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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拟拟
文/百媚生
一、他离去的那段时间，分秒都煎熬
沈莳是我遇到过的第一个人类。
彼时我四百七十岁，在茫茫的雪山中沉睡的年岁已数不清。
我诞生于远古神祇纷纷陨落的时代，从头上刚开始长出尖尖小角算起，到如今化为人形，未走出过这里一步。
我遇到沈莳是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他拂开那些积雪进入我的洞府，像是拂开枝头花朵。当时我正专心地看着洞壁之上先祖刻下的功法，听到窸窣声响，回眸望去，便看见一个身形挺拔的青年怔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我。
因那目光全无冒犯之意，我便只蹙眉问他：“你是谁，如何能来这里？”
他听到我的问话，顿了一下，才向我行了个礼：“在下沈莳，是瀛洲岛上修仙之人，为修炼功法而来，冒犯仙子了。”
“仙子？”我笑了笑，“我不是仙子，我是龙。”
沈莳怔了怔，看向我头上一双龙角：“……敢问姑娘芳名？”
我觉得他有些可笑，我是生来有灵的龙，高高在上的神族，哪有名字呢？
我说：“叫我龙就是了，大抵我是这世间最后一条龙，也不会重名。”
“怎么能这样称呼一个姑娘家。”他想了想，莞尔道，“唤你拟拟如何？”
我不知道如何判断名字的好劣，不过是个称呼罢了。可这两个字从他那张形状漂亮的嘴唇里吐出来的时候，我便觉得这是世间最好的名字。
我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次，然后对他粲然一笑：“我喜欢这个名字，也喜欢你。”
后来沈莳总是同我说，身为一个姑娘，我不能轻易对男子说喜欢二字，这是轻薄的行为。
我似懂非懂：“可我就是喜欢你呀，为何说不得？”
他叹气摇头，继续盘腿练习自己的功法。
沈莳的修为在凡人中算是不错的，他体质属水，我的洞府对他来说是最好的修炼之处。
我总是不懂他为何如此用功，他修炼了这么久的法术，可我轻而易举就可以用出来。每每我学他释放法力的时候，看着那惊人的威力，我便开心地跑到他旁边，摇着尾巴等他夸奖。
可沈莳神情复杂地看着我，轻声道：“拟拟，你真是……”
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可是他并没有。
这套功法他练习了三年，可他并非一直留在这里，有时候也会返回瀛洲，每次他回来的时候都会给我带各种零嘴和人间时兴的衣服、首饰。
每当快到他回来的日子，我便在他必经的道路上等着他，看他常穿的那件青色大氅在漫天的白雪中逐渐显现，恍若天地间最后一点颜色，然后我便雀跃地落在他的身边。
而他离去的那段时间，天地恢复成单调的色彩，分秒都是煎熬。
我从未察觉到孤独是这样一种难受的感觉。我曾经央求他带我一同去瀛洲岛，可他不答应：“拟拟，你生得这个模样，实在不应该在凡尘出现。所谓连城易碎，绝艳易凋，太美是不祥的事情。”
“你也很好看呀。”我伸手捏起他一缕发丝，咬在齿间，“你的皮肤像雪一样，你的眉毛像是被黛染过的柳叶，你的鼻子像是玉山，眼睛则恍若星辰一般明亮。阿莳，我喜欢你。”
沈莳哑然失笑：“你懂得什么是喜欢吗？”
我不服气，因他的语气微带轻蔑：“那你懂得什么是喜欢吗？”
“喜欢，就是想要爱护那个人，那个人笑时，你也想展颜微笑；那个人哭时，你便心痛如绞。喜欢，就是你想要一生一世都同那个人在一起。”沈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温柔地笑了起来，“我有一个心爱之人，她性格纯稚，与众不同，连娇蛮都很是可爱。那人是我的小师妹，我们一同长大，我许诺她会在功成之时与她成亲。”
