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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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过天阴
文/栖何意
一
在《纽约客》实习的第二个月,陆殊被派去采访“It's On Us”反家暴运动。他赶到现场时,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正从曼哈顿西41街往北走,途径百老汇大道的几大著名剧院。
他一路跟着游行队伍,边采访边拍照。在百老汇剧院门口,他采访了一个中年华裔女子。拍照时,女子正好站在剧院的巨幅海报前,几个演员陆续从她身后经过,闯入陆殊的镜头。他们穿着复杂华丽的拜占庭服饰,在华裔女子背后形成一道奇异的背景。
接着,陆殊被人拦住了。
是百老汇剧院的保安。“我们支持反家暴运动,但不希望我们的演员和海报以这种方式出现在报道中。”对方彬彬有礼地说着,但态度强硬地要求他删掉刚才的照片。
陆殊对这种突发事件没有经验,他觉得自己没做错,所以想直接走,但剧院保安堵住他不放。双方僵持不下,他只好给带自己的师父打电话。
翻通讯录时,他的余光瞥见一个华裔女孩。
女孩高、瘦,妆容精致,穿米色风衣。向下看,她的腿格外长,光腿穿一双正红色的细带高跟鞋。
前一晚下过雨,深秋纽约的清晨寒冷而潮湿,但陆殊顾不上跟她寒暄,直接用中文向她求助:“宁丛艺你好,我也是纽约大学的学生,我们之前在学校见过的。可以请你帮忙向你的同事解释一下吗?”他指了指自己的相机和面前的保安。
宁丛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眼睛漆黑,无喜无悲。
她只停留了两三秒,一旁反家暴组织的志愿者递给她传单,她看也不看,低声说了句“我赶时间”,便转身快步走进剧院。
对“反家暴”拒绝得如此直接,陆殊是头一回见。他看着她纤瘦的背影消失在黑沉沉的铁门后,回过神来时,手里的相机已经被剧院保安夺下。刚才拍的照片被干净利落地删掉,几秒钟后,相机又回到他手里。
他无力再去与保安争辩,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果然跟传言中一样冷漠,冷漠得毫不掩饰。
第一次见宁丛艺是在开学不久后的一个聚会上,陆殊初来乍到,正好在门口遇上高中同学。
两人聊着天,一辆红色法拉利忽然轰鸣着停在路旁,从驾驶座下来一个高挑的女生,没化妆,穿一身运动服,板着脸一言不发地走进去。同学跟她打了声招呼,她也只是微微点头。
女生前脚刚走,同学就说起了她:“她叫宁丛艺,在百老汇当演员,长得漂亮,但人很冷漠。”
陆殊并不是个八卦的人,只是迎合着调侃了一句:“果然艺术是有钱人的游戏。”
同学摇摇头,脸上的笑容一言难尽,有同情,也有鄙夷。
“她家里出了事故,现在只剩她了。听说事故跟她有关系,所以她在华人圈里风评很差。”同学语焉不详说。
陆殊想再问详细些,迎面走来几个相识的朋友。关于宁丛艺的事,他也就只知道了这些。
但是,她继承了大笔遗产,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为什么不能试着开心起来?陆殊有些疑惑。
二
陆殊再见到宁丛艺是在他新租的公寓门前,她穿一件黑色大衣,套在白色卫衣外面,戴着黑色的耳机,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走过。
不过他更好奇的是,她一个开法拉利上学的人,为什么会住在这样的廉价公寓里?
后来他们的几次偶遇,也不外乎如此。
只有一次,那天纽约下了很久的雨,陆殊一走进公寓,就看到宁丛艺站在被打湿的玻璃窗前。她抬着头,望着铅灰色的天空和连绵的雨水。
鬼使神差地,陆殊走上前,对她说:“你好,我叫陆殊,陆地的陆,特殊的殊。”
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了句“你好”,又看向窗外,好像在寻找光,又好像要离开这沉甸甸的人间。
那以后,他们还遇到过,但宁丛艺仍然不会主动跟他打招呼。
直到十一月末的一天,陆殊晚上回家,发现卫生间的天花板在滴滴答答地滴水。他猜测是楼上的管道漏水,便去敲门。
他敲了好几下,门才开,门内站着宁丛艺,穿一身居家服,看向他的眼神中有一丝惊诧:“有事吗?”
