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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做一个冷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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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做一个冷漠的人

  文/蒋临水

  一、最开始,果果出生的事情并没有人告诉邓嘉

  邓嘉记不清小时候的事情,一有人问起,她就说她失忆了。

  她这样说的时候,用的是半开玩笑的口吻,识相的人便不会再问了。

  邓嘉上一次离开家是在三年前,那天她在家门口上出租车,妈妈没有出来送她。其实她们没有吵架,只不过这是家里的规矩——要来就一个人来,要走也一个人走。邓家的亲戚不多,大多生性凉薄,换一种好听的解释方法,那就是爱得深沉。

  果果出生那年,邓嘉十二岁。

  邓妈妈在嫁给丁叔之后就去了另一座城市生活,远离小镇是她的理想,邓嘉成了累赘。邓妈妈心一横就把邓嘉扔下了,往后她都跟姥爷过。姥爷那会儿也是一个人,姥姥二十年前就去世了。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最开始,果果出生的事情并没有人告诉邓嘉,也许他们是怕邓嘉伤心,但这个完全是多虑。从前她一直坚信,不管什么人出现都不会妨碍妈妈对她的感情。书上那么多歌颂母爱的词句,这一点总不会有错。

  不过后来邓嘉明白了,其实他们早就忘记了她,反正她的建议与心情从来就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总之,邓嘉第一次见到果果的时候,她快满一周岁了。

  果果到了两岁,邓妈妈和丁叔回来做生意,邓嘉也如愿以偿回了家。虽然姥爷从不打骂邓嘉,吃穿都尽量给她最好的,但小孩子都盼着跟妈妈在一起。邓嘉那会儿的恋母情结可谓是相当严重的。

  这中间发生的事情,邓嘉说她已经记不住了。

  人总是选择性地忘掉痛苦的记忆。

  她很少回家,算一算,真的是很多年没回家了。

  直到上个月,工作上出了问题,租住的房子也到期了,当时她的身体不舒服,想找个地方休个假,邓妈妈在电话里跟她说:“小嘉,你丁叔不在,要不你回家待一段时间?你也有些日子没回来了。”

  镇上的人总会问起她,妈妈也觉得面子挂不住。

  然后邓嘉就回家了。

  这一年,邓嘉二十四岁,果果也十二岁了。

  其实邓嘉不爱回家的原因有果果这一个因素,邓嘉一直就不怎么喜欢她,严重点儿可以称之为讨厌。

  不过,邓嘉懂得如何看清自己的位置,明白人有时候需要妥协。如果想要跟妈妈和平相处,邓嘉非但不能说果果一句坏话,必要的时候还得讨好她。更糟心的是,果果被妈妈惯坏了,有时候气人得很。

  小孩子嘛,其实都是比较好哄的,只要邓嘉忍一忍,一个月内应该出不了什么问题。

  邓嘉反复告诉自己,一个月,反正只有一个月。

  这听上去就让人觉得很讨厌对不对?但是邓嘉已经习惯了。

  从飞机转大巴,家乡的景色近在眼前,熟悉的风吹过耳畔,邓嘉揉着太阳穴,发现那些好不容易忘却的记忆又要慢慢复苏了。

  这真的很让人讨厌。

  二、邓嘉知道妈妈不快乐,邓嘉希望她快乐

  邓嘉回家的前五天。

  为了家庭和睦,她需要在表面上做出对果果很好的样子。

  果果不会扎头发,很奇怪对不对?一个读六年级的女孩子,居然不会扎辫子。

  果果说,是因为她以前一直留短发,现在想留长了,半长不长的时候最难梳,她老是驯不服那把木梳。邓嘉便每天笑着给她整理发型,有时梳成丸子头,有时扎成麻花辫。果果很高兴,说姐姐比妈妈梳得好。

  邓妈妈难得看到这种姐妹融洽的画面,逢人便夸奖邓嘉终于长大了,家里的亲戚为了烘托这种姐妹情深的气氛,对果果说:“那等你姐走了,你怎么办呢?”