我想沈莳大约修炼了什么奇怪的法术，不然不可能只是说着话便令我如此难过。
一时胸口痛得厉害，我悄悄捂住心口，轻声问他：“什么是成亲？”
“就是永远也不分开。”
我想我确实喜欢沈莳，因为我也想要同他一生一世都不分开。于是我总是缠着他，希望他的修炼可以慢一点，再慢一点。
可我还是失败了，他陪了我三年，大功告成的那日，有柔和的日光笼罩他全身。
我那日胸口极痛，连化作人身的力气都没有，在他抚摸我的角，歉然地告诉我他将要永远离去的时候，我只是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从喉咙里挤出一道“咕隆”的声音。
“拟拟，我要走了。”沈莳说，“若得闲，我会再来看你。”
可我等了他很久，直到春夏秋冬又走过三个轮回，他也没有再来过。
那个大骗子。
二、我要你同我成亲
终于，我又在白色世界里见到属于沈莳的青色。
他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可仍然是我眼中最美好的模样。我扑到他怀里，将眼泪肆无忌惮地蹭在他的胸前，哭泣道：“说好的你若有时间便来看我的呢？骗子，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对不起。”沈莳抚摸我的后脑，声音低哑，“这三年，发生了许多事情。”
天光乍明，我紧紧贴在他胸口，听他慢慢讲述他这三年来拼命为他的小师妹寻找解药的事情。
他的心上人唤作顾婉，是瀛洲岛岛主之女，生得貌美如花，虽然有些娇蛮任性，但对他从来都是千依百顺。三年前，顾婉不幸被人暗害，染上一种奇毒，如今昏迷不醒，随时有性命之忧。
这三年中，他拜访过无数名医，皆束手无策，直到前不久遇上专擅毒术的兰方医，对方告诉他，有一种灵物，入药可解世间一切奇毒。
说到这里，沈莳沉默了很久，然后十分艰涩地对我道：“那种东西，便是真龙之角。”
我下意识摸了摸头上的角，沈莳看见我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我知道……这实在太过难为你，但你若是能救婉婉一命，我什么都答应你。”
“什么都答应我？”
沈莳道：“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什么都答应你。”
“那……”我想了想，冲他露齿一笑，“我要与你成亲！”
沈莳愣住了，重复道：“你要与我成亲？”
我点头。沈莳苦笑道：“……你可知道成亲是什么？”
“就是永远也不分开嘛。”我答得理直气壮，“我喜欢你，当然不愿意同你分开。”
“这不是那种喜欢。”沈莳摇了摇头，“拟拟，你什么都不懂，你不过是太依赖我。”
他这样讲，反而让我生了气：“你不是说什么都答应我吗？我知道了，你又骗我。我不帮你了！”
我从沈莳怀里站起来，跑到角落处蹲下，气鼓鼓地想这人三年未见，再次露面便是要我的角，说什么都答应我，可转脸就反悔。我越想越委屈，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不禁放声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沈莳拍着我的背，想要安慰我，却又有些手足无措。
他还当我是个小孩子，可我四百七十六岁了，零头都比他大出许多。突然，有一道灵光闪过，是传音入密之术，我感觉他落在我肩膀的手一下子僵硬了起来，随后他厉声冲法器那端的人说：“你说什么？！”
我抽噎着用手腕拭去眼泪，回头望向沈莳。沈莳的脸色极为难看，在灵光湮灭之后，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许久没有说话。我试探着拽了拽他的衣摆，他才终于回过了神，低声又问了我一次：“是不是除了成亲以外，什么条件都无法打动你？”