“有,我住你楼下,我卫生间天花板漏水了,想看看是不是你这里管道的问题。”
“啊!”宁丛艺短暂地惊呼了一声,脸上倏尔浮起一抹淡淡的、符合她这个年纪女生的红晕。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看看。”他又说。
可能是看他的态度还算诚恳,又见过几回,她侧身让他进来。
她的房间干净整洁,没有女孩子通常喜欢的玩偶,客厅里有一整面墙上放满书和黑胶唱片。
经过开放式厨房,陆殊看到中岛台上放着一朵没切完的西蓝花,随口问道:“你的厨房好干净,平时不炒菜吗?”
“我不会。”
陆殊有些惊讶,但宁丛艺没有接着说下去。
他检查完她家的卫生间,发现的确是管道漏水。陆殊自小动手能力就强,在国内时对自己家这种小修理都做得来,于是说:“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可以帮你修好……”
“不用了,谢谢你,我马上给房东打电话,这是他们职责范围内的工作。”
陆殊没想到她会一口拒绝,以为她是担心给自己添麻烦,又说:“这个其实挺容易修的,不麻烦。这么晚了,物业应该不会来吧?”
“真的谢谢你了,你家卫生间有什么损失吗?我会赔偿你的。”她的措辞礼貌到无懈可击,笑容也是,大概是经过舞台专业训练的缘故,并不会让人觉得尴尬。
固执和谨慎,以及其后隐藏着的深深的不安全感和不信任感,是宁丛艺留给陆殊的第二印象。
总之,都不好。
三
事实上,这种不好的印象后来又加深了。
那段时间,由于好莱坞“韦恩斯坦丑闻”的爆发,整个北美弥漫着为女性伸张正义以及争取更高地位的呼吁。
当时有一个演艺界女性的访谈节目,邀请到的都是好莱坞和百老汇功成名就的女导演、女演员,陆殊作为记者也参加了,坐在后排的角落里,因此起初并没有看到宁丛艺。
节目中,大家谈到“Me Too”运动,谈到“It's On Us”运动,谈到女性在职场和生活中的困境。其中一位百老汇戏剧导演安娜,说自己正在筹备一部与女性主义相关的戏剧,但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女主角。因为现场观众都是演艺界或文化界人士,她开玩笑说:“如果大家有信心,也可以直接来找我。”
通常对于这种客套话,观众是一听而过的。但在互动环节,真的有个坐在第一排的女生站起来,自信满满地对安娜说,自己想参演她的舞台剧。
陆殊第一次见宁丛艺穿红色连衣裙,远看就像一株艳丽而危险的曼陀罗花。
安娜笑着让宁丛艺给个理由,她冷静地道:“我是亚裔,因为是女孩而被父母遗弃,遭受过家庭暴力,高度关注‘Me Too’和‘It's On Us’运动并参与了游行……但这些都不是我的理由。我想构建一个真正的女性身份,但遗憾的是,目前只能在虚构的作品中完成。”
她的话音落下,安娜起身,给了她一个拥抱。周围掌声响亮,但只有陆殊觉得讽刺。
在场的女士们一定想不到,如此闪耀、如此关心女性权益的宁丛艺,是个会将反家暴传单直接拒绝的人。
她说谎,但无人分辨真假;她为争取角色不择手段,也无人揭穿。
陆殊觉得,这不公平。对宁丛艺的了解越多,他越觉得这个女孩冷酷而有心机,甚至危险。也许,她在他母亲的表舅、表舅妈面前也是这样,通过自己单纯的面孔和真挚的语言,获得他们的信任。
陆殊靠近宁丛艺是有目的的,在研究生开学后不久,他的母亲就打来电话,让他在学校里打听一个叫宁丛艺的女孩。
原来,他母亲有个远方表舅,姓宁,早年和妻子一起移民美国。两年前,夫妇俩去欧洲旅行时飞机失事,双双罹难。老夫妇没有子女,跟国内亲戚的联系也不频繁,所以直到事情过去一年后,国内的亲人才知情。宁氏夫妇不菲的遗产没有直系亲属继承,但他们在国内有兄弟姐妹,兄弟姐妹还有孩子。这些旁系亲属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有遗产继承权,不料却被美国的律师告知,老夫妇有一个十九岁的养女,在没有遗嘱的情况下,所有遗产都由养女继承。
亲戚们当然不相信,他们坚称不知道老夫妇有养女,即便是有也不可能没有留下遗嘱,把财产全部留给养女。早年老夫妇回国时说过,会将遗产留给他们,他们甚至怀疑是她害死了老夫妇。经过多方打听,他们才知道了女孩的姓名和学校,正巧陆殊在这所学校读研究生,他母亲便嘱咐他留意那个女孩。
陆殊一开始当然不信,他总觉得是国内那帮亲戚想争遗产,可是在与宁丛艺的接触中,他发现,她一点也不善良。面对一个戏剧角色,她可以谎话连篇,那面对老夫妻的巨额财产,她怎么就不会有叵测的居心呢?
