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还能好好过个寿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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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还能好好过个寿辰吗
月黑风高夜,正是催稿时。
游秉的家十分宽敞,尤其《白衣将军俏皇帝》这话本子诞生的书房,约莫有我整个寝宫那么大,但这么大的地方就正中间摆放了一张水杉木的案台,案台后面是一架花卉画屏风,四周则空空如也。
我素来最看不惯别人铺张浪费,于是扛着文房四宝跟着游秉踏进去的时候,没忍住多嘴了一句:“大大,你这个书房的利用率有点低啊!”
“不低,每一寸地都有它的用处。”
“啥用处啊?”
“我灵感枯竭的时候通常会自己一人分饰两角,有些动作幅度还是比较大的。”
……
于是乎,我脑海里出现了一幅游秉一会儿演女皇,一会儿演白衣将军,然后你侬我侬的画面……我莫名打了个寒战。啧啧,画面太美,我不敢想啊!
“可是今后大概不必这么麻烦了。”他没头没脑地在前面咕哝道,语气里的狡黠我还没来得及抓住就倏忽溜走了。
游秉就是传说中要么不提笔,一提笔就写三天的那种大大。他专注地写了约莫两个时辰。
而他提笔写字的时候,我就在一旁研墨、铺纸,全程喘气都放轻了,生怕打断了他的思路让我少看一章。
安静的时间一久,我就忍不住眼神乱飘,可这屋子里实在是空得没啥可看,我就只能看游秉。
不过这画面也是真的岁月静好。
此时已是人间六月天,游秉的江南样式豪华宅邸里自然少不了专门种养荷花的池子,游秉案台前的玉瓷花瓶里就斜斜地插了一枝荷花。初夏的荷花不似盛夏的热烈,那枝荷花含着苞,只有尖尖上透着些淡粉色,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气质和它的主人游秉相似。
游秉宽袖下的手指如葱白,时而握着毛笔,时而轻点桌面,屋内油墨的香气与荷花的清香交织。在这样的气氛烘托下,我这个肚子里向来没有几滴墨水的人都感觉自己的灵魂升华了。
要说眼下的这幅画面……碍事的还是那顶斗笠。
这会儿,我自诩与游秉有点熟了,于是壮着胆子问道:“敢问游秉大大,你为什么时常戴着一顶斗笠啊?”我还以为这游秉和江浸月一样,是个爱美的美男子,现在天气越发热了,白日里的太阳晒人,戴块面纱好防晒。
可大晚上的还戴着……这就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小兄弟,你有所不知,我最近准备给《白衣将军俏皇帝》的最新剧情加点武侠的感觉,我现在是在亲身体验侠客的感觉。”
“噢噢噢噢!真的吗?!”这还是游秉头一次和我主动提起有关书里情节的事情,我激动得都快发出鸡叫。我真诚地望着那块厚厚的白纱,假装对上了游秉的眼睛,然后道,“游秉大大,可以再给我透露一点最新的剧情吗?”
“可以啊!”说着他放下了毛笔,站起身来。
我没料到游秉这么爽快,更没想到傅天南的主意真的奏效!提前剧透什么的就在眼前了!
“哐!”上一秒,我还兴奋过度,下一秒,我就惊吓过度了。
此时此刻,游秉的斗笠跟我爹小时候给我量身高似的,戳在了我的头顶,而他的手臂,不偏不倚横在了我的耳边……不错,他居然借着屏风,给我来了个“熊抱”。
我想要挣脱,却发现游秉不愧为言情话本子的金牌作者,深谙“熊抱”十八法。他的脚法看似随意,其实把我拦得死死的。我此时居然庆幸起游秉他的面纱不离身,不然就以我和他现在这个距离……我估计早就羞耻到双耳通红,练就一对火耳了。
但这也足够近了,近到彼此的鼻息清晰可闻。虽然隔着一层厚厚的纱,但我也能感受到他投来的毫不避讳的灼灼目光。
我别开脸:“游秉大大,说好的情节呢?你这……这是在做什么?也太突然了吧?”
“突然?我刚才不就说了吗?今后我不必再一人分饰两角了,因为你来了。而且……”他故意放慢了语速道,“我现在不就是在给你剧透?”
我的脸皱成一团,哭笑不得,道:“原来告诉我情节的方法就是用这种脸贴脸、面对面的方式啊!”
“嗯,你好好感受,只此一遍,独家剧透,再无二家。”他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完,又淡定地凑近了我一寸。
慌乱间,我几乎宕机的脑袋瓜忽然“回光返照”,参破了游秉对我“不得体”的真相。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我现在是男装打扮!而这游秉又是个喜欢男人的!