我点头。
随后沈莳闭上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好吧，我答应你。”
三、谢谢你让我知道，我没有所爱非人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凡间，看到什么东西，我都觉得无比新奇。沈莳让我用法术藏起头上的龙角，以免太过惹人注目。可是不知为什么，一路行来，总是有人频频看向我，脸上都是奇异之色。
我怀疑自己的术法失效了。可沈莳并未露出异色，在城镇中的一家酒楼里吃饭的时候，我悄悄问他：“为什么他们都在看我？”
在沈莳答应与我成亲以后，他对我的态度冷淡了许多。此时他淡淡答我：“你的相貌在凡人中过于出众，不过他们并无敌意。”
我应了一声，继续拿着勺子吃力地将面条喂进嘴巴里。
吃完饭，沈莳捏了个诀，带着我御剑而起，不久后便到达瀛洲。
瀛洲极美，同雪山大不相同，桃花碧水，恍若仙境。这般美景，怪不得他不愿意待在雪山上。我好生羡慕，又觉得开心：“沈莳，这里好漂亮，以后我是不是就能一直和你待在这个地方了呀？”
话音未落，我们在一处幽静而精致的别院停下，此处曲水流觞，所有的建筑花草均被人精心打理过，一双神仙眷侣似的人物等在大厅正门前。沈莳走过去，抱拳行礼，恭敬道：“师父，师母。”
其中那位形容优雅的夫人走上前来，眼眶通红，对沈莳怒目而斥：“我们素来将你视为亲子，你怎么能做出如此不仁不义之事？！真是令我们失望！”
沈莳嘴唇微颤，那夫人凄苦道：“你因为婉儿病重便另寻他人，且找了这样一个妖怪……”
沈莳下意识答道：“拟拟她不是妖怪。”
夫人勃然大怒，一耳光扇向沈莳的脸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顿时跳了起来，将沈莳护在身后，再顾不上用法术遮掩，头上龙角显现。我向她龇牙，重重地发出一声低吼。凡人禁不住龙族的威压，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你是龙？！”
“拟拟！”身后传来沈莳制止的声音，他拨开我，对我低声道，“你在这里等我，切不要打扰！”
随后他又对那二人恭敬道：“请给徒儿一个解释的机会。”
两人和沈莳一同走进大厅，我下意识地跟上他，大门却在我面前重重关上了。里面的声音极轻，我几乎什么也听不到。我不敢违反沈莳的话贸然进去，又怕那对凶神恶煞的凡人为难他，急得在原地直打转。
我想了想，将自己的鳞片取下一片，贴在了门上，里面的画面和声音顿时都变得清晰起来。就在这时，有侍女请我去附近的别院歇息。
原来里面的那对夫妻是顾婉的父母，沈莳向他们解释了其中来由，惹得他们双双叹息。那威严的男人声音苦涩：“莳儿，真是委屈你了，为了婉儿不惜做到如此地步。”
然后他又低声说了些什么，将一把匕首塞到沈莳手中。
侍女奉上茶水，我道了声谢，抿入口中方觉得又烫又苦，难以下咽。
三天过后，沈莳来削我头上的角。角是龙族的骄傲，又是敏感的地方，每一刀割下去都让我痛得想要死去，拭血的帕子换了一块又一块。
沈莳成功削去我左边龙角的那一刻，我几乎痛晕过去，浑身都在不停地痉挛。
我紧紧盯着沈莳，他的手掌里还握着那件足以将我的角削下来的神器，我想，它捅进我的心脏的时候，一定也锋利得很。
我吃力地唤他的名字：“……沈莳。”
他如梦初醒，将那把匕首搁在一旁。他小心地将那只龙角收入怀中，手掌抚摸我被冷汗浸湿的头发，哑声对我道：“拟拟，你受苦了。”
我轻声问：“你不杀我吗？”
沈莳愣了一下：“你……”
那天他的师父、师母对他交代的正是这样一件事情——趁龙角被割去，我最虚弱的时候，用那把匕首刺入我的心脏。我对他没有防备，他必定可以得手。
