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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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枝向北
文/栖何意
一、同学,可以请你当我的女主角吗?
起初,沈南枝是以舞蹈特长生的身份考进电影学院的,分数刚刚压着录取线低空飞过,她倒也没觉得不开心。
跟大部分想考电影学院的学生不同,沈南枝从小家境优渥,没有什么野心,舞蹈只是爱好,高二的时候嫌学习文化课太累,索性报了舞蹈特长生。她父母思想开明,也没有干涉。她原本就常被老师夸赞有舞蹈天赋,稍稍一努力倒真的考上了。
毫不费力得来的便不懂得珍惜,上大学后,她对表演系的专业课兴味索然,过上了信马由缰的大学生活。
那几年,学校主楼后有个小广场,天色一暗,各种表演悉数登场:吉他弹唱、舞蹈、相声,有时甚至还能遇上独幕剧排练。那些肯上台表演的同学,无论是出于单纯想展示自己技艺的目的,还是为了吸引潜在的朋友、恋人或者投资方,他们的表演在专业度上几乎都是遥遥领先的。
大多时候,沈南枝都在台下当观众。她天性懒散,没有要与他们一争高下的想法。
只有一次,那天夜深了,她从家里回学校,路过小广场,看到被称为表演系系花的女生,在几个同学的拥簇下,半推半就地站到场地中央,跳了一支民族舞。围观的同学们鼓起掌来,大声喊“女神”。系花很谦和地笑着说:“没有啦,我很久不跳舞了。”她笑意盈盈,穿一袭白裙亭亭而立,少年们的目光便再也移不开了。
客观地说,系花跳舞时动作连贯,表情到位,但因为个子太高,显得有些僵硬,总的来说就是中规中矩。
开学第一天,沈南枝跟系花曾因为一点小事起过争执,她真诚地道歉,对方却不情不愿地接受。后来的形体课上,她被老师表扬,从镜子中无意间看到系花的白眼,此后,两人再无交集。系花是出了名的人缘好,但从不跟她讲话。
想到这里,沈南枝面无表情地撇撇嘴准备离开,系花和朋友们却走在她前面,一帮人说笑打闹着,占据了整整一条道路。
这时,广场上响起一阵音乐声,是经典的拉丁舞曲《Perhaps Perhaps Perhaps》,也是她最喜欢的舞曲。那天沈南枝恰好穿一字肩大裙摆的红色连衣裙和红色玛丽珍鞋,她低头看了一眼,在昏黄的灯光下,自己的小腿和脚背被红色衬得格外白皙。那一刻,她忽然就有了表演的冲动。
她提起裙摆,踮着脚,一步步向广场中央旋转而去,红色鞋跟节奏利落紧凑地敲着地面,裙摆旋出漂亮而热烈的弧度。在她的舞蹈里,广场仿佛成了酒馆,人人想倒一杯红酒,斟酌光与影。
一曲舞毕,她的发丝、脸颊、手臂上全都挂着水珠,在灯光的照映下闪闪发亮。她不顾周围同学的惊诧,转身往一片夜色中走去,却被人伸手拦下来。
一个年轻男孩,白T恤、牛仔裤配登山鞋,有些不伦不类,手里提着一个单反相机,低声问她:“同学,可以请你当我毕业作品的女主角吗?”
他们正站在一棵大树下,灯光被繁盛的枝叶遮蔽住,沈南枝以为自己遇上了坏人,震惊得连连后退,不料鞋跟却卡在下水道的缝隙里。
男生也举着相机后退两步:“你别误会,我叫北跃,是大四的,正在找毕业作品的灵感。”
看到沈南枝拔出鞋跟,他接着说:“我刚看到你跳舞,你给我的感觉跟我作品的女主角很像,所以想问问你。”
他引着沈南枝走到光线充足的地方,她才看清他的样子,五官不出挑,但线条分明,一张风尘仆仆的脸,狭长的眼睛黑白分明。
“我没拍过戏。”她实话实说。虽然她才上大一,但班里有童星出身的同学,那些有追求又肯努力的同学也已经开始跑剧组。
“没关系,你本色出演就好了。”北跃没有犹豫。
“好,那我试试。”沈南枝对表演课没有什么兴趣,但对真正的拍戏感觉有些新奇。
二、我喜欢的人,是个率真可爱的女孩
“你跟北跃是怎么认识的?”