  在果果抱着邓嘉脖子撒娇的时候,邓嘉突然想起来小时候的事情。

  邓嘉爸妈离婚很早,邓嘉和妈妈过。邓嘉七岁那年妈妈改嫁,继父姓丁,是一个老实又小气的中年男人,这种人在最初通常会百般承诺,要将继子视如己出,往后又万般嫌弃。这是邓嘉亲身体验之后得出的结论。

  他们结婚的时候并没有征求邓嘉的同意,不过就算她反对也没用,小孩子一向没有发言权。但其实当初妈妈要改嫁这件事儿,邓嘉心里是很赞同的。那个时候的单身女人养娃很不容易,尤其是在小城镇,街坊四邻闲来无聊,晚上坐在小河边,支个火堆熏蚊子,家长里短地闲聊中,总要把邓家那点儿破事儿翻出来唠唠。

  邓嘉随母姓。

  邓妈妈是一个脸皮很薄的女人,将上一段失败的婚姻视为耻辱。小时候邓嘉还经常问起她爸爸的事情,在被亲妈暴揍过一顿之后就长了记性,再也不曾提起了。别以为小孩子不懂事儿,邓嘉现在还记得那时的自己有多敏感。邓嘉知道妈妈不快乐,邓嘉希望她快乐。

  为此,邓嘉觉得,就算舍弃一点儿自己的快乐也没关系。

  唉,那时候邓嘉特别特别爱邓妈妈,没办法,那时候她只有邓妈妈。

  至于后来嘛……

  后来果果出现了。

  所有的转折点便从这里开始。

  邓妈妈走了以后,有一段时间都是姥爷给邓嘉梳头,但是他梳不好,邓嘉便学着自己梳。

  梳头发有什么难的?邓嘉七岁就学会了。

  不只这些,邓嘉还学会了自己洗简单的衣物,在姥爷外出不在的时候自己煮粥和面吃。

  七岁的邓嘉,比十二岁的果果强多了。

  邓嘉这样想。

  三、那一刻,邓嘉似乎把她当成了自己

  邓嘉回家的第十天。

  那天老师留的作业多,果果一回家就发牢骚,她写作业很慢,一个人坐在书桌前的影子看上去特别寂寞,邓嘉便陪着她。

  妈妈让邓嘉先去睡,可邓嘉一想到果果还坐在书桌前就觉得心里不踏实。邓嘉不知道别人的姐姐是怎么做的,但她想尽量在妈妈面前做出好姐姐的样子。

  别误会,邓嘉只是为了能和平共处。

  其实邓嘉早就没了耐心,心里焦躁得不行。

  快到十一点,果果把试卷推到邓嘉面前:“姐,这个我不会。”

  邓嘉看着熟悉的题面,一不小心就出了神。

  邓嘉比果果读书早,读六年级的时候十一岁。姥爷酷爱打麻将,除了吃饭、睡觉几乎不在家。邓嘉很理解,因为这座房子太空了,天再热,能感觉到的也只有冷。那天晚上邓嘉有道题不会,一直算到十二点。那会儿姥爷家挂的是那种老式挂钟,一到正点就要敲几下。平常早就习惯了的声音,那天她听着却觉得特别刺耳。时间进入深夜,邓嘉在跟作业做斗争,姥爷在别人家里通宵打麻将。邓嘉忘了她有没有哭,只记得作业写完的时候都过了三点,她穿着衣服睡着了。

  姥爷是五点回来的,晨光破晓之后,屋子里有淡淡的光亮,姥爷坐在床边给她掖了掖被子。邓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看见他的影子,空悬的心终于落下来。那一刻,她与姥爷的寂寞都被无限放大,整个屋子都装不下,整座城市也装不下。

  “姐?”果果在喊她,“你会吗?”

  “我会,我做过这道题。”邓嘉把题解写下来,“看,姐姐厉害吧!”

  邓嘉笑着哄果果,心里却是冷漠的。

  十一岁的邓嘉从来都是一个人完成作业,她讨厌向别人请教,觉得自己特别厉害。

  虽然她经常写作业到深夜,枯燥的灯光把她的影子拉长,但每次跟人提起这段往事,她都觉得特别骄傲。别跟她说这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她总需要一点儿情绪来掩饰心里的悲伤。

  做完最后一道题,果果收起书包,邓嘉打了个哈欠,她跟着邓嘉进房间:“姐,妈睡着了,我跟你睡行不行?”