沈莳望着我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复杂，而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伸出手，捂在我的眼睛上，他的手上还沾着我的鲜血，带着淡淡的腥味。
沈莳低声说：“我不会杀你的，拟拟，你什么都不懂，这不是你的错。是我曾经太贪心，其实只要能救婉婉，我死也是甘心的，如今甚至还不用去死，我没有资格怨恨你。”
我笑了，却有液体自眼角落下，我很郑重地对沈莳说：“谢谢你，沈莳。”
谢谢你，至少让我知道，我没有所爱非人。
四、难道，是我做错了吗？
顾婉服用了以我龙角为引的汤药过后，一日一日地好了起来。也许是托了她的福气，沈莳对我的态度也一日一日和缓起来，随后我与沈莳的婚事也正式被提上议程。虽然在这岛上，没有人喜欢我，但是按照礼节，还是有老嬷嬷教导我婚后事宜。
这一教便羞得我好几日都躲着沈莳走，有一次从外面回来，看见他在我的院中等我，我几乎被吓回原形。他一把拽住我的手腕，扬起眉疑惑地问我：“拟拟，你怎么了？”
我张口结舌，脑中全是老嬷嬷给我看的图册，脸上又泛起红晕。沈莳更加疑惑了，手背触上我的额头：“你生病了吗？”
他的皮肤清凉似玉，我索性一把抱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胸口狠命蹭着。然后我故作镇静地抬起头：“你看，是蹭出来的。”
“拟拟……”他忍着笑，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凌空一道寒气向我们袭来。我霍然转身，挡下了这一击，正要捏个法术用这招反击那偷袭小人，就被沈莳喝止：“且慢！”
几个同沈莳穿一般服饰的女子从一旁跳出来，指着沈莳骂道：“枉我们昔日尊你为大师兄，诸多敬爱，你却在顾姐姐病重之时与她解除婚约，还另觅新欢！简直是我瀛洲之耻！”
然后她们又瞧我一眼，继续骂道：“男人果然贪花好色，沈莳，你简直无情无义，罔顾师姐同你青梅竹马之谊……”
“关他什么事？”我好奇地说，“是我要他同我成亲的。”
那几个女子便愣住了，过了半天才答：“……你怎么能说出这般没有廉耻的话？”
“这有什么没有廉耻的？我喜欢他，自然想同他在一块。”我想了想，又道，“他当初答应我，只要我能救顾婉就什么都肯为我做，如今我不过是想要他与我成亲罢了。你们凡人将这个看得这么重吗？”
那几个女子如遭晴天霹雳，突然，一道凄厉的声音惊破了此间的沉默：“师兄！”
他一听到那个声音，脸色霎时惨白。
一个面貌娇美的女子拄着木拐杖，颤颤巍巍往这里走来。我看她马上就要跌倒的样子，不由得想去扶她一下。可沈莳动作比我快多了，他瞬间冲了过去，一把扶住那个女子，责备道：“你大病初愈，怎能随意下地？”
原来她就是顾婉。
她在他臂弯中，好似一朵桃花般娇娇怯怯。我忍不住羡慕道：“你真好看。”
顾婉愣住了，然后愤恨地对我道：“你……你可是在羞辱我？！你这个贱人，你抢走我的师兄……”
“婉儿！”沈莳低声喝道。
我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头：“抢走你的师兄？为何？他还是你的师兄啊，我并没有掳走他，也未曾吃掉他。”
顾婉气得发抖：“你……你……”
“啊！”我恍然，“你身子好些了吗？夫君他很是记挂你。”
顾婉看上去快要晕倒了。一旁的那几个女子不由大喝道：“闭嘴！且不说师兄爱的根本不是你，你们还尚未成亲呢，怎能胡乱称呼！”
沈莳解释道：“她不太懂凡尘中的事情。”
顾婉盈盈含泪地望着沈莳：“你……你当真要娶她？娶这个不择手段的下贱坯子？”
“婉儿，拟拟她毕竟救过你的命！”
“那又如何？！”顾婉尖叫了一声，“谁要她救？谁稀罕她救？！”