后来的很多次,沈南枝在接受采访时都被问过这个问题。
北跃被当成坏人,她的鞋跟卡在下水道的故事为人们津津乐道,但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或者北跃,为什么她会答应当北跃的女主角。
在他们相识的故事里,还有一段对话,也许北跃早已忘记了,而她从未告诉任何人。
那天他们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后,沈南枝问北跃:“在我之前,有个穿白裙子的女生也跳过舞,你为什么不找她?”
北跃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缓缓道:“那个女生啊,她气质不太好,不大方,不自然。”
如果说沈南枝先前的应允只是暂时的尝试和观望,那么,北跃的这句话才让她真正下定了决心。她心里有那么一点虚荣,有人一眼就看穿了她和系花的不同,她当然该相信这个人的眼光。
但是,第一次拍摄开始前,北跃却突然有些为难,沈南枝问了他两遍,他沉默片刻后才说:“我没什么钱,所以这部戏没有报酬。”
她倒半点儿不在意:“没关系,我本来也是玩票,拍完你请我吃顿饭就行了。”
拍摄的过程算得上顺利,电影的取景地基本都在北京市区和近郊。沈南枝有辆自己的汽车,是高中毕业时父亲送给她的。一到周末,她便载着北跃和摄影器材去拍外景。
北跃对自己要求极高,即便沈南枝是不拿钱的演员,拍不到他满意的效果,也要一遍一遍重来。这个过程跟她小时候练舞时很像,跳得不好就一遍遍反复地跳,直到累得趴在地上起不来。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沈南枝喜欢上了演戏。本色出演她很容易做到,但她想要揣摩角色的心理,去找更适合自己的表演方式。
一次他们从雾灵山拍完整部影片的高潮部分,在回学校的路上聊天,聊到接下来女主角的心理变化,沈南枝忽然问北跃:“这个女主角有原型吧?”
她在开车,没有扭头往他的方向看,但很明显,车内的气压降了下来。过了很久,她才听到他沉闷的声音响起:“有,是我喜欢的人,是个率真可爱的女孩。”
沈南枝咯咯咯地笑起来。北跃微微皱眉,问她笑什么。
“原来你喜欢这种类型的女生,可我不是啊,你为什么还让我本色出演呢?”
沈南枝很疑惑。
但北跃没有为她解答,而真正的答案直到多年以后她才知道。
北跃的毕业作品名叫《我只记录闪光的时刻》,时长只有三十分钟,但足足花了半年时间拍摄。不过结果是值得的,影片最后获得了当年导演系的优秀毕业作品奖,还在北京大学生电影节上公映。
获奖那天北跃很兴奋,把沈南枝从图书馆里拉出来,手一挥,说:“走,哥请你去吃大餐!”
“我要吃金钱豹。”她想都没想就脱口说道。
北跃也只是停顿了两秒,然后说:“好。”
那是2005年,号称“最贵自助餐”的金钱豹每位238元,是北跃半个月的生活费。
他的家境不好,他们熟稔之后他告诉过沈南枝,但她显然没放在心上,又或者她记得却不体谅。
他们吃完饭,沈南枝要回家,北跃陪她在车站等公交。站台的广告牌上挂着近期要上映的一部电影的海报,最中央的女主角长得极美,一双眼中却含着复杂的情绪。
“你以后要是成名了,可要记得来找我。”沈南枝对着海报感慨,“我好像还挺喜欢演戏的。”
“我会的。”北跃郑重地答应了,又叮嘱她,“其实你很有表演天赋,别荒废了。”
来往车辆川流不息,车灯汇聚成温暖璀璨的河流,缓缓在城市的躯干中涌动。六月的北京,仿佛闪着金色的光。
三、我们是朋友,是伙伴,以后还要站上比这更了不起的颁奖台
沈南枝再见到北跃,是她上大四的时候。
他来学校里选自己第一部电影的女主角,不巧的是,与另一位成名已久的大导演选角的日期相撞。全校几乎所有表演系的女生,但凡想走演戏这条路的,都去了大导演那里。北跃名不见经传,在试镜的教室里等了一天,也只有零星几个人来。
沈南枝那时已经拍了几部戏,都是戏份不多的配角,性格不鲜明,也没给人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对于大导演的女主角,她有心去试镜,却又不肯吃苦,思来想去,结果晚了。她到那里时,等待试镜的队伍已经排得老长,甚至在楼道里转了个弯。她径直走到队尾,却在旁边的小教室门口看到了北跃的名字。