“我是女的,女的!”我一边喊,一边艰难地抬手把脑袋顶上的束带拆了,我相信我这头乌黑亮丽的及腰秀发能让游秉回头是岸。
果然,他愣了愣。
然而我得意不过三秒,颈间忽然一热,游秉竟然揉了揉我那头长发。
接着他又轻笑一声,声音低沉且温柔:“女的?那更好了,这样我做得再出格,都不用担心爱上你了不是吗?”他在我耳边呵气一般地喃喃道。
随后,我只觉唇瓣像是被人覆上了一层纱,但那层纱是极软的,也是极暖的。
我惊讶地睁开眼……游秉居然隔着他斗笠上的那层纱吻了我!
蜻蜓点水一般的一吻,在我心头却像是引发了山洪,不是因为此时此刻吻我的人是游秉,而是因为这种绵延而温柔的气息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我落荒而逃。
我估摸着自己这几日的运气,那绝对是:诸事不宜。去石鼓书院陪江浸月学习吧,遭到前去当夫子的燕尘阴魂不散地跟着;催个稿吧,反倒差点被游秉把命给催了……综上所述,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宫里吧。
除非是万不得已,非要我出场的场合。
比如,最近宫中人人关心的大事:我那位常年在水澜居养老的爷爷即将迎来他的六十大寿。
我对爷爷他老人家的印象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花式宠我,甚至比我老爹都要宠我的和蔼老人;另一个则是把狗认成猫,把猫认成石狮子,把石狮子认成六福子的痴傻老人。
不错,早些年据太医诊断说,爷爷他老人家可能是常年追戏,追话本子,长期忧思过重,情感旺盛导致上了年岁后反应迟钝,辨认不清。
简单来说,都是长期宅着不动弹惹的祸。
我记得他老人家开始痴呆的那一年,正好是我老爹去世的那一年。
那一年,我顶着一张哭花的脸,手捧着老爹传给我的传国玉玺,冲进太上皇殿,求着爷爷重新回到朝堂上,或者什么都好,只要别让我当皇帝。
后面一众跟着我奔进来的大臣们在后面横眉冷对,指责我这么没担当,这大宴是要亡国呀!
当时,我也以为高台之上的爷爷会碍于各种条条框框,赶我出去。
结果他老人家二话不说,从我手中接过了传国玉玺。
我感激涕零,抱着爷爷的大腿唱着:“世上只有爷爷好,没爷爷的孩子像……”
结果爷爷殿里的小太监得了令,抬上来一口小炭炉,爷爷抚摸着传国玉玺,笑呵呵地道:“这萝卜个儿够大,吃起来肯定香!”说着就往锅里扔……
幸好当时我眼明手快,及时接住了玉玺,而这也成了我继位以来为数不多的史官夸赞我的事迹。
但同时,我就此知道了爷爷痴呆的事情,也断了让他老人家回到皇位的念想,老老实实做起了废柴女皇。
三日后就是他老人家的大寿,皇宫大臣们陆陆续续送进来的贺寿礼物多得差点让水澜居凭空多出一座假山来。礼物虽多,可没一个人见到了太太上皇的面,因为礼物都是六福子代收的。
原因是,前些日子侍奉了爷爷几十年的老太监去世了,而新安排进水澜居的小太监们则都被爷爷认成了话本子里的反派,用拐杖给撵了出来。
唯独被认成石狮子的六福子最能给爷爷安全感。于是,自打那时起,六福子就在水澜居和我的寝宫两头跑。起初水澜居这边除了老爷子的起居之外没别的事,所以六福子他大部分时间还是在我寝宫里和我狼狈为奸。可这几日不同了,他忙着应付前来水澜居送贺礼的人,一天到晚待在这里。
今天,六福子见着我来了,像只小奶狗似的飞奔到我身边:“皇上,你可算来了!不在你身边伺候着的这几天,六福子可谓是食欲不振,失眠心悸。”
我不作答,三步上前往朱漆大柱子那里一绕,只见一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正在奋力往柱子上贴,都恨不得钻进柱子里去了,可不就是六福子的最佳拍档钮黑黑!
我抓过钮黑黑手里死死拽着的食盒,一掀开盖,只见足足三层的食盒都已经吃空了。
我问六福子:“这就是你说的食欲不振?”
六福子缩了缩脖子:“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自石鼓书院那次闹得沸沸扬扬,皇上,你准备好面对燕将军了吗?”