  邓嘉回头看那张床,地方勉强够,她把床单扯平,说:“你睡里面,省得半夜掉地上。”

  果果爬上床,猫在邓嘉臂弯里,胳膊紧紧地抱着她。邓嘉拍她的后背,心里突然软得不行。

  那一刻,邓嘉似乎把她当成了自己。

  四、她多想被人关注啊,但是她不会表达

  邓嘉回家的第十三天。

  果果平常都坐校车回家,十分钟不到的车程,妈妈每天接送她上下车,每一分钟都掐得特别准。那天校车晚了一小时,司机的电话还打不通,邓妈妈提心吊胆地握着手机,终于坐不住了要出去找,邓嘉跟她分头行动。

  果果读的学校就是邓嘉读过的那所,所走的路也完全一样,只不过原来的沙石路早就铺上了沥青,路两边的柳树被砍掉建起了房子。

  邓嘉很久没走那条路了。

  邓嘉十二岁的时候读初一,学校增加了晚课,嫌步行浪费的时间太多,她花了一天学会了自行车。真的,一天,全程没用人扶上一把,虽然摔了几跤,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一疼就是好几天。但她那会儿皮糙肉厚,跟男生在一起打架都觉不出痛来,那点儿小伤,她也没在意。

  邓嘉一直把不怕疼这件事儿当成炫耀的资本,连妈妈都说,小时候去医院扎针,同病房里其他的小孩儿都哭得像被狼撵了一样,只有她特别平静。

  眼泪会给大人添麻烦,邓嘉知道她本身就是个麻烦,不想再做出太多让人讨厌的举动。

  可直到后来她才明白,这种愚蠢的行为只会让身边的人更加忽略掉她。

  做女孩子要学会适当地示弱,但邓嘉一直学不会。

  初中三年,邓嘉一直是一个人骑自行车在这条路上往返的。

  十年前的这条路还没有路灯,路面也没有现在平坦,她每天早起迎着风走,晚上就着月色而归,路上大概要花上半小时,遇到糟糕的天气还要增加一倍,或者更多。

  那时并没有人来接她。

  平常其实也没什么,但偶尔狂风暴雨便十分难受了,垂柳在阴黑的天空下面剧烈摇晃,像女人在甩动湿漉漉的头发,可怕。

  但是邓嘉不怕黑!

  嘿!你看,她什么都不怕。

  什么都不怕……

  好吧,更正一下,她其实也有怕的时候。

  邓嘉记得那天学校停电,晚课取消,她回家的时间比平常早了一些。姥爷没料到邓嘉会早回来,大门上了锁,他人不在家。

  邓嘉知道他肯定是去打麻将了,她也知道该去哪里找他,但是那一刻,她的心就像被开水烫到了一样皱巴巴地缩成一团。第二天下午,邻居在楼下跟姥爷下象棋的时候问邓嘉:“昨天晚上,你干吗蹲在大门底下抱着锁头哭呀?”她是用开玩笑的口吻跟周边人说这句话的。邓嘉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其实邓嘉想哭已经很久了,但是她讨厌这么软弱的自己。

  她像墙上那只挂钟一样上满了弦,像一个陀螺一样疯狂转动。她多想被人关注啊,但是她不会表达,遂没人停下来看她一眼。

  这样的人,怎么有资格自怨自艾呢?

  她的眼泪是罪过。

  她重新走上了这条路。

  她来到了这所熟悉的学校。

  邓嘉抵达门口的时候,正好赶上果果从里面出来,原来是学校有活动,延迟了一个小时放学。学校昨天就通知过了,只是果果回家的时候忘了说。

  邓嘉假装责怪她:“你怎么不说呢?不知道妈跟姐姐会担心吗?”

  她做出委屈的样子,嘴角下垂,看着地面不说话。她心里清楚,每次她做出这个表情,就不会有人忍心再责怪她。

  果果很聪明,妈妈很容易就原谅了她。

  就像她小时候撕了邓嘉的寒假作业,害邓嘉被老师罚站一星期那次,她也是用这个表情看着邓嘉的。于是在场的大人都来劝邓嘉:“小孩子不懂事儿,你是大的,你得让着她。”

  就为了她这个表情,邓嘉听了不知多少次这样的话。

  邓嘉看着果果,插在上衣口袋里的手指紧紧攥在一起。

  五、无地自容的感觉

  邓嘉回家的第十五天。

  星期六,妈妈带着果果去商场买衣服。五月是换季的时候,果果长得快,原来的衣服都穿不下了。三人的品位各异,遂争执不断,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两件综合了三人审美的连衣裙,彼此的脚都逛疼了,赶紧拿着去收银台付款。

  回家以后,果果把衣服装进柜子里,顺便给邓嘉看她其他的衣服。果果的衣柜很好看,四季的衣服都漂亮,邓嘉不吝词汇地夸她:“果果人漂亮,穿什么都好看。”

  第二天,果果穿了新衣服跟邓嘉去买东西,邻居见到果果打招呼,眼睛瞟到邓嘉的时候便疑惑地问她:“这是你姐姐吗?”