四
宁丛艺主演的那部戏剧首演当日,陆殊还是去看了,而且出高价买了一张前排的票。
故事讲述了一个女孩意外被卷入一场凶杀案,在目睹情欲和生死之后,经历了女性所要面对的光明和阴暗,她没有长成自己理想中睿智、聪颖的生活观察者,却要在这个荒谬、无稽、不可理喻的世界里挣扎。
昏暗的灯光笼罩着整个舞台,打造出一种冬日般幽暗而岑寂的基调,宁丛艺精致的面孔在这阴影中若隐若现,从最初的稚嫩懵懂到后来的疲惫痛楚,陆殊分明在这些情绪背后,看见一个疯狂而孤独的灵魂,疯狂到最后不得不从别人的悲伤中看到自身生活的一丝光亮,照进自己那黑暗的囚牢。
第一次,陆殊见到她笑,纯粹而蛊惑人心的笑;他也见到她哭,撕心裂肺的哭、真诚的哭,哭到全身抽搐。
首演大获成功,无论是舞台效果、剧情节奏还是演员表演,看过的人都说“It's amazing”。
陆殊一连看了三场,每多看一次,对自己的判断就多一分质疑。以至于后来,他开始有点理解那些追星的小孩子,因为一个成功角色的塑造而原谅了演员本人的缺点。
这对他来说很危险。
连演三场后,剧组休息,陆殊趁热采访了导演安娜和其他演员,宁丛艺因为要回学校上课,被安排在最后采访。
剧组里几乎所有人都称赞了宁丛艺的演技,尤其是导演安娜:“我没想到宁会有如此之高的表演天赋,我很幸运自己找到了一块珍宝。”
“那么你看过她之前的作品吗?”陆殊问。
“看过,之前她的表演比较稚嫩,这一次完成度高可能与剧情有关。”
“那么,你觉得拥有表演天赋是不是意味着在生活中也可能会表演、会撒谎?”陆殊最终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安娜愣了一下。
他连忙解释说:“我不是说宁,我是说会不会有这种可能?”
安娜思考了一会儿,谨慎地措辞道:“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有一些人是表演型人格,总是试图吸引别人的注意。但宁不是,她在生活中很少说话,也很低调。”
陆殊想到的却是那天访谈时,宁丛艺撒谎以及毛遂自荐的样子,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
很快,他得到了宁丛艺自己的回答。
下午上完课,陆殊在学校里见到了她。她从默默无闻的龙套演员变得小有名气,走在校园里,开始有人主动跟她打招呼,而她当然还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采访是在一间教室里完成的。他们站在玻璃窗前,看绚烂的霞光漫过华盛顿广场,洒向熙熙攘攘的车流和商店橱窗。夜幕未降,橱窗已早早亮起了灯光。
采访中,陆殊问了宁丛艺很多她个人的成长经历,但都被她以沉默拒绝。
他第一次在采访中有挫败感,于是戏谑道:“你这样不配合,我回去可怎么交差?”