说到此处，她情绪太过激动，一下子竟昏了过去。一群人连忙上前察看她的情况，沈莳将她横抱起来，便向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我脚步微移，刚想上前帮忙，就被一个女子一把推在了地上：“你离顾师姐远一点！”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第一次萌生了一种想法——
难道，是我做错了吗？
五、天气这样好，我却这样伤心
那天我等沈莳等了很久，直到深夜，他才神色沉重地回来，对我道：“拟拟，我们离开吧。”
我下意识问：“去哪里？”
“回雪山。”沈莳苦笑了一声，“婉儿她……入了业障。若我们继续出现在她的面前，恐怕会加重她的伤情。”
我点点头，犹豫了很久：“你当真想好要娶我？”
“我们都知道龙角对龙族有多么重要，龙族以角聚集灵气，你失去半只龙角，损伤难以估计。你与婉儿非亲非故，若非顾及你我情谊，又怎肯舍命相救？我并不怪你。”沈莳说，“但是拟拟，我心中的确是怨你的。”
他有些疲倦地俯下身，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温柔的阴影：“你得给我些时间。”
我迟疑着点了点头。
再回到雪山的时候，我才感觉到这里比起瀛洲是多么的简陋，比起那种仙境一样的地方，雪山漫天的白仿佛无边的牢笼。而沈莳本是生活在瀛洲那样美的地方的人，他属于瀛洲。
一路上，我们二人都沉默不语，只是在路过盘古大神陵的时候，在那里拜了天地，从此我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妻。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拥有他，也再没有人比我更没有资格拥有他。
沈莳是个好人，可我对他做下了最让他痛苦的错事。
说实话，我不舍得让他走。
婚后三年，我努力学着做一个凡人中的好妻子，从前那些不懂的事情，我一点一点学，每天偷着练习做菜，两只从不沾阳春水的手变得粗糙起来。当我第一次做好一道菜的时候，我开心得几乎落下泪来，献宝似的捧到沈莳面前：“你看！”
沈莳直直地看着我，过了良久才说：“我已辟谷，不需要吃饭。”
我愣愣道：“哦。”半晌后又低声说，“对不起。”
他并没有理我，转身回了石洞。
这三年我们依旧分开睡，哪怕是在我半夜梦魇，害怕得不行的时候，他也不曾来安慰过我。
他长久踟蹰于我洞府前，我不知道他究竟在为什么而痛苦，我只是察觉到他的绝望，他像是在抵挡无法抵挡的宿命。
我能忍受所有的苦楚，但是我不能承受他的不开心。在他越来越沉默的时候，我清楚地知道，这个人，我的夫君，他并不开心。
终于，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我对沈莳说：“你走吧。”
他回眸诧异地看向我，我忍住眼泪，吸了口气，重复道：“三年了，我放你走。这三年，我……我很开心，谢谢你陪着我。”
他嘴唇翕动，我连忙打断他的话，生怕他再说一句，我就舍不得让他离开：“你快走吧。”
说罢我转身化龙，在冰冷的山风中穿梭，柔软的云朵从身边掠过，眼泪大颗大颗落了下来。
天气这样好，我却这样伤心。
六、他避开了我的目光
沈莳果然回了瀛洲。
在他临行前，我往他身上封了一块龙鳞，只怕他在路上出事。
四周又恢复苍茫的白，我的那抹青色回到了本该属于他的地方。我呆呆地看着无边景色，有些恍惚地将头靠在石壁之上。
直到有一日，我往沈莳身上封的龙鳞灼灼发烫，这种现象只能说明一件事——沈莳出事了！
我没有犹豫，直接赶往瀛洲，顺着龙鳞的方向寻找。终于在一处洞穴中，我找到了暌别不久的沈莳。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双臂被绑在木架上，青衫被鞭子打成一条一条，身上的伤痕分明呈现在我的眼中，不过短短时光，他竟变得这样奄奄一息……是谁在瀛洲这样伤他？！我倒吸一口气，扑上去解那些捆着他的捆仙索。那些绳子太过坚固，我用牙狠狠地撕咬半天才终于咬开。