是了,今日有幸被爷爷亲自召来水澜居的不止我一个,还有燕尘。更贴切地说,每次我被爷爷召见都得捎上燕尘,至于原因……那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这次我照旧在门口等了燕尘一会儿,打算和他一道儿进去。
见了我们,原本花式躺在软榻上的爷爷果然一秒……一秒是不可能一秒的,他先是假装没看到我们,将手中的话本子看完一章后,才假装突然发现我们,爬了起来。
他老人家眼含热泪地望着我们,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步挪下来……每走一步都让我有想哭的冲动。
等走到我们面前,爷爷深情地呼唤了一句:“我的乖孙女儿小摇摇!快让爷爷看看你变瘦了没!”边说还边捏上了……燕尘的脸蛋。
不错,这就是为何我每次面见爷爷都得带上燕尘的原因。他老人家有独特的认人技巧:把我认成燕尘,把燕尘认成我。刚开始那阵,我还为此闷闷不乐过,敢情自家孙女在他老人家眼里就那么粗犷?
此时老爷子和我们寒暄完,看看我,看看燕尘,问道:“你们俩娃啥时候大婚啊?”
……
我的嘴角抽了抽。果然,他每次都要问!说起来,这事儿还得怪我,怪我把燕尘捎带得多了,以至于老爷子误会燕尘是我带来面见长辈的。
“孙女此番来是为爷爷你贺寿的,我们的婚事不急。”燕尘扮起我来有模有样。
老爷子朝燕尘的流星锤上轻轻一拍:“摇摇哦,别怪爷爷打你脑袋,怪你实在不开窍。”
……
我和燕尘皆是一惊,老爷子的病情不太乐观啊!
燕尘吃了瘪,只好换我解释道:“爷爷,你误会啦,他不喜欢我!”
“住嘴!这男娃没大没小的!我们家扶摇喜欢你,我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你不信,我再看一次!”
我心道:老爷子不会要去和流星锤眼神交流吧……
幸好老爷子的病情间歇性好转,他踮起脚与真的燕尘来了个四目相对,再次确认后,他强调道:“没错!就是特别特别喜欢你!所以你不娶也得娶!”
说完他拽过我和燕尘的手,强行让我们十指紧扣。
要死了,我跟燕尘本来还因为他坏了我陪读江浸月的事情闹着别扭呢,爷爷倒好,直接让我提前和他握手言和了。
更惨的还在后头,爷爷日常拉着我俩唠家常外加讨论他最近看的话本子,足足聊了两个时辰。其间他还要求我和燕尘必须十指紧握,途中我们不是没有悄悄松开过,可不出一秒,他的霹雳无敌拐杖就朝我脑袋杵来了……
我苦啊!他舍不得打“孙女”,只能棒打我这个“将军”出气。
几次下来,我紧紧攥着燕尘的手不敢再主动松开,但我还可以撺掇他啊!
我怂恿道:“你的手麻不麻?麻了的话,你就和太太上皇请命嘛,他不会打你的。”
谁想燕尘他举止端庄,丝毫不慌,轻松应对道:“麻?流星锤、狼牙棒随身携带的男人,你觉得呢?你的手我可以这么握住一辈子。”
这分明是一句赌气的话,可燕尘常年在外行军打仗,交流技能几乎为负数。这不,连一句狠话都措辞失败,硬生生说成了一句情话。我一边默念燕尘过于粗犷,一边心跳得跟锣鼓喧天似的。
我和燕尘从水澜居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夜色绵延,水蓝色与朱红色在天空中彼此交织,衬得宫中的围墙越发静谧。
我们在门口撞见了我皇叔李藏,他穿着一身银黑色的窄袍,领口处露出一截妥帖的墨绿色里衣,梳着一个清爽的四方髻,衬得整个人得体而淡然。
我热络地迎了上去:“皇叔,好巧好巧!”
“王爷好。”
“皇上、燕将军。”
他们俩彼此作了个揖。寒暄完了,皇叔注意到我的眼神往他手上提着的盒子上飘,于是善解人意道:“这是叔父我准备献给太太上皇的寿礼。”他打开盒子给我一看,只见里面是一块用暖玉做成的树叶子,尾巴上还系了一条穗子,十分可爱,“这是用来夹在书里的,一天看不完的书里放上这个,就不会出现第二天记不得自己看到哪儿的情况了。”
瞧瞧!瞧瞧!这就是我的好皇叔,一个集温柔体贴与书生气于一体的大叔!这贺礼简直就是为健忘且爱追话本的爷爷量身定做的。
我在这边和我皇叔交流感情,燕尘却在那边做起了四大名捕。
水澜居四面环湖,为了方便老爷子茶余饭后出来观湖,起初老爹命人翻修这里时特别加了一方小小的凉亭,凉亭里有两张石凳。可事实是,老爷子很宅,一年看不上几次湖景。于是平日里那两张石凳没人坐,下人们更是懒得打理,上头经常尘土飞扬,落叶层叠。
可今天的石凳,有一张却是纤尘不染。燕尘把这个当成了巨大的发现,指着那凳子问道:“王爷不会一直在外等待吧?”
