得分外勉强，勉强得跟她在东京的日子一样。

　　“我的确没有从前开心了。池原，待在耀眼的你身边真的好累啊，总觉得我会追不上你的高度，也没法帮到你。现在我不想再因为你而难过了，可以吗？这样，你也不用再对我那么好了。”

　　迟浅音一字一句说完，又不敢等他的答案，这种胆怯就像很早之前每个放学的黄昏，她慢慢跟在他后面那样，原来一开始就定下了这么远的距离。

　　她不敢看他黯淡的眼神，回身就走，身形渐渐没入医院外的长夜。

　　夜里雪很密，直直落了人一身，在雪里沉默走着，有一瞬，迟浅音好像听见了烟花声。

　　是错觉吧，她抬头看向沉沉黑夜，想起很久以前还在语言班，男生在起身回答问题时低低念出的词语，远花火。

　　遥远的，无限静寂的花火。

　　不知什么时候，她心里的烟火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八、他们在黄昏的岔路口，最终还是走上不同的路

　　“来日本念书，念了一半就要走，你不会不甘心吗？”

　　小葵说这话时，迟浅音正在书屋等老板结算工资，信封很薄，一握住心就坠下去。她脱下工作围裙：“小葵，我妈妈病得很重，我得回去照顾她。”

　　从镰仓回来的第三周，迟浅音接到国内电话，母亲多年的哮喘突然加重，需要住院治疗。她回学校办了休学，来书屋领完工资，卡上余额还是杯水车薪。

　　她只凑够钱买了回程机票，回到出租屋收拾行李，清理房间时柜子突然掉出一个礼盒，她的目光逐渐加深。

　　是池原的《回声》。迟浅音在平安夜那天忘了还给他，之后太过忙碌，竟让它搁置在了她这里。她拿起礼盒，旁边突然响起电话铃。

　　她接起，那头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千初问候道：“浅音，你妈妈还好吗？”

　　是小葵向千初透露了她的事，她拿不准千初的心思，沉默了会儿。

　　“浅音，我可以帮你呀。”千初在那头笑了，一定又是招牌笑容，“只不过，池原是不是还有部作品在你那里？”

　　她愣了一下，迅速低头，面前的礼盒顶上是本精细的原画册，《回声》。

　　迟浅音没料到会在这种境地下遇到池原。咖啡馆里，他穿了件黑色毛衣，脸的轮廓冷冽分明，他看她的样子有点陌生。

　　千初坐在他身旁，一身亮色针织裙，大大方方露出绑着支架的左腿。

　　“迟浅音，你知不知道拿池原的作品当成自己的去投稿，是一种剽窃？”她一脸惊讶，“如果不是投到了我爸爸公司的编辑部，池原还不知情。”

　　迟浅音低着头，不吭声。她无暇顾及此刻的难堪，只想到昨晚收到医院的缴费通知，数额大得惊心，千初是她短时间的救命稻草。

　　那天，千初在电话里说着，希望迟浅音陪她演完这场戏，好让池原不再对她有顾虑，她也会支付迟浅音母亲的医药费。

　　你很清楚池原的才华吧？千初如此承诺，她会让《回声》成为家族游戏公司进军中国市场的主力作品。

　　迟浅音只是在想，她不能再浪费他的人生了。

　　也不知等了多久，对面的池原笑了，低低哑哑的。

　　“谁说我不知情？这是我送她的礼物，怎么处理都可以。”

　　迟浅音眼睛一涩。

　　到头来，迟浅音都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咖啡馆的。冷风吹得她一缩，她突然觉得这个冬天真漫长，好在晚上就要飞回上海了。

　　都要走了，她才知道这个地方是不属于她的。就像最开始，她和池原在黄昏的岔路口，最终还是走上不同的路。

　　他折向长宁富人住宅区，而她坐上摇晃的电车，穿越大半个上海，回到潮湿狭窄的弄堂里。

　　一开始就站在殊途，哪还谈得上错过啊，迟浅音想。

　　九、是无声的花火啊

　　迟浅音回日本复学，是在两年后。这两年发生了很多事，生活这辆火车在她命运的铁轨上碾出成年人的印迹，终于肯放她一马。

　　母亲是在她回国后的一年里去世的，那之后她找了份工作，日子刚过得安稳，她又辞职，说想回日本读书。

　　别人都笑她，是不是对那里有执念。坐上夜间航班的迟浅音也在想，这算执念吗？

　　《回声》于这一年在中国发行，凭其令人惊艳的画风和故事大热，迟浅音闲下来时，也看过游戏发布会。男人穿上西装，眉眼俊朗，迟浅音在屏幕这头笑，这是她第一次看池原穿正装。镜头一晃，扫过台下明艳的千初。

　　她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新年伊始，迟浅音乘电车路过涩谷，穿制服的少女在身旁说涩谷有表演，鬼使神差，她也下了站。

　　原来是电子花火展，站在世界上最大人流量的十字路头，巨大建筑的荧光屏上绽开无数朵烟花，如流星坠落。

　　迟浅音忽然想起《回声》的结局，末日最终还是降临了，那天是花火大会，少年站在女孩身后，远远看着她的背影，然后万物归于寂静。

　　是无声的花火啊。

　　“烟花也会有回声吗？”听完结局，迟浅音突然问池原。

　　那时他们刚从涩谷的摩天大楼出来，正对上著名的十字街口，池原笑了：“下次一起看就知道了。”

　　下一秒，他把她拉入人群。

　　迟浅音迈开脚步。

　　池原，如果万事万物都有回声，要隔多久，你才能听到我的回音呢？

　　那句迟到了多年，转瞬没进人流，再也无人知晓的，我喜欢你。 你是我一生的浪漫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