他抬起眼皮，恍惚地道：“……拟拟？”
“是谁？！”我冲他吼道。
谁竟敢这么伤他？我恨不得放在心上妥帖藏好的人，是谁伤他至此？！
我深吸一口气，捧起沈莳的脸，对准他的嘴唇，一口口将真力渡过去。他有些抗拒，努力地挣扎着：“别……”
我眼眶红了起来，心中酸涩，夹带了几分委屈：“对不起，你忍一忍。”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脸色终于慢慢红润起来。我松了一口气，却觉得脑子一片晕眩，原来是方才不管不顾，耗损太多真力，我手脚发软，忍不住瘫软在地。
就在这时，四周火烛“呼”的一声全数燃起，有人鼓着掌从容而来，声音娇美：“好感人的情景，师兄，我没有猜错，你看，她果然来了。”
我睁大双眼，不敢置信地望向沈莳。
而他避开了我的目光。
七、多情休得无情扰
我被关在水牢里已有七日。
这七日间，顾婉来见过我两三次，几乎都是耀武扬威。她用特殊材质的铁链锁住我，那日在沈莳身上损耗的真力便无法恢复，我虚弱得只能任她为所欲为。
她服用我的龙角后不但身体痊愈了，灵力也大增，一跃成了仙门的佼佼者。只是她并不满足，贪图我血肉带来的境界提升，便伙同沈莳想了这个法子来拘我。
“我没想到师兄会那般配合我。前段时间我寄了封信，说我身体不好，想要他回来看一看我，他虽然当时拒绝了，但是后来又主动回来……”她眉目舒展，仿佛很是愉悦，“你这畜生还真是迷恋我师兄迷得不轻，竟然舍得放他回来。当然，我就知道你不会甘心。他若是受伤，你肯定放心不下。”
我静静看着她：“你竟然真舍得伤他？”
顾婉：“等我杀了你，我就是仙界第一人，到时我与师兄分食你的血肉，共同傲视天下。一时皮肉之苦，他为何不能替我忍下？”
我想起那日沈莳的惨状，只是想，若是我，宁愿自己死上一千次、一万次，也不会舍得伤他分毫的。
她用鞭柄挑起我的下巴，赞赏道：“真是好容貌，可是你看，师兄心里最爱的还是我，无论你怎样讨好他，与他朝夕相处，为了我，他仍然会毫不犹豫地背叛你。你只是一畜生，却贪恋你不该拥有的东西，这就是对你的惩罚。你不择手段得到的人，最终会弃你如草芥！”
我看她癫狂的神色，眉目之间哪有初见时的半分清丽、温婉？
“沈莳……真是他想要害我？”
“当然。”
我朝她笑了笑，坚定道：“我不信。”
顾婉神色一沉，一把揪起我的前襟：“你凭什么不信？！他对你好吗？他厌恶你厌恶得想要你死，你怎么就不懂呢？！”
“我不信，沈莳不是这样的人。”我轻声说，“我知道他讨厌我，可他是个好人。他会厌恶我，但是绝不会用下作之法取我的性命，我相信他。”
门口传来一声异动，似乎有谁轻轻地倚在了铁门之上。顾婉神色一凝，松开了抓住我前襟的手，将我的头按在了水中，任由我呛咳半天，才漠然道：“三日之后我与师兄大婚，到时候便会杀你祭天地，你好好珍惜你最后的时光吧！”
说完，她扬长而去。
八、那目光中有全无保留的爱怜，本不属于我
灵力被束，半夜时水中寒凉，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满池月色被搅得一片破碎。
突然，一片温热贴上后腰。
我倏然回头，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比从前瘦了一些，垂下的眼睫宛如鸦羽，贴在我腰上的手正源源不断输送着灵力。
“沈莳……”
我嘴唇翕动，无声地念出他的名字。无论受到怎样的毒打，我都不曾落泪，可是现在面对他时，我的眼泪忍不住如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了下来。我转了个身，搂住他的腰，哭得肩头一耸一耸的。
“我带你走。”