她想了想,敲敲门走进去。北跃的样子几乎没变,只是面部轮廓更立体了。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钟,连一句礼貌客套的寒暄都没有,就扭头对助理说:“走吧,去吃午饭。”
于是,沈南枝成了北跃第一部电影的女主角。
吃完饭回去的路上,沈南枝问北跃:“你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
他回答得诚恳:“我还没成名。”
她叹气:“我也没有。”
“那就为我们共同的成名作努力。”他说。
很久之后,沈南枝仍清晰地记得,说这句话时,自己仰头去看他,正对上他的眼,仿佛看到了天上的星。
所以,后来无论拍摄过程有多么艰辛,她都咬牙坚持了下来。她终于知道,为理想拼尽全力的感觉好像也不错。
北跃的处女作上映后,口碑和票房俱佳,一炮而红。观众的称赞、影评人的肯定和各种奖项接踵而来,其中最有分量的,是沈南枝摘得的金马奖最佳新人奖。
沈南枝做梦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站上华语电影最高奖项的颁奖台。她语无伦次地说完获奖感言,拖着长礼服往台下走时,双腿还在发抖。
北跃起身去扶她,她脚下一软,撞进他怀里,喜极而泣的泪水跟着落下来,不停地向他道谢。
北跃揽着她,轻抚她的后背:“不用谢我,这是你应该得到的。我们是朋友,是伙伴,以后还要站上比这更了不起的颁奖台。”
两个人的绯闻也是从这时传起来的,说他们深情相拥,说他们从大学时就开始相恋。再后来,两人一起宣传电影、出席活动,一举一动都被无限放大,用来佐证两个人的爱情。
事实上,绯闻第一次出现时,北跃就向沈南枝道过歉,他说如果她不喜欢,他可以立即发声明澄清他们的关系。
那时他们的电影还没有下线,沈南枝笑得没心没肺:“我没事儿,再等等吧。”
北跃也就不再坚持。但在后来的采访中,对于所谓的恋情,两人都极力否认,只说是朋友。只有一回,不知是气氛正好还是什么原因,沈南枝说起那段绯闻的始末:“在学校的时候,我胸无大志又一无所成,直到要毕业了还没能在影视圈混个脸熟。今天这一切都是在他的帮助下达成的,所以我很感谢他。”
此后,他们也不避嫌,她继续参演北跃导演的第二部电影,相关的绯闻反而慢慢少了。
四、原来她才是他心中的那个人
北跃的第二部电影在加拿大取景。那会儿是秋天,沈南枝说想去魁北克看红叶,北跃同意了,于是他们比剧组早一周出发。
在首都机场办理乘机手续的时候,北跃推着行李车走在前面,沈南枝跟在他身后往托运行李的方向走,迎面遇上一个女孩。
女孩一个人,穿Burberry的经典款风衣,身形修长,一头齐肩短发,算不上漂亮,但是干净舒服。
沈南枝觉得女孩很眼熟,绞尽脑汁去想,没仔细看路,猛地撞上走在她前面的北跃。接着,“丁零哐啷”几声巨响,他们的行李箱全翻倒在地上。周围的人投来疑惑的目光,那女孩也停下脚步。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刚走神儿了。”沈南枝红了脸,赶忙去捡行李箱。意外的是,北跃没有上前帮她。
他们带的都是最大尺寸的行李箱,她试了试,根本搬不动,扭头要喊北跃时,看到那女孩清浅的笑容。
女孩摘下墨镜,轻声对北跃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北跃也摘下了墨镜,扶着行李车的那只手下意识握成拳头。
女孩笑了:“这么多年,你这个小动作还没改掉,一紧张就握拳。”
北跃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句话也没讲。
沈南枝站在行李车的另一侧,脚下横七竖八摆着几个行李箱,她觉得此刻的自己跟这些箱子是一样的,一样的不起眼,一样的没有存在感。
偏偏女孩看向沈南枝,说:“是她拿了金马奖吧,恭喜你们,祝你们的下一部电影继续大卖。”
说完她就转身走了。看着她的背影,沈南枝忽然想起来,女孩叫张祯,父亲是国内最负盛名的影视公司的董事长。
北跃沉默地把掉落的行李箱重新放好,过了一阵,才沙哑着嗓音说:“走吧。”
沈南枝没说什么,她走在他的右手边,只听到他平稳而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她是张祯吧?你想记录的所有闪光时刻都是她。”登机的时候,沈南枝问。