皇叔淡淡一笑:“不碍事,水澜居外的风景独好,难得能有机会来这里,停下来仔细欣赏欣赏风景也是一件美事。况且凡事欲速则不达,沉得住气的人才能等来想等的。”
我不禁鼓了鼓掌。瞧瞧,这就是佛系男子的典范。
皇叔说完,踱步往水澜居走去……却跟六福子撞了个满怀。
六福子急急忙忙道:“王爷,你把东西给我吧。”
“为何?”
六福子别开眼讷讷道:“太太上皇说他被两个小辈拉着聊了那么久已经乏了,先睡了。”
……
喀喀,看来有时候等太久也是要凉的。
爷爷六十岁寿辰当天,举国欢庆。
六福子又不知是哪里看来的进口话本子,上面描述了一种特殊的仪式:只要在食物上插上和岁数相当的蜡烛,然后由寿星亲自吹灭它们,即可延年益寿,心中所想更是能够成真。
往年寿辰我都要奉上一件贺礼,这次我寻思着得来个出其不意的,便采纳了六福子的建议。
到了当晚的寿宴上,我们这行人基本都到齐了,除了因为途中被台风困住,而赶不回来的傅天南。我眼瞧着大家已经酒足饭饱,时间差不多了,便给六福子使了个眼色。
六福子得了令,将那有半个身子那么高的面点寿桃抬了上来。
这个寿桃是我命御膳房提前做好的,上面整整齐齐地插着六十支蜡烛。老爷子果然没见过这个阵仗,他盯着寿桃看了半天,好奇地左戳戳,右戳戳。
此时,我又给六福子使了一个眼色,紧接着,大殿四周的灯光都暗了下去。就在燕尘取出流星锤大喊护驾,皇叔李藏起身拦在爷爷身前的一瞬间,我取了一个火折子,点燃了蜡烛。
随着我手上那根火折子的挪动,寿桃上的蜡烛依次点燃,四周也越来越亮堂。
“将军、皇叔,少安毋躁。你们看,这寿桃是不是很美?”
燕尘终于放下了流星锤,皇叔也松了一口气。
我又告诉燕尘接下来的流程,他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照做了。
然而他还没搀着爷爷走到寿桃前……
“轰——”
随着我点燃了寿桃上插着的大半的蜡烛,那六十根蜡烛一起被点着了,越烧越旺,火苗都快蹿上天了。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手心有一股热浪涌来,甚至以为自己的手就要被烤熟了。可下一秒,我脑海里的这一担忧变成了,燕尘的脸色还能更臭一点吗?
不错,他及时把我拦腰抱走了。可由于刚才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就算他身经百战,也很是狼狈。
他抱着我,摔倒在案几前面。
他全程护着我,自己倒是摔到了腰。他吃痛,皱着眉头道:“李扶摇……你出的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主意?”
燕尘气得不轻,都直接喊我大名了。
六福子也瑟瑟发抖地爬到我跟前,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可此时此刻,我最担心的不是燕尘的看法,而是大殿下面一众大臣的看法。我急于给爷爷一个惊喜,又急于在大臣们面前树立良好的形象,现在反倒成了一个笑话。
幸而方才灭了灯,以至于我现在狼狈的模样没有被大臣们看去,可眼前熊熊燃烧的寿桃是没有办法再吹蜡烛,更没办法再吃了。
大殿里的空气凝滞,我甚是尴尬,苦恼于怎么解释眼前的一切。
此时,黑暗中有一个人走了出来,他慢条斯理,道:“前几日皇上问过草民,如何让太太上皇的六十寿辰过得心意与新意兼有之。草民还记得,当时我的回答是让皇上举办一个篝火宴会,效仿山中部落来庆祝可喜之事。山中部落的人传出的篝火晚会除了庆祝,篝火也代表着光明,可为夜色中行走的人指明方向。”
此话一出,大殿内的气氛重新活跃了起来,大臣们也重新有说有笑。
而那个站出来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好门客,江浸月。
我不禁赞美道:“优秀!”