我知道，我的沈莳是世上最好的人，永永远远也不会背叛我。
锁链从我的手腕上脱落，我能感觉到枯萎很久的灵力快速向我的身体涌来。他将我背在身上，无声地念了个咒，牢门豁然打开，外面的守卫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地。我趴在他身上，小声问：“沈莳，你冷不冷？”
“不冷。”
突然，我用嘴唇贴了贴他的耳朵。沈莳的耳朵立即变得通红，声音带恼：“你做什么？！”
我理直气壮：“你还说不冷，你耳朵好冰。”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理我，一路强提灵力，行出几里，才小心地将我放下来：“你走吧。”
我急声道：“那你怎么办？你不跟我走，她会不会伤害你？”
“……不会，我毕竟是她的师兄。”
我怔了怔，小声问：“沈莳，你还喜欢她吗？”
说完后，我立即垂下头。虽然我知道答案，但我还是心痛到不敢去听。
可许久后，预料之中的答案并没有出现，我听见沈莳哑声说：“不喜欢了，很早就……不喜欢了。”
突然，周围一片刺目的光线亮起。百十余修士将我们围在正中，严阵以待。顾婉从中而出，叹息道：“师兄，你好让我失望。”
如今我灵力恢复，再无凡人是我的对手，别说百十修士，便是翻个十倍，我也是不怕的。
我正要冲过去，可顾婉五指只是虚空一抓，沈莳面上便露出痛苦的神色，单膝跪在了地上，冷汗不住地流下来。
我大惊失色：“沈莳！”
沈莳却艰难地抬起头：“你当时也是用这个杀了师父师母？”
顾婉理直气壮：“他们活得够久了，我灵力暴增后本就该执掌门派，他们又凭什么处处干涉？！”
沈莳深深看她一眼：“师妹，你已经入了业障。”
“这都是你们害的！要不是我中毒，你也不会受她要挟，离我而去……都是她的错！都是你们的错！”顾婉行为癫狂，看向我时，眼神里却满是贪婪，“她本是不该存世的龙，天生就该化作修士的修行灵药。”
我愤怒，龙威铺天盖地地涌向四周，四周修士顿时东倒西歪。顾婉站立不稳，厉声道：“你不想要沈莳的性命了吗？！”
她两指只是一比，一把长剑幻化出来，架在沈莳的喉间。
我立即道：“不要！”
“想让我放过他？”顾婉狠毒道，“我要你站在这里任我处置，不得反抗，否则……”
“好……”
“不！”沈莳忽然抬头看我，声音嘶哑道,“你不必……不必为我如此，我哪里值得！”
他闭上眼睛：“我从来就不值得。”
可是如果没有他，我怎知这世间诸般喜乐苦痛、爱恨纠葛。我呆呆地看着他，含泪道：“我爱你。”
不合时宜的话语，不知廉耻的告白。
天边已经露出了一点微白，一丝隐约的光线从云层落到他的眉梢眼角，将他整个人映得熠熠生辉。他抬头看了那光许久，再次看向我的时候，眼底已经是终于解脱般的释然，仿佛终于可以面对他本该迎接的命运。我竟呆了一瞬，因那目光中全无保留的爱怜之意。我曾在他深爱顾婉之时见过那目光，那本不属于我。
沈莳看了我很久，忽然对我微笑，如同初见时清隽、温和：“别怕。”
他朝剑尖撞去，鲜血四溢。
有一瞬间，我的脑子是空白的。
我惨叫一声，让周围一切化为虚无。顾婉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剑，像是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被我一爪捅了对穿。
我是上古神族，我本是……一条龙。
浩荡的灵力在天地间炸裂开来，四周的修士皆在其中湮灭，我终于觉醒，惨痛而绝望。
“拟拟。”
我听到沈莳唤我的声音，我已露出丑陋的原形，可他看我的眼神是那么温柔。
“我也爱你。”
天光已经彻底亮了，曾经的黑暗荡然无存，植物被灵力一催，皆勃勃生长。
可我知道，我的世界将永坠黑暗。 一次相遇，一生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