宁丛艺只是淡淡地说:“这次的报道本来就是关于这个戏的,而非我个人,我本身没有什么值得记录的。”
她仍身处一团巨大的白色迷雾中,能看清的只有一张美丽的面孔。
不过当他问她为什么学戏剧表演时,她倒是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只是答案让他更加迷惑。
她说:“因为只有用最夸张、最激烈的表达方式才能释放自己的情绪,我只有在表演的时候才能感觉自己还活着。”
最后一抹暮色还未消逝,陆殊扭头去看宁丛艺,她的脸处在阴暗与光明的交界处,一半燃烧着,一半是死寂。
五
后来他们熟悉起来,多半是靠陆殊不怕被拒绝的厚脸皮。
他常给自己制造一些麻烦,然后去请宁丛艺帮忙,比如下雪天假装迟到,搭她的车去学校;比如请她买近期大热的百老汇音乐剧门票;比如胃痛的时候去找她要胃药。
他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眼睛弯弯,又喜欢有的没的聊各种话题。宁丛艺不太爱说话,开车也从不放音乐。陆殊习惯了自说自话,偶尔的玩笑也能让她笑一笑。
再然后,他便有了“礼尚往来”的理由,邀她吃饭,或者顺手送她一些饰品之类的小玩意儿。
起初她拒绝,他说:“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不就是这样吗?”
宁丛艺看了他一眼,目光微动,却不曾回应。那之后,她不再拒绝他的帮助或邀约。
陆殊不知道,已经有很多年,宁丛艺没有再听过“我们是朋友”这样的话,“朋友”这个词对她来说已经很陌生了。后来有一段时间,她原本是有机会结交朋友的,但那机会转瞬即逝,最后她仍旧无亲无故。
十二月中旬,纽约下了一场暴雪。陆殊从同学处拿来一包火锅底料,请宁丛艺吃火锅。
“你胃不好,要少吃辛辣的东西。”宁丛艺来时拎了一瓶酸奶,一定要他先喝完再吃。
“冬天就该吃火锅,真怀念以前一身的火锅味儿。”陆殊用不以为然掩盖自己的受宠若惊,宁丛艺似乎也懂得了“礼尚往来”的含义。
外面飘飘扬扬落着雪,他们就着一锅翻滚的红油汤喝酒聊天,准确地说,仍然是陆殊说,宁丛艺听。
他说着亲朋,说着故乡,说着对火锅的执念和下雪天喝酒的情怀。宁丛艺突然接了一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我没记错吧?”
“没错。你不是在美国长大的吗,还会背古诗?”陆殊问。
“会的很少,都是以前爷爷教我的,有关于春节的、中秋的,还有清明的……”她停顿了一会儿,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又说,“我们吃火锅的时候,爷爷胃不好,奶奶总在餐前先准备好酸奶。这是他们离开之后,我第一次吃火锅。”
隔着氤氲的雾气,他看到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圈阴影,没有哽咽也没有眼泪,只是沉默地抿着嘴。这是防御的姿态,也是接受现实后被回忆一次次击中的姿态。
陆殊也没有说话,用自己的酒杯碰了碰她的,然后一饮而尽,用一杯酒挡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问题:我可以相信你吗?你说的是真的吗?然后呢?
他原本是想趁机跟她聊一聊过去的,却开始有些于心不忍了。
六
新年来临的时候,学校里举办了各种大大小小的聚会,陆殊本来都想推辞掉的,但只有其中有一个是中国留学生们办的,有几个以前的同学和校友极力邀请,他只好答应了。
聚会地点就是学校附近的餐厅,临街,所以当他看到宁丛艺从隔壁咖啡馆出来,往街对面她的跑车走去时,他想都没想便走了出去。
“要不要来玩一会儿?都是中国人。”
他本来没抱什么希望,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宁丛艺真的答应了。
聚会其实好无聊,不熟的人谈着本科或高中来自哪所学校,假期有什么计划,哪家超市在打折;熟悉的人谈着共同认识的同学的发展,谈着回国后想去哪里吃饭,或者更私人一些的,谁和谁分手了,谁又和谁在一起了。
陆殊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得知宁丛艺还没吃晚饭,他让她坐在一个角落里,自己去替她拿食物。中途他回头,看见她对面坐着一个男生,举着酒杯,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走回去,站在他们身后的阴影里,恰好听见男生说:“那时候年纪还小,随便就相信了别人的谣言,是我不对,我应该一直维护你的。”
宁丛艺说:“我知道了,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
男生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直点头:“好,好,我不说,那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陆殊正要上前,闻言犹豫了一下。
他看不清宁丛艺的表情,但听到她轻哼了一声,说:“我们从来没开始过,哪来的重新开始?”