“呵呵,油嘴滑舌。”一旁的燕尘同时给出一个有失偏颇的评价。
有了江浸月的一番解释,点燃的寿桃理所当然成了篝火,寿宴的后半段也挪到了殿外举行。同时江浸月还拿来了笔墨,对于想要亲身体验异域风情的大臣,他就帮忙在其脸上画几道水彩。当然大臣们是不会自降格调去模仿部落人装扮的,那些笔墨想必不过是让人更加信服他刚才那段说辞的道具而已。
这不,这头以老爷子为首,大臣们在那头的篝火寿桃前面三五成群,有的饮酒,有的吟诗,少数在跳舞,而那头的江浸月四周空无一人。我趁着那头气氛火热,好不容易从老爷子眼皮子底下溜出来,走到江浸月跟前。
今夜的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广袖衣袍,袖口上的刺绣栩栩如生,在夜色的掩盖下,乍一看,他的手里仿佛捏着一朵白茶花,而这朵茶花的主人也是一朵解语花,他一眼看破我的心事:“扶摇,你为何有些闷闷不乐?”
唉,这说来就复杂了。
我会告诉他,其实我压根儿就没想过他会站出来替我解决这个麻烦吗?江浸月对于我来说,说是门客,实际上不过是前阵子,我看着燕尘和沈桐芊你侬我侬来气,一时赌气请来报复他们的合适人选。我原以为此话哪怕不说破,江浸月也是心知肚明的,可现在看来,似乎江浸月并不是这么想的。
江浸月见我不答话,说起了自己近日来在石鼓书院的学习成果:“经过这么些日子的学习,我受益匪浅。扶摇,我想我离成为你的称职门客越来越近了。”
江浸月果然不是那么想的。
他很认真地在石鼓书院学习,也很认真地为我解决一切麻烦,替我维持我在大臣面前所剩无几的自尊心。
越想越愧疚,我打断江浸月道:“我刚才在想,如果你不是来自烟花之地……没准是一个合格的将相之才,啊不对,岂止是合格,绝对是优秀的!出类拔萃的!”
他眼神一黯,但随即一笑置之:“无碍,什么身份并不重要,只要能陪伴在你身侧为你解忧,已是幸事。”
许是习惯使然,又许是天性使然,我见江浸月总是浅浅地笑着,让人如沐春风。可眼下的江浸月没了往日的笑意,而是很严肃地在说这句话,眉宇间没了暖意,取而代之的是些许的愁思。不知为何,我觉得这样的他才是真的他。
然而我还没瞧个仔细呢,有人突然阻挡了我的视线,寿星逮我来了。
“原来在这里,还不速速随我来捉妖?”老爷子将我一路拖回了篝火堆。
我正在想老爷子又在胡言乱语了,什么捉妖不捉妖的,结果到了,才知道老爷子口中的妖是指沈桐芊。
彼时,沈桐芊正和燕尘一起执着茶盏纯聊天,虽然这画面我看着心里也有些发酸,可比起之前我看过他们俩腻在一起的百来回,这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但这幅画面落在我爷爷眼里,那就是天大的事了。
“何方妖孽,胆敢缠着我的宝贝孙女?!”老爷子大喝一声,把沈桐芊吓得一哆嗦。
她火速逃离此地,于是,站在燕尘的身边人换成了我。
老爷子满意地点点头,又拿拐杖杵了杵地面,命令道:“有篝火,你们不跳舞?”
“跳,我们这就跳。”燕尘一口答应。
我看他就是想看我出丑!
“燕将军应该不会不清楚朕从小就不会跳舞吧?”等老爷子走开,我恨恨地对燕尘道。
“不仅知道,当年你出了大丑的模样还深深地刻在末将的脑海里呢。”他在我头顶轻笑一声。
我的脸一红。他是指我十一岁那年,在我爹寿宴上跳的那支惊天地、泣鬼神的舞呢。古有“惊鸿舞”,我那次跳的则是“惊掉下巴舞”。当时,我一边打旋一边扔水袖,结果一段舞下来,我被自己的水袖缠成了蚕宝宝,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可当时的燕尘第一时间冲上来替我细心地解开那水袖,才没像现在这样嘲讽我呢。
这不,燕尘故意俯下身子在我耳边示威:“跳舞是太太上皇的意思,末将岂敢不从?”
话音一落,燕尘捉住我的手心,连同他的手一起在空中来回摆动。他比我高上许多,我的手被他拉着一动,我的身子也就跟着晃。晃过来,晃过去,我感觉自己似乎会跳舞了。
那个大寿桃上的蜡烛撑不了多久,早就换上了木材,成了实打实的篝火。那火光在夜色里跳跃着,而我跟着燕尘的步伐在这头也跳跃着,气氛居然还不错,美中不足的就是我与燕尘的打扮,想我一身朝服,再怎么舞动也跳不出飘逸灵动的感觉啊!