“都过去了。”北跃头也不回地说。
真的吗?但沈南枝没有问出口。
他们在纽约转机,飞后半程时,北跃点了一瓶葡萄酒。在此之前所有的飞行中,他从来都是滴酒不沾。
沈南枝没有问为什么。北跃喝着酒凝视窗外,外面一片漆黑,一丝光亮也没有。过了很久,他垂下眼帘,给她讲起了张祯。
他们在电影学院是同级不同系的同学,大一时都选了世界文明史的选修课。选修课很无聊,他每次踩着点到教室,后排座位都坐满了,只能坐去第一排,而她雷打不动地坐在第一排。
一次课上,他在画分镜图时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他毫无准备,正要回答“我不会”时,她推给他一张字条,上面写了短短几句话,但逻辑缜密,字迹娟秀。他才知道,他被问到的是希腊神话中关于缪斯的故事。
他边回答问题,边扭头去看。她偷偷朝他眨眨眼睛,抿着嘴笑,又低下头去,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脖颈。他刚刚画分镜时阻滞的思绪豁然开阔。
希腊神话里说,飞翔的缪斯给予艺术家荣耀和光彩。
一场很普通的相识后,他开始追求她。大二时,两个人谈起了恋爱。他和普通的大学生一样,没有多少钱,唯独不缺乏的是浪漫。他努力上进,希望能早日实现梦想,给她稳定和依靠。
可大四的时候,她提出分手,没有说原因,只递给他一份报纸。报纸娱乐版面的头条,写着国内知名影视公司董事长的妻女曝光。尽管照片只是不够清晰的侧脸,但他还是认出她来。她是那个有着传奇色彩的商业帝国的大小姐,而他,什么也不是。
她决然地说“我父母不同意”,说话时像另一个人。然后她就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他去找过她的舍友,她舍友说她已经去了美国留学。此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
北跃讲完故事,飞机正好落地,他举着酒杯一饮而尽,而后似乎又想起什么,嘴角扬起一抹极浅极淡的笑容。那笑容倏然而逝,沈南枝从来没见他这样纯净柔软的笑。
五、不想做任何人的影子
他们在加拿大的拍摄并不顺利,前期由于突如其来的一场寒流,剧组被迫停工一周。重新开工的时候,北跃和沈南枝就如何塑造角色的问题产生了分歧。
沈南枝知道,纵然这是个完全不一样的故事,不一样的角色,但女主角的背后仍然能看到张祯的影子。北跃想创造出自己心中更理想、更完美的张祯——衣食无忧地长大,美丽优雅又特立独行,未曾向这个世界的任何一项规则低头。但被创造出的这个角色,她的行为与本身的性格又充满了矛盾。
故事的第一个高潮部分,女主和男朋友分手,他走向一辆兰博基尼,关上车门时,她把一个矮人雕塑从楼上狠狠砸向他的车,那是他送给她的,不值什么钱。雕塑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掉在沥青路面上,距离车窗仅有几厘米。
女主的台词是:“我故意扔偏了方向,那是一辆限量版的新车。”
沈南枝始终觉得,女主不该有这样的行为,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她据理力争:“她的生活里物质从未匮乏过,她不会这么做,她是可以为了浪漫牺牲物质的人。”
这话却换来北跃毫不留情的反驳:“她不会,因为她的浪漫就是无数物质在合适的时机进入她的生活。”
两人在片场争执起来,声调越说越高,其他演员和工作人员搞不清原委,没一个敢上前劝说。
北跃不愿耽误进度,先收了声,招呼现场人员继续拍摄。他喊完“action”,沈南枝站在镜头里,一双漆黑的眸子紧紧望着他,就是不肯说那句台词。
北跃没看她,沉默地盯着取景器,良久后才起身,“cut”都没喊就疾步走到她面前,沉声问她:“我是导演也是编剧,你觉得是我了解自己创作的角色还是你更了解她?”他说得又缓又慢,脖颈上的青筋突突地跳。
“但她不是张祯,她也不可能是张祯,你不要把张祯的缺点加在她身上。”她深吸一口气。
现场早已鸦雀无声,北跃的声音如惊雷般劈头盖脸压下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能不能拿出专业素养来?”