似乎是她的话刺激到男生,男生重重地放下酒杯,钳住她的手腕,拔高声音道:“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给我机会?我到底哪里不好?”
宁丛艺忽地冷笑出声,那是陆殊从未听过的苍凉悲怆的笑声。
她用力抽出手腕,将一杯红酒狠狠地泼在男生脸上:“你自己做过的龌龊事你忘了吗?我可从来没忘过。”
男生踢开椅子站起来,发出哐啷一声巨响,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酒渍,低声咒骂了一句,向宁丛艺扬起手。
那只手很快被陆殊握住,他比对方高半个头,钳制住对方毫不费力。
那家伙体能不占优势,嘴巴却依然恶毒,看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大声说:“原来你又换男友了,这次找了个更有钱的?害死养父母继承的遗产这么快就花完了?”
“你真是个人渣!”
宁丛艺拿了包要走,对方还在不依不饶地叫嚣:“我说错了吗?你敢说出你那些钱是怎么来的,你的跑车是怎么来的吗?咝……”
陆殊手上用力,接着那家伙开始冒冷汗,陆殊甩开他的手,跟着宁丛艺离开。
她拉开驾驶座车门,却被陆殊拦住:“我来开。”
两个人都没说话,快到家时,宁丛艺突然说:“高中时他追过我,被我拒绝了,后来就造谣说我喜欢钱,跟有钱的老男人在一起,在我养父母去世时也落井下石。”
“嗯,你要难受就哭出来吧。”陆殊说。
“没必要,我都习惯了。”她的声音很轻很轻。
毫无温度的灯光下,陆殊怔怔地扭过头,只看到一双漆黑如长夜的眼睛,里面的确没有泪光。
那一瞬间,他仿佛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骤然击中。是谎言还是真相,抑或是证据还是谣传,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
他执意将她送到房间门口,关门之前,她说“谢谢你”,没有笑,但眼神纯粹。
她转身进了房间,陆殊想起那场剧的结尾,舞台上,她渐渐隐入黑暗的背影瘦削单薄,让他很想伸手去抱一抱她,也让他更想了解她的秘密。
他心底的海啸变成了柔软的浪花。
七
但陆殊始终只能在她秘密的入口处徘徊。
他找到了宁氏夫妇过去的律师,律师没有透露多少有用的信息,只是反复强调,宁丛艺的继承权是合法的。在纽约州,合法收养的孩子跟直系子女一样拥有第一继承权。
那么,遗嘱呢?
当时遗嘱还没有走完公证程序,也就是说,不具备法律效力,这是律师给出的回答。
陆殊让母亲将律师的话转告给她的远房亲戚,但未提及遗嘱的事,任谁想,那都太巧了。
尽管如此,那些亲戚还是不信,甚至说会亲自来纽约找宁丛艺。
陆殊嗤笑,劝母亲别再掺和那群人的家事,他们想钱想疯了。
他偶尔还是会搭宁丛艺的车,有一回,他开玩笑:“我总搭你的车多不好意思,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她正要下车,放在车门上的手顿了顿,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说:“你会做家常菜吗?”
陆殊点头。
“那你可以请我吃吗?”