此时一旁的沈桐芊趁着老爷子离开的一小会儿,奔过来奉上了一条飘带:“皇上,此乃前不久民女的商队前去波斯买来的品蓝大勾莲片金缎。虽说为了得到它,民女花了不少工夫,也散了不少钱财,但眼下就赠予皇上以添乐趣吧。”
……
原来她在这儿等着我呢。人家见缝插针,沈桐芊则是人生何处无商机。
我给六福子使了个眼色,他不情不愿地领着沈桐芊去领银子了。
望着沈桐芊小跑离开的背影,我不过脑子地脱口说道:“不能和沈小姐共舞,委屈燕将军了。”
“是有些委屈。”
燕尘这人怎么说话呢?
“但和你一起跳也挺好。这样气氛再好,我都不用担心我会爱上你,不是吗?”燕尘轻搂着我的腰在原地转了一圈,我握着的品蓝大勾莲片金缎便犹如轻薄的蝉翼,在空中翩翩飞舞,留下一圈银蓝色的光泽。
我想,此时的确是良辰美景,气氛绝佳。
可等我从眼前的浪漫小景里回过神,我才发现燕尘刚才说的那句话好像有哪里不对。
那句话好耳熟啊,仿佛、似乎、大概……在数天前,有另外一个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我在脑海里那么一思索,可不就是那个断袖作者游秉!
他们居然先后在两个不同的场合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天哪!我似乎无意中戳破了一个惊天八卦!那就是:游秉很可能已经在私下里见过燕尘了!并且已经像和我排练那次一样对待了燕尘!
信息量太大,我熊熊燃烧的八卦魂不允许我毫无行动!
我急急问道:“燕尘,你认不认识……”
“报!”燕尘的手下,燕家军里的雀七不知从哪里突然出现,差点把我撞弯腰。
谁想,燕尘和我一样一脸不满,也不知道他在不满什么,难道是因为不能继续好好戏弄我了?
可等雀七的话一出口,我和燕尘就再无心思去怪罪他。
当时,雀七禀报的事情是:“我们去云踪坞剿匪的兄弟反被那帮水匪给俘了!”
剿匪不成反被剿什么的,历朝历代时有发生,乍一听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这件事如果真的如同雀七那一句带过的话那么普通,那他也不必在我皇爷爷的六十寿辰上贸然冲进来禀报了。
此事的关键在于被剿的是云踪坞,前去剿匪的乃是身经百战的燕尘部下,更在于沈桐芊提供的军供伤药。
剿水匪难就难在这个“水”字。水匪水性好,云踪坞那地方又是建在水上,一般人很难攻进去,因此要剿他们,那必然是一场持久战。燕尘的部下在进云踪坞前就被伏击了,可他的部下毕竟身经百战,于是一行人先是撤退,准备隔日养养伤后再战。结果没想到,这一养就养出问题来了。
“谁能想到他们涂抹的伤药根本就没用!鸿三忍着伤痛赶了万里路来告知我此事,我再去把军中新进的那批伤药一查,发现那药里的四方草全部被替换成了便宜又没用的野草!”
此时已经是子时,一个时辰前,雀七冲来寿宴上急急禀报,燕尘当即会了意。我们一行人先是假装无事,将寿宴圆满结束,再将皇爷爷送回水澜居后,才重新聚在了一起。
现在有我、燕尘、沈桐芊、雀七外加六福子五个人聚在了偏殿,脑袋碰脑袋,商讨这件“军中伤药作假案”。
眼下雀七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可是说的途中,小伙子锐利的目光一个劲往沈桐芊身上飞,要不是六福子擒着他的手腕,他估计早就把沈桐芊给“咔嚓”了。
“我们兄弟南征北战那么多年,以前从未出过这种事情!可前不久,燕将军执意要把军中伤药的活儿换给这个沈桐芊接手,这才出了这种事情……全是因为这个贪财而偷工减料的女人!我杀了你!”雀七说到了药草的事情,第十七次情绪失控,掏出怀里的匕首就往沈桐芊身上戳。
六福子死死拽着他的手臂,可架不住他力气大,瞬间被弹开,眼瞧匕首就要戳到沈桐芊……
“雀七,够了。”燕尘及时站出来,拽住了雀七的手腕。
雀七到底年纪小,又没个心眼,我猜他是把燕尘让他冷静的行为看成了燕尘对沈桐芊的袒护,满脸失望道:“燕将军……”
“雀七,别再冲动行事,皇上还在这里。”
既然燕尘提到我了,那我只好上前打圆场道:“雀七小兄弟,你们将军说得没错,冲动是魔鬼!冲动是魔鬼啊!虽然这位沈小姐平日里视财如命、见钱眼开、唯利是图……”
原本匕首当前还一脸淡定的沈桐芊歪头看着我,一脸疑惑。
我握拳轻咳掩饰尴尬,继续道:“但是我相信沈小姐绝不会是一个没有底线的人,这件事必有隐情!所谓关心则乱,雀七你先回去,也不要大肆声张这件事。朕保证一定会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给你和你的兄弟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有了这番保证,雀七果然安分了不少,被燕尘给成功遣走了。他如此配合,也不知道是因为对我的信任,还是对燕尘的失望。
等雀七离开后,燕尘破天荒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眼神,夸赞道:“皇上,有长进。”
“嘿嘿,和江浸月学的。”
“也不学点好的。”结果,燕尘翻脸比翻书还快,也不知道刚才究竟是谁夸我有长进。
但现在我没时间和他计较,雀七离开,我们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能冷静分析这件事情,可谓是分秒必争。
六福子也终于敢把想问的问出口:“云踪坞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啊?奴才只听说过名号。”
燕尘正欲开口,我抢答道:“云踪坞盘桓在中原一带已久,久到我皇爷爷那代就已建成,类似于乞丐多了就聚在一起组建个丐帮,交流交流要饭心得什么的。靠水为生的人多了就聚在一起组建了个云踪坞,一起交流游泳技巧?”