沈南枝的脾气也上来了:“对,我根本不懂。那你找别人来演吧。”说完她看也不看北跃,越过他径自离开了。
回酒店的路上,她想起来,刚拿到剧本时,她的闺密无意中看到了前面的内容,说她很适合演这个角色。“她的性格跟你有点儿像,你不觉得吗?”闺密说。
那角色到底像谁,她已无从知道了。
那是一场阴雨天的戏,拍摄的时候雨还没有下。她刚走出片场,北国冷冰冰的雨水倾泻而下,她没有打伞,很快就被淋得浑身湿透,抬头只看到惨白的酒店大楼在灰色雾霭中若隐若现。她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抹到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那是北跃和沈南枝的第一次争吵,也是他们相识的这些年里唯一的一次。
事实上,第二天一早,北跃就来向沈南枝道歉了。剧组在加拿大多待一天,就要多花上百万,她知道他的不易,也宽容接受了他的道歉。只是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就角色或者表演的问题跟他争论过。往往是他主动来讲戏,她安静地听着。
她天分高,得他指点一二就能一遍过,有时的表现甚至远远超出他的预期。最早带北跃入行的前辈来探班,对沈南枝赞不绝口:“她呀,天生就是吃演员这口饭的,你是捡到宝了。”
北跃跟着笑起来:“她有浑然天成的气质却没什么技巧,四年表演系不知怎么念的,拍文艺片也缺些底蕴。”
他没注意到,上一场戏拍完,沈南枝换了衣服出来,正好走到他们身后。他说的每个字,她都听得清清楚楚。至于这对话是在怎样的语境中产生的,她已经不想知道了。
电影上映后,沈南枝出席了所有的宣传活动,私下里却没再跟北跃见过。
年底北跃拿了那年的新锐导演奖,几个主演说要聚会庆祝一番,却迟迟不见沈南枝回应。
北跃打电话过去,接通之后,是沈南枝迷迷糊糊没睡醒的声音,他取笑她:“你大中午的还睡觉呢?”
对方“哼”了一声:“什么大中午啊,这会儿天还没亮呢。”
“你在哪里?”他的声音突然有点沙哑。
“在法国,学表演和电影制作。”沈南枝清醒过来。
一阵漫长的静默后,北跃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过了很久,久到听筒里只剩北京狂躁的风声在回响,沈南枝才说:“我明天早晨还有课,先挂了。”
六、两年前,那时的一切都是最好的
在沈南枝留学法国的两年里,北跃没有再拍新电影。她学成归来,他去机场接她,递给她一个新剧本,是他准备开拍的第三部作品。
“也有几个女演员来试镜,但我觉得都不如你合适。”他说。
沈南枝扭头去看窗外,北京比她走之前更国际化了:“我还没试呢,你怎么就知道我最适合?”
正好是一个十字路口,遇上红灯,车停了长长一串。北跃转向她,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都两年了,还没消气呢。”
她白了他一眼,还没开口,他继续道:“你忘了吗?在金马奖的颁奖典礼上,我说过,我们还要站上更高更伟大的舞台。”
沈南枝脑袋里“嗡”的一声,原本想拒绝的话再也无法说出口。
凭着这部电影,他们一举拿下了柏林电影节的金熊最佳影片和银熊最佳女主角。至此,北跃作为导演的声誉达到巅峰,投资方蜂拥而至,他终于可以拍任何自己想拍的电影。
也是在柏林,北跃和沈南枝留下了一张罕见的亲密合影。
两人的穿着疑似情侣装,北跃穿一套黑色西装,露出白色的衬衫领,而沈南枝没有像其他女明星一样穿裙装,只一件最简洁的白衬衫,搭配黑色长裤。
那张恒久经典的照片上,北跃以公主抱的姿势抱起沈南枝,沈南枝双手环着北跃的肩颈。她笑得开怀,眼睛眯起来。他也笑着凝视她,目光柔软。黄昏落日的光直直地照耀在他们身上,他们的面庞、发梢和笑容全都闪闪发亮。
几年之后,沈南枝拍了一部科幻片,在采访中被问起:“如果时间真能倒流,你最想回到什么时候?”