陆殊又点头。
那一段时间,他照着食谱和烹饪视频学了不少菜式。其实他做菜的水平很一般,不知是不是因为宁丛艺在场的关系,他不但没有紧张,反而超常发挥。
周五的晚上,他们会一起吃饭,陆殊会跟她讲自己母亲做的菜有多好吃,宁丛艺也会跟他谈起从前。
她也曾有过一段称得上幸福的时光。上高中时,每周末回家,她会陪爷爷下棋,和奶奶做饭。傍晚,三人一起坐在院子里喝咖啡聊天,听他们讲年轻时的故事。“他们特别恩爱,一辈子也没吵过架。奶奶还翻出爷爷写的情书给我看,那些纸都泛黄了。”
陆殊抬头,看见她眼底微微闪动着荧光,再看,那光却已经消失了。他的心脏似乎被人用力揉了一把,但他终究收回了想要拥抱她的手臂。
他接近她的目的不纯,他觉得应该先把这件事告诉她,但怯懦的心理让他一拖再拖,终于失去了机会。
四月的一个周末上午,宁丛艺忽然来敲门,问陆殊想不想去长岛兜风。
他们一路开车到长岛的南安普敦,没有去镇上也没有去海滩,宁丛艺径直将车停到一处住宅前。
相比四周院子中隐约传出的音乐声和孩童嬉闹声,这一处安静得出奇,大门紧闭,门前的草坪似乎很久没有打理过。
他们坐在车里,没人说话也没人下车。
宁丛艺的视线落在那幢房子上,像是有黏性,久久未曾移开。
过了很久,她忽然问:“你来过这里吧?”
“嗯,来过。”陆殊答。
宁丛艺将目光投向远处的街景,拇指用力按压着方向盘:“那你应该知道这里是我养父母的家。”
“知道。”陆殊的声音渐渐有了些鼻音。
良久,宁丛艺转过身,阳光铺陈在她光洁的脸上,却丝毫没能融化她言语中的坚冰:“所以,你调查我是想做什么?”
陆殊曾经设想过很多次,如果她知道了,他该怎么回答,但那一刻,他的下颌动了动,却无法说出一个字。
“哼,我真可笑,竟然会相信你。”宁丛艺冷笑道。
她从包里拿出烟盒要下车,陆殊一把攥住她的手,声音沙哑地说:“对不起,我准备跟你解释的,我可以解释的,我们都坦诚相待好不好?”
“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是别人说……”
“说我拜金?说我忘恩负义?说我害了养父母?”她一把甩开他的手,下了车。他跟着下了车,想绕到她身边,却被她叫住:“够了,你让我觉得朋友这个词都很恶心。”
她上车,发动车,一脚油门,红色法拉利轰的一声向前飞驰而去。炽热的阳光令陆殊几乎睁不开眼,他慢慢闭上眼睛。
八
后来的一段时间,陆殊都没再见过宁丛艺。他去她家里找她,她也从不开门。
他辗转找到宁丛艺的中学老师,才真正了解她的过去,而他了解得越多越后悔。
宁丛艺幼年被领养移民到美国,养父酗酒,对她和养母家暴,后来干脆弃养了。再后来,她先后被好几个家庭领养后弃养,曾经饿到翻垃圾桶找吃的。因为担心十八岁成年后没有地方可以住,所以她高中时期打三份工。直到遇见宁氏夫妇,幸运女神似乎开始眷顾她。
可是美好的时光太短暂,就在她努力挣扎着从过去的泥沼里爬出时,老夫妇意外去世了。她很难过,却没有人允许她悲伤。她是遗产继承人,宁氏夫妇的出游行程又是她预订的,有人控告她谋杀,她被带去警局问话。加上同学的造谣,她在学校的名声更差了。最后,她无力挽回也不再试图去挽回。
在安娜面前,她也没有说过谎,“Me Too”和“It's On Us”运动,她是最早的参与者之一。
得知这些,陆殊犹如被人用一记闷棍敲在脑门上。他凭着一己之见对她妄下断言,他不配得到原谅。他只希望,能立刻见到宁丛艺,立刻告诉她自己的感情,告诉她,她值得被温柔相待。他想让她知道,就算以后还会有黑暗的日子,否定自己的时候、埋怨命运不公的时候,也要想想世界上还有人这么喜欢她,她并非一无所有。
他怀着这样的心情回到学校,头脑昏昏沉沉的,一直走到宁丛艺常去排练的教室,才注意到楼里很吵。他再仔细看,竟然是母亲的远方亲戚,也就是宁氏夫妇的侄子侄女。他们两三个人围着宁丛艺,对她恶狠狠地说着什么。
陆殊只觉一阵热血涌上心头,他冲上去不管不顾地问:“你们在干吗?”