“这么大的势力……那对朝廷来说难道不是个威胁吗?为何先皇们都能纵容这个势力扩大啊?”六福子挠挠头。
“那是因为他们本是和凤尾山庄一样的江湖势力,远离朝堂。加上他们历来虽不行善,但也不为非作歹,上面几位先皇对他们的态度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各自相安无事。”这次换沈桐芊来做讲解,她继续道,“且据我所知,云踪坞的上一任帮主还是个颇爱行侠仗义之人,有段时间,许多人遗弃在河里的孩子,他都命手下救了上来,放在云踪坞抚养。”
“真是个好人,那这么好的人皇上为啥要去剿啊?难道皇上那天批阅奏折的时候打瞌睡一个手抖……”六福子小声说道。
燕尘在旁边补刀道:“皇上虽然平日里时有脱线、浑浑噩噩、浑水摸鱼,可是在大事上还是不会手抖的。”
我默默翻了个白眼。
幸好燕尘没再继续编排我,而是严肃地说起了正事:“上任帮主已经过世多年,云踪坞重新恢复了低调,外界也无从得知他们有没有选出新的帮主,抑或是云踪坞群龙无首,名存实亡。直到上个月,云踪坞的水匪忽然开始肆意打劫路过的船只,刚开始是运货的商船,到后来更是盘踞在江南一带,连过往的游船都不放过。”
经过我、燕尘、沈桐芊三位一体,全方位讲解,六福子终于了解了此次“军中伤药作假案”的重要地点——云踪坞。
可眼下比云踪坞更加棘手的,是重要犯罪嫌疑人——沈桐芊的处理。
燕尘和我都一致认为云踪坞的突然作案,和燕尘在数月前将军中伤药的大笔订单交给沈桐芊供货一事有着莫大的关联。
因为实在过于巧合。
可是这个关联看不着、摸不到,此事目前更是毫无头绪。用这种理由去搪塞燕七他们,那肯定是伤害人家幼小的心灵。所以明面上,全权负责这批伤药的沈桐芊还是得入狱,才能暂时给雀七他们一个合理的交代。
但所谓的入狱,其实也只是软禁,要不事后沈伯伯知道了此事,定要与我生气。沈桐芊在进大牢的当天,就被我派人从大牢的后门接出来了。这两日,她住在我寝宫的偏殿,和六福子做起了邻居。
六福子对自己这位养尊处优的邻居很不满意,由于沈桐芊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都不能踏出寝宫半步,她的生活起居问题自然落到了六福子头上。
六福子现在服侍三个人,皇爷爷、我、沈桐芊。一个人顶三个人用,每天忙得手脚并用,食量也越来越大。他在前面忙活,钮黑黑就做了足足三大层的食盒整天跟在他身后跑。
但比起担心六福子会累到昏厥,我更担心的是六福子的钱包。毕竟沈桐芊不仅是个冷静到变态的可怕女人,还有一万种方法骗走你的钱。曾经视她如己出的我老爹去世时,也没在人前流下一滴泪的她,在软禁期间同样淡定。
她托我去钟书阁给她借来了许多商业相关的书籍,左手一本《盐铁论》,右手一本《陶朱公生意经》,看得不亦乐乎。今天早上我去探望她的时候,她就正一边对照着书上的快速算账方法,一边飞速拨着算盘。
我感叹:“沈小姐真是好兴致。”
她头也不抬地继续拨算盘,淡淡地道:“唉,民女被污蔑,心情不悦,只好看看这些放松放松心情。”
……
看来我所认为的放松和沈桐芊眼里“放松”差得是比较远了。
说完沈桐芊这里的情况,接着就要说燕尘那边的情况了。幸好燕尘那边知道此事的只有前来讨公道的雀七和大难不死的鸿三,其余知情的士兵都还在云踪坞里关着呢。
但知情人少也是一把双刃剑。好的是可以让事态不再扩大,留给燕尘和我充足的时间去查证此事,可坏的是,无人再进云踪坞去解救人质,也无人可以帮忙查案。
这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我和燕尘亲自上场。
幸好此前有了凤尾山庄双人游的经验,比起那次的赶鸭子上架,这次我主动提出随燕尘一起前行,也是没在怕的。更何况,这次燕尘说他已提前告知性格沉稳靠谱的鸿三,如果见我们半月未归,就直接带人冲进云踪坞。
我和燕尘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就准备上云踪坞解救人质去,结果临出发那天,我和燕尘这一“探案联盟”又加入了一名成员,傅天南。
当然傅天南是强行加入的,我们不仅没指望傅天南能帮上忙,就连他突然出现在京城都是意料之外。
他出现在将军府上的时候,我和燕尘正在商讨去云踪坞的路线,突然听见有人在门外大喊:“救命啊救命啊!燕尘哥哥,你的侍卫刀都架到我脖子上啦!”