  果果点头。那人对她笑了一下,再没说什么。

  其实邓嘉小时候见过那人的。

  她家有一个大邓嘉六岁的女孩子,邓嘉还穿过她拿来的旧衣服。

  妈妈刚回来那年,邓嘉十三岁,家里为了生意非常拮据,还要腾出一笔钱来养果果,其余的钱都能省则省。那几年,邓嘉几乎没怎么买过新衣服。

  邓嘉再怎么迟钝,到了爱美的年纪,在被同龄女生嘲笑的时候,也不会再无动于衷。

  但家里的情况她心里清楚,便假装不在意的样子,不忍心看妈妈为难。

  跟邻居分开后,邓嘉拉着果果走进超市,指着货架上的零食问果果喜不喜欢。果果摇头说:“我都吃腻了。”

  邓嘉又问她:“那你有什么别的想要的吗?”

  果果突然从口袋里掏出小钱包,特别得意地对邓嘉说:“我零花钱很多的。”

  果果有很多压岁钱,这个邓嘉知道。

  邓嘉想起十三岁那年的教师节,班里同学想合资给老师送个礼物,每人均摊五块钱,这对邓嘉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邓嘉回家小心翼翼地跟妈妈提起这件事情,刚好丁叔路过听见,用不容商量的口吻对她说:“这种钱是没必要的,做学生,搞好成绩就是对老师最好的回报。再说,反正你初中结束就要换人教了。”

  丁叔说话时的眼神邓嘉到现在还记得,从那时起,所有不必要的费用邓嘉都能避则避。

  但那次教师节的记忆对她而言不太好,班里给老师办活动,没交钱的不准参加。下午她孤身一人坐在操场,听到从敞开的窗户里传来的笑声,心情无比复杂。

  其实邓嘉很喜欢那个老师,但是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敢再去见他。

  那天他坐在教室里,发现充满欢声笑语的人群中唯独少了她,会不会觉得有一点儿伤心呢?他平常那么照顾她。

  以至于后来的很长时间,每次他看向邓嘉的时候,她都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直到初中结束,她才松了一口气。

  果果在货架上挑了一些干果,执意自己付了钱。

  邓嘉摸着她的头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六、她难过,是因为她为着能与他们和睦相处付出了很多

  回家的路上下了雨,邓嘉跟果果都淋湿了。

  半夜果果突然发烧,妈妈起床给她找药的时候一直埋怨她们为什么出门不带上伞。邓嘉被她吵醒,解释说:“我们出去的时候还是万里无云的呢,谁能料到那么快就下雨了。我知道你疼果果,下次带她出去,我一定未雨绸缪。”

  她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却还是不小心说了重话。妈妈没有再说话,看着果果把药吃下去以后就关了灯。

  后半夜屋子里没了动静,邓嘉却开始辗转反侧。

  她觉得后悔,一共就在家待一个月,干吗要惹她们生气呢?她自己又捞不着什么好处。

  果然,只要是跟果果有牵连就不会出现什么好事儿,邓嘉暗暗提醒自己,最好的办法还是离果果远一点儿。

  从前邓妈妈工作忙,平常放假都是邓嘉看顾果果。邓嘉比果果大十二岁,带她的感觉像带女儿,主要的任务是给她洗衣服,教她跑步和说话。邓嘉每天都盼着她睡得早一点儿,因为只要她不睡着,邓嘉就休息不了。

  这是普遍现象,一家如果有两个孩子,稍大的那个就必须懂事得多,照顾弟妹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何况邓嘉比果果大了十二岁,何况她们有一半的血液是不同的,她必须表现得更加爱果果,才能让丁叔满意。

  妈妈很爱果果。

  如果天平逐渐朝一方倾斜,另一方就会被抛向高点,那个被迫坐在高处的人会越来越觉得不平衡。

  邓嘉与果果的待遇差距慢慢显现:一个苹果切两半,是因为果果吃不下,剩下的一半要放进冰箱,留着果果下次吃。或许妈妈当时没有想太多,但这个行为致使邓嘉把自己和果果的界限分得特别清楚,但凡家里明确标上“为果果买的”标签的时候,她就绝对不会碰那个东西。因为当时妈妈把剩下的一半苹果递给邓嘉的时候,邓嘉下意识地咬了一口,然后妈妈不可置信地看着邓嘉,对她说,这个苹果很贵。