她思考了一会儿说:“是2012年,那时的一切都是最好的。”
2012年是沈南枝拿银熊奖的时候。
他们从柏林回来,这部电影又横扫国内的各项大奖。一次,他们出席完某个电影节的颁奖典礼,还参加了主办方举行的晚宴。相对颁奖典礼上单纯的圈内人士,晚宴上有不少是来谈合作的投资人。所以在这样的场合遇到张祯,沈南枝并不觉得惊讶。
张祯挽着一个年轻男人的手臂,那是她的未婚夫,某房地产大亨的独子。虽然他们的关系还没有公开,张祯平日低调,但他们作为影视公司的继承人,八卦也好,绯闻也好,在场的人都心照不宣。
北跃是后来看到张祯的,他手里端着酒杯,有片刻的走神,没看到沈南枝走过来。
“不去看看你的白月光吗?”她有些挑衅地说。
北跃闭上眼又睁开,一束光从高处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他挑起眉笑了:“你怎么还对她有敌意呢?”
“我没有。”沈南枝失笑,“我只是想近距离地看看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北跃仰头喝掉手中的酒:“其实和普通人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
“是吗?”沈南枝也灌了一大口酒,转身去与别人交谈。
北跃的表情已经给了她答案,如果张祯没有什么特别,他又怎么会惦记这么多年?
他变得越来越耀眼,他的名字开始和那些大导演们并列在一起,他将赢得更多的名声和金钱。而这一切的初衷,沈南枝没有问过北跃,但她清楚地知道,那一定跟张祯有关。
她一个人端着酒杯站在光线昏暗的角落里,看到北跃和张祯站在宴会厅的对角线上。有几次,张祯的目光都扫向北跃,但也只是遥遥相望,他们谁都未曾想要走向对方。
北跃一向自制力很好,但那天晚上,他少有地喝多了。沈南枝叫了的士送他回去。
他们坐在后排,车座套有些硬,一上车,北跃就嘟囔着“不舒服”。沈南枝轻轻伸手揽过他,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北跃的脸色有些苍白,像小孩子一样往她的颈窝里钻,寻一处温暖。
那夜有月光,月色晃荡,他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她伸手想抚摸他的脸,却听到他轻声呢喃:“祯祯。”
沈南枝缓缓收回了手,她忽然明白过来,这些年,他和张祯演的是同一出戏,而自己的,是另一场独角戏。
七、那个将她引入行又一路互相成就、亦师亦友的人
那天之后,沈南枝没有再找过北跃,他也很少联系她。他开始筹备自己的下一部电影,忙得不可开交。
他名声渐起,关于他下一部电影的消息不断在网上流传,剧本、主演、拍摄地,版本有很多,唯独女主角的人选,所有的传闻都说是沈南枝。在公开的采访中,她也被问起过北跃的新电影,对此她一概摇头,直说不知道。
半年后的一天,沈南枝接到北跃电话,约她出来吃饭。
“北导现在是大忙人,有话直说吧。”沈南枝仿佛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
北跃迟疑了一下,说:“今天去提交电影立项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的名字。你要改拍《时间旅行者的妻子》?”
“嗯。”
“你什么时候学的导演?”