我和燕尘一秒认出这个浮夸又聒噪的声音,冲到门口一看,双双惊掉了下巴。
也难怪燕尘府上的侍卫会把傅天南当成坏人,鬼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浑身衣不蔽体、蓬头垢面,这样子可不就是丐帮第八十代真传弟子?
随后燕尘带傅天南进府,替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物,又替他上了一桌子的菜肴。等他吃饱喝足,颜值重新在线后,终于有力气回答我们来自的灵魂的发问。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捎了加急信件说台风把你困住了吗?”
“呜呜呜,扶摇姐、燕尘哥,你们是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傅天南憋回了泪水,吞了一口饭,才继续道,“我顶着台风,一路赶到了京城,在当地找不到车夫,连我的马都不愿意出门,我徒步走出了那里,到了郊外的驿站才重新上马。”
其实傅天南前去办事的那地方离京城并不远,不过两三日的路程,可难的是要顶着台风走出那座城镇,可真是苦了傅天南了。
燕尘手抵下巴,若有所思。
我则是感动道:“没想到你对皇爷爷的六十大寿这么上心,只可惜你晚了几天。”
结果傅天南停下了扒拉饭的手,两只小鹿一般的眼睛躲躲闪闪,道:“我……我不是为了太太上皇的寿辰回来的。”
“啊?那是为了什么?”
傅天南的眼神躲闪得更厉害了,半晌后他才支支吾吾道:“大风天大家都不能远行,我们就常常待在茶馆里。结果,我在那里的茶馆偶然听到了大家谈论说燕尘哥哥新进的一批草药出了事情,沈、沈家小姐还因此入狱了?”
“你说什么?!”我和燕尘异口同声道。没想到京城这几日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我们皆以为这件事情瞒得很好,可没想到此事居然已经传出京城了!
“绝对不是雀七和鸿三说出去的。”燕尘笃定道。
我表示同意,这种利用舆论来给我们制造压力的操作手法……怎么看都很是熟悉。自然而然就让人联想到了约莫两个月前发生的另外一桩事情:当时我被燕尘拉去凤尾山庄,回来的途中在陇南地界的客栈听到了借清水镇瘟疫一事,借机暗示我非天命女帝的传言。
“看来这件事情不单单只牵扯到沈桐芊和云踪坞,甚至还有可能和此前的凤尾山庄、清水镇瘟疫有关。”燕尘所总结的,也是我所想到的。
“此行刻不容缓,皇上,我们得马上出发。”
燕尘一声令下,我跟着他即刻收拾行李启程,可出门前有个“拦路虎”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我也是大宴的一分子,打击这种为害百姓、陷害忠良的阴谋家……我傅天南作为未来的御史大夫接班人,义不容辞!”傅天南将胸膛敲得砰砰作响。
……
且不说这等事情和御史大夫有什么关系,以前怎么就没看出傅天南还有这么高的觉悟呢?
傅天南殷勤得让人害怕,可拒绝他会让人更害怕。以他从小被我和燕尘宠出来的习惯,我们一旦不答应他想要的,他准会抱着我和燕尘的大腿,一口一个哥、一个姐,撒娇撒到我们服软。
所以左思右想,我们还是满足了傅天南的心愿,让他加入了我们的临时“军中伤药作假案”探案三人组。 奈何夫君太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