  后来邓嘉因为大意跟果果分吃了一袋过期饼干,过后邓嘉什么事儿都没有,果果却病了一场。

  为了这件事儿,妈妈半个月都没给过邓嘉好脸色。

  从前很多人都开玩笑说果果是妈妈的心头肉,邓嘉不承认,非得跟人家犟嘴,说手心手背妈妈一样疼。然而从那次以后,邓嘉终于慢慢认清了事实,原来她与果果相比,妈妈还是更爱果果一些。这是小女儿的特权。

  承认现实是一件很让人不爽的事情,邓嘉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讨厌果果的。

  她难过,是因为她为着能与他们和睦相处付出了很多,可即便这样,她还是得不到想要的。

  七、从那以后,她便更加不敢挑食了

  邓嘉回家的第十七天。

  她因为心里担忧,一整晚都没有合眼。

  果果的咳嗽声打开了她心里的开关,把当年的心情重新代入,愧疚和委屈灌满了胸腔。

  妈妈一直跟在果果屁股后面叮嘱她吃药,第二天她就不再喊难受,邓嘉却开始咳嗽了。

  吃饭的时候,妈妈叮嘱邓嘉记得吃药,她“嗯”了一声,说:“咳两声也没什么大事儿,我之前生病也都不吃药就好了。”

  妈妈点点头,没再说话。当天晚上,邓嘉的咳嗽加重,她关紧房门,蒙上被子,压低声音咳嗽。中途她听见妈妈起床,还以为自己声音太大,便屏住呼吸不敢再动,过了大概两分钟,她听见妈妈喊果果起床吃药的声音,才知道她多虑了。邓嘉把头伸出被子调整呼吸,心里有些疼。

  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失落以后,邓嘉低声骂了句“矫情”。

  她在期待什么呢?

  她记得三年前从家里离开的时候,她坐在车上许了个愿,想做一个冷漠的人,能抵得住寂寞,为自己撑起一片天,就算没有家人在身边也能知足常乐。这很容易,只要不把爱加注在别人身上就可以了。

  她讨厌回忆,为了让自己变成一个冷漠的人,她这些年都拒绝回家。

  因为只要踏上这片土地,走进这扇门,她就总能想起一些没来由的事情。

  邓嘉十五岁的时候在高中住宿,那时候她已经开始讨厌果果,顺便讨厌回家。别人在假期里都雀跃,偏偏她一到放假就犯愁。比起要回家照顾果果,她宁愿上课上到天荒地老。

  但是,邓妈妈一直将前一段婚姻视为耻辱,而邓嘉刚好是被她钉在耻辱簿上最深刻的一笔,是一生都无法抹去的污点。她一直以来都隐忍的这一切,终于在邓嘉十五岁那年爆发。在邓嘉决定讨厌果果的那一刻,她和邓嘉的关系便陷入了冰点。邓嘉开始明白,原来她那样平和待自己已经是最大的让步,条件是邓嘉要懂得自己的位置。家里的亲戚经常提醒邓嘉要对妹妹好一点儿,他们没有明说,她却清楚得很,但是她不甘心。从前没有果果的时候,邓嘉一直以为妈妈是普通的严母,她为了生活变得焦躁,时常对自己恶言相向也情有可原。但果果出现以后她才发现,妈妈也有十分慈爱的时候,虽然不是对她。

  被至亲之人厌恶这种事情,远比和全世界作对要来得痛苦。

  邓嘉为了掩饰这种痛苦,不得不张牙舞爪地和妈妈作对。在她轰轰烈烈的叛逆期里,妈妈的怒火是令她痛苦的点,也是她用来治愈伤口的疗伤药。她以这种方式来证明妈妈还在乎她,却导致她们越来越疏远。

  妈妈每骂她一句,便把她往外推远一寸。

  在邓嘉十六岁的生日前夕,她像这次一样生了场病,可是妈妈冷漠地路过她房前,用一种特别嫌弃的口吻提醒她赶紧吃药,免得严重了还要住院,花太多钱。她怪邓嘉给她添了麻烦,可是在很小的时候,邓嘉问她会不会嫌自己是累赘,她那时特别严厉地对邓嘉说:“以后不准你再问这样的问题。”邓嘉当时是感动的,然而后来想想,她其实并没有明确地回答自己。

  邓嘉体质很好,一直不怎么生病,大概是因为她不挑食。从那以后,她便更加不敢挑食了。

  邓嘉讨厌生病。

  八、果果那天差点儿走丢

  邓嘉回家的第十九天。

  这天她起得很晚,果果来敲门喊她吃饭,她醒了,却假装没听见。妈妈在后边小声喊了果果一声,说:“这两天别跟你姐说话,晚上也别跟她一起睡。”

  “为什么?”果果问。

  “不为什么,赶紧吃饭,你不是要吃虾仁蒸蛋吗?”