“在法国的时候。”沈南枝停顿了几秒,“还有,在你身边。”
“那就再学一次吧,我这部电影需要你。”北跃的语气有了些恳请的意味,引诱着她。
沈南枝冷笑一声:“你的电影都立项了,还没定下女主角吗?”电影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谁投资谁,谁又要拍谁的戏,原本不是什么秘密。
北跃沉默了。他要拍的这部电影,由于要用到新技术,成本预估很高,投资来自不同的几家公司,最大一部分来自张祯父亲的公司。而作为条件,女主角必须启用他们旗下的艺人。
北跃在几个候选人中挑挑拣拣,没一个满意,直到最后,勉强选择了一个。那女孩演技一般,但还算有灵气,眉眼跟沈南枝有些像。
沈南枝继续道:“你知道的,我向来不喜欢给人作配,何况还是个不入流的小演员。”她几乎从未说过这样刻薄的话,即使她有这样的底气,但当她得知北跃选择的女主角私下被人称为“小沈南枝”的时候,她到底有些口不择言了。
第二年年底,两人的电影前后脚在元旦档上映,两部电影均大卖,口碑却是天差地别。沈南枝作为新人导演和编剧,处女作备受好评,加之她那不容忽视的演技和获奖记录,使她一举成为电影圈新贵。
而北跃却遭遇滑铁卢,“剧情烂、演技差”的评论铺天盖地而来,有人讽刺他吃老本,有人说他江郎才尽。倒也有些圈内好友力挺他,但一概被网友无差别地嘲讽了。
沈南枝获得了那年的新锐导演奖,以导演的身份再次站上华语电影最高奖项的颁奖台。她在颁奖词里说,这个过程她只用了八年。颁奖典礼上,褪去青涩的她盈盈而立,比以往更增添几分优雅和迷人,淡然自若地说起第一次领奖时紧张到腿软、激动到落泪的场面,台下哄笑一片。
谈到获奖感言,沈南枝感谢了很多人,父母、团队、老师,唯独没有感谢北跃——那个将她引入行又一路互相成就、亦师亦友的人。
他们的绯闻又被翻出来,有人说她虚荣好胜,有人说她不念旧恩。和当年一样,他们谁都没有就此事做出过回应。
八、最漫长的冬季
事实是,北跃并没有因此沉寂太久,第二年,他的又一部文艺片上映,拿下多个电影大奖。女主角还是沈南枝,让说他们关系破裂的传言不攻自破。
某个北跃的资深影迷把他导演的所有电影做剧情和人物分析,发现这部电影的女主角形象跟前几部都不太一样。了解沈南枝的人则说,这部电影才算得上是她真正的本色出演。
有多本色呢?
电影中最著名的一个场景,是女主角在夜晚的广场上旁若无人地跳舞。在薄雾弥漫的夜色里,她甩裙、踢腿、旋转,在光与影、明与暗中,创造出一个梦幻的世界。她穿一袭红裙,像一团炽热燃烧的火焰,裙摆张开来,又是一朵骤然绽放的玫瑰。
所有看过电影的人都爱这个场景,动作、布局、光线,无一不完美,对于北跃导演才能的赞誉之声又起。只是无人知晓,这是他和沈南枝初次见面的复刻。也就没有人知道,这部电影的剧本是沈南枝所写。片名《夜色温柔》是她对这些年他们之间种种过往的怀念。
在她声名鹊起的时候,她终究不忍心看他萎靡不振,把他从乱七八糟、暗无天日的公寓里拉出来,陪他采风找灵感,又亲自操刀写剧本。
沈南枝记得,电影杀青当天,他们一起喝酒,北跃喝多了,轻轻拍着她的头不断说“谢谢”,又说“对不起”。
她忍不住问他:“你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吗?”他却已经醉倒了。
再后来便是庆功宴了。
沈南枝那日有事,到得晚,进房间时正瞧见北跃和几个导演在热烈地交谈。他们说起她在广场上跳舞的场景,问北跃是哪里来的灵感。
他啜饮一口葡萄酒,笑道:“那个呀,很多年前的事了。”
“真事呀?”其他人追问。
北跃架不住他们起哄,正要开口,话到嘴边却又停住了,眼神落寞地定在一个角落。
沈南枝站在他身侧,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张祯坐在那里,正和她的未婚夫说话。不知对方说了什么,张祯浅浅地笑了。她坐在窗边,脸被莹莹月光镶上一圈淡淡的光晕。那是北跃不曾见过的神采。
北跃微微低头,摆摆手:“也没什么,就那样吧。”
就那样吧,就那样吧。
张祯始终是他心底的白月光,而她,赢得了世人的瞩目和赞誉,让天时地利都站在她这一边,却也只换来一句无足轻重的“就那样吧”。所有的爱啊恨啊,都来不及说出口。在那一瞬间,沈南枝所有的希冀都如落花随流水而去。
宴会结束的时候,北京下了那年的第一场雪,雪花细薄,被风迎面拍在脸上。他们面对面而立,北跃替沈南枝挡住风,笑眯眯地说:“你最喜欢雪天了,我送你回去,兜兜风吧。”
沈南枝却退后一步,缓缓道:“我不再欠你什么了。”
他一愣。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北跃,我爱了你很多年,但也到此为止了。”
她不再看他,转身大步离开。
雪越下越大,一片苍茫,铅灰色的天空之下没有一丝光亮,看不清前方,也看不见来路。
整个城市陷入了漫长的冬季。 一次相遇,一生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