那几个人见是他,反而热络地拉着他说:“小殊来了呀,是你妈妈说我们在这里的吗?我们没事先告诉你是怕麻烦你……”
宁丛艺就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目光直直地盯着他,眼底好像覆着亘古不化的霜雪。
陆殊曾叫过表舅的男人厉声质问:“小姑娘,遗嘱的事你再说不清,我们可就去警察局了!”
显然,他们还不知道,宁丛艺在事发不久就被当作嫌疑人带去过警察局。
“表舅,姨妈,你们回去吧,我都查到了,跟她没关系。”陆殊央求他们不要再闹。
男人不耐烦,转身一扬手,手肘狠狠地撞在宁丛艺的眼眶上,她眼眶上立刻青紫一片。陆殊想帮她看看伤势,却被她一把甩开。
她捂着一边眼睛,挺直了脊梁,一字一句地说:“他们活着的时候你们不闻不问,现在想来争遗产,我一分也不会给你们。你们再闹下去,我就告你们恶意伤人。”
另一个男的恼羞成怒,作势要动手:“小丫头片子,你再说一句试试!”
陆殊挡在宁丛艺身前,低声对她说:“你先离开这里,我来处理。”
不料那男人不肯罢休,继续叫嚣道:“你就是害怕遗嘱生效了,财产没你的份,所以害死了我叔叔婶婶。你别以为我们没证据。他们去欧洲的机票是你订的,还买了高额保险。”
陆殊看着宁丛艺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嘴唇也变得苍白。他急忙解释:“不是的,宁老夫妇的后一段行程是中国,到那时正好遗嘱生效,他们准备亲自回国告诉你们。飞机失事是意外,是意外!”
可他还是晚了一步,他眼睁睁地看着宁丛艺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却一点也不管用。她上下牙打战,发出呜呜的声音,眼睛通红,如同一只孤独绝望的困兽。接着,两行热泪从她脸上淌下。
他的心狠狠一坠,再顾不得许多,一把将她拽到怀里,轻抚她的后背:“没事的,没事的。”
但是晚了,一切都晚了。
宁丛艺推开陆殊冲出去的时候,他甚至来不及去追,只看到她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陆殊清楚地记得,跟宁家的律师分开时,他又被叫住。
律师欲言又止,但在他的恳请下终是说了。律师说:“绝对不可能是宁丛艺。她在警局被质疑买机票和高额保险时,当场情绪崩溃,几乎昏厥过去。他们爱她,她更爱他们。她最需要的是感情,了解她过去的人都会懂。她已经很可怜了,希望你不要再伤害她。”
命运啊,仿佛凭空的惊雷,将她来之不易的亲情生生击断。而他,将那还未愈合的伤口揭开,鲜血淋漓。
她有多痛、多绝望,他曾经试图去想象,却发现自己的体验匮乏得可怜。而现在,他真切地理解了她。
他想,至此,他们之间,如同这夜色,浓烈、绝望,再也透不出一丝光亮。
九
宁丛艺第二天就搬走了。
陆殊手写了一封信,夹在她车的雨刷里。
他在楼上看她拆信、读信,只有几秒钟,信纸就被她用力揉成一团。
她踩着红色高跟鞋,快步走向不远处的垃圾桶。到了那里,她却只站着,迟迟没有把手中的纸团扔出去。
良久,她折回来,上了车。
陆殊在信里写:
我喜欢你。
即使你恨我,即使你再也不愿见我,我还是想让你知道,以后如果还有黑暗的日子,面对命运和人们的白眼,希望你能想起,这世界上还有人那么喜欢你,你并非一无所有。
你并非一无所有,是我爱你的意义。 一次相遇,一生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