  果果走了,邓嘉把头埋进被子里,心情无比复杂。

  邓嘉猜测,大概是因为她带果果出去玩儿却害果果生了病,妈妈生气了。

  九点之后邓嘉才起床,翻身坐起,拿了个苹果当早餐。

  她今天暂时不想出房间。

  邓嘉想起果果四岁那年,有一天妈妈和丁叔都不在家,邓嘉像往常一样照顾果果。说起来很奇怪,家里有人的时候,邓嘉特别喜欢欺负果果;没人以后,她反倒可以跟果果好好相处。那时候,邓嘉恨不得竖起全身的刺和这个世界作对,但她心里清楚,跟果果作对并不能得到什么反馈。

  那天邓嘉给果果蒸了一碗虾仁蒸蛋,带她去放了风筝。邓嘉最喜欢果果挥着小手在身后喊“姐姐”的样子。

  结果果果那天差点儿走丢。

  当时邓嘉忙着摇线轴,没顾上看着她,结果一转身就发现她不见了。

  平地一声惊雷在心底轰隆隆炸开,邓嘉以为果果走丢了,她跑了两个小时,挨家挨户地找了三条街。她吓坏了,连哭都顾不上,一心想的是快些找到果果。

  她当时真的以为再也见不到果果了。

  最后邓嘉濒临绝望般走回家,刚进门就听见了果果的声音。

  好在是虚惊一场,她只是突然想到什么好玩儿的,就在院子里一边啃苹果一边挖坑,围墙挡住了她小小的身影。邓嘉长舒一口气,抹干眼泪,弯腰问她在玩儿什么。

  邓嘉一直讨厌她,那一刻却担忧极了。她甚至有些后悔过去欺负果果,她到底有多愚蠢,要无缘无故跟这样一个小孩儿计较?

  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妈妈以此为由打了邓嘉一个耳光,果果拿着棒棒糖走到她身边看见她哭,却连看都没多看一眼。

  邓嘉想到这里,觉得呼吸都要停止了。

  九、要想做一个坚强的人,流泪就是罪过

  邓嘉回家的第二十天。

  她和果果吵了一架。

  那天果果放学之后心情不好,要知道她的心情影响着妈妈的情绪,而妈妈的情绪关乎晚饭的味道还有家里的和平。事实上,这两天家里气氛不太对,饭菜的味道也特别奇怪。

  邓嘉为了让果果高兴起来,小心翼翼赔着笑脸,拿了纸笔出来和她一起画画。一开始还好好的,可是果果画着画着,突然把笔摔了,然后捂着脸哭了起来。

  邓嘉拍她的后背,问她:“果果今天怎么了?”

  “这个笔不好用,画不好!”

  “那我给你换一支?”

  果果没吭声,妈妈听见哭声便过来看,她那个急切的样子,大概是以为邓嘉欺负了果果。邓嘉心里开始有点儿不舒服,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哄果果,可是她突然推了邓嘉一把,说:“走开。”

  邓嘉收起笑脸,问果果:“你讨厌我吗?”

  她这样问是有原因的。

  她曾经是爱过果果的。

  空气突然凝固,果果不说话,妈妈赶紧出来打圆场:“她什么都不懂,你跟她计较什么?”

  邓嘉的怒气值在妈妈说完这句话以后飙上了最高点,她捂着耳朵站起来,忍无可忍地喊:“求求你别再对我说这句话了!”

  妈妈惊讶地看着邓嘉,她没想到邓嘉会这么激动。可真的,每次听到这样的话,邓嘉都感到无比心痛。

  “凭什么她是小孩子就可以永远用‘什么都不懂’这样的理由来伤害我?两岁的时候是这样,十二岁的时候还是这样,难道就因为我比她大这几岁,就可以不顾我的感受了吗?”

  反观她自己呢?

  她在十二岁的时候,真的可以什么都不懂吗?

  那时候又有多少人不断地在她耳边重复“你是好孩子,得学会为大人考虑”“你妈不容易,多为她分担分担”“你已经长大了,不能任性”这样的话呢?

  她小半生都严于律己,她要坚强,要独立,她要知道自己和这个家庭格格不入,明白人在屋檐下的道理,必须对每一个人的脸色都十分注意。

  她有哪一刻真正地做过一个可以自由任性的孩子呢?

  她连撒娇都需要衡量标准……不,她根本不会撒娇。

  邓嘉捏紧了拳头,说了声“对不起”就回了房间。

  克制,克制。

  流泪这种事情,最好在没人的地方悄悄进行。

  要想做一个坚强的人,流泪就是罪过,是非常丢脸的一种行为。

  十、家是可以避风遮雨的地方,不该有小心翼翼对待的人

  邓嘉回家的第二十一天。

  果果来向邓嘉道歉,说她昨天情绪不好是因为在学校跟人闹了矛盾。

  她还是摆出那个无辜的表情,以为邓嘉一定会原谅她的。

  她想说,就算她突然伤害了谁也是有原因的,她的心里也难过。

  但是,她难不难过跟邓嘉有什么关系?

  邓嘉指着门口说:“走开。”

  她是笑着说的,果果不知道她当时的心情。

  邓嘉和妈妈说要明天走,妈妈系着围裙问她:“为什么?”

  邓嘉摇头:“没为什么,一个月没工作了,得回去赚钱了。”

  “是跟果果生气吗?那孩子被惯坏了,你别太在意,她……”她说到这里,邓嘉看了她一眼。如果邓嘉没猜错的话,她后半句一定是“她什么都不懂”,是她停了下来,说:“需要钱的话,我可以帮你。”

  “不用了,你要供果果上学也不容易,那家伙爱生病,你留着备用吧。”

  妈妈起身去收拾屋子,无意识地念叨着:“最近屋里头发真多。”

  邓嘉往地上看,发现其中有两根从长度上就能判断出是她掉的。她立马把自己那两根捡起来扔进垃圾桶,然后才拿起笤帚收拾屋子。这是一个下意识动作,就像她每次陪妈妈买菜的时候都会计算自己用掉的那份,再通过给果果买东西来进行等值交换。她这样做,是因为担心妈妈觉得她的存在是一个负担。

  从小到大都有人在不断提醒她是个负担,她习惯性告诉自己要学会看人脸色。

  在她将自己定义为客人之后,她连喊“妈”的时候都觉得特别奇怪。两个这么生疏的人,硬是被血缘推到了一起,这八成是这个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

  邓嘉觉得时间到了,再不走就要被讨厌了。

  家是可以避风遮雨的地方,不该有小心翼翼的人。

  她执意要走,妈妈知道拦不住,想了想,问她:“你今晚想吃什么?”

  “都可以啊。”邓嘉说,“你别忙活了,随便吃一口就行。”

  妈妈没再问,趁她休息的时候去菜市场逛了一圈,回来时拎了一大袋菜。

  那天晚饭特别丰盛,邓嘉开玩笑似的问妈妈:“这是庆祝我离开吗?”

  她总是这样,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认真的话。邓妈妈打了她一下:“是让你记得回这个家,邻居连你长什么样都快忘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虐待你。”

  原来是这样。邓嘉挑挑眉,心想,如果不是怕舆论压力,搞不好当年她一出生的时候就会被扔掉。

  她坐下夹了口菜,味道终于对了,果然前几天饭菜味道奇怪是因为妈妈心情不好,今天她刚说要走,对方的手艺就变正常了。

  邓嘉放下筷子,看见妈妈往她的行李里面塞了什么,她跟过去,问:“那是什么?”

  “维生素,你掉头发太严重了,是不是工作压力大?要是在外面待累了就回来待几天……”她顿了顿,“我知道你不爱听我说话,我也懒得跟你唠叨。你回来待几天就嚷嚷着要走,也不知道这个家怎么着你了。”

  “是,你没怎么着我,是我自己不识好歹。”反正最后一天了,邓嘉忍不住想恢复本性,可话还没说完,就见果果背着书包进来:“姐,你感冒好了吗?”

  “好了。”她拉开凳子,“吃饭。”

  果果洗了手,偷偷摸摸凑到她身边。

  邓嘉讽刺地问她:“今天心情不错?”

  “我今天和林浩打了一架。”

  邓嘉倏地想起自己小时候也经常跟人打架,妈妈每次都骂她不像个姑娘,不招人喜欢。所以听到果果这样说,她登时来了兴致,问果果:“为什么呢?”

  果果垂着头,说:“他昨天把你给我买的钢笔摔坏了。”

  邓嘉手里的筷子顿了一下:“所以你昨天就是因为这个不开心?”

  果果点头,邓嘉又问:“你昨天为什么不说?”

  果果看着手指头说:“我怕你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妈说那支笔非常珍贵。”

  “没妈说得那么夸张。”

  果果摇头:“那是你挑的。”

  邓嘉捏了捏手指,心里突然不是滋味。

  “一支笔而已,你想要,我再买一支给你。”

  十一、你知道我口是心非,你也知道,我一直爱你

  那天晚上,果果再次抱着枕头来到邓嘉门口:“姐,我能跟你睡吗?”

  “妈不是不让你来找我吗?”

  “我刚才问了,妈说我感冒好了就行。”

  邓嘉没有听懂,偏头表示疑惑,果果又说:“妈说你不爱吃药,一有病就死撑着,怕我把感冒传染给你。”她说完就跳上床,神神秘秘地凑到邓嘉耳边,“你知道你的病为什么好这么快吗?”

  “为什么?”

  “妈把药都拌进你的饭里了。”果果说完就躺下去,“别告诉妈是我说的。”

  邓嘉半晌没反应过来,最后“哦”了一声。

  又是一夜未眠。

  机票和车票都订好了,翌日清早六点出租车来接邓嘉,妈妈第一次送她出门,帮她把行李抬上车,照例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不一定,忙。”

  “过年呢?”

  “应该是不行。”

  邓嘉这样说着便开了车门,妈妈下意识拉了她一把。

  妈妈的手心有茧子,她的鬓角有白发。

  邓嘉转过头的那一刻忽觉心里难受得很,声音也放柔了许多:“怎么了?”

  “早点儿回来。”

  邓嘉坐上车,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的影子越变越小,忽觉脸上一片冰凉。

  邓嘉又一次哭了。

  她一直想做一个冷漠的人,对浮生琐事都不在意,不囿于情感,不需要帮助,不渴望爱,不为任何分别而痛苦。

  可她努力了这么多年,还是做不到。

  她想起昨天晚上,果果吃完饭就去写作业,妈妈却迟迟未下桌。她张嘴又闭上,想想这么多年都忍了,这时候又有什么可矫情的?

  后来邓妈妈拿出丁叔珍藏的红酒给她倒了一杯。

  母女俩都不常喝酒,几乎一杯就醉,邓嘉终于忍不住,一股脑把多年委屈倾诉而出:“你是不是更爱果果一些?”

  “也许是吧。”

  都说酒后吐真言,这话该是没差了。

  邓嘉很难过,她早就知道的答案,干吗还非得在这时候找虐?可还不等她下桌,妈妈就再次开口:“我想弥补。”

  “什么?”

  “我生你的时候才过二十,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不知道该怎么照顾孩子,不知道该如何待你。”她扶着额头说,“你不到两岁,你爸就跟别人走了,这事儿你可能记不得了,但是后来你总知道当初咱们是怎么被人奚落的。”

  “不记得了。”邓嘉口是心非。

  “就当你不记得了,但是我记得。”她摸着玻璃杯,好像在回顾那些年的时光,“我想逃跑,抱歉,没带上你。”

  邓嘉的眼泪在那一瞬间突然涌出眼眶,没有任何征兆,两人便突然哭得泪流满面。

  那些话,邓嘉已经憋了好多年了。

  那是她好多年前就明白了的道理,却始终没有勇气说出来。

  她知道自己最终成了被舍弃的那个,所以她静悄悄地退出了这个家。她不想为难,亦不愿看到妈妈为难。

  事实上,每一次与妈妈分开,邓嘉都非常痛苦,但见面亦使她痛苦。

  并不是所有疾病都有药可医,并非每个问题都能得到完美的解答,但愿时光能为她铺一条回家的路,而在那之前,她只能一直逃避。

  “现在说这些干什么呢?”邓嘉摆摆手,“都过去了。”

  “以前我也这么认为,但看着果果一天天长大,我总想起你小时候。因为那时候没能在你身边对我而言是个遗憾,我想尽量对她好一点儿。也许这样弥补并不对,但我真的别无他法。”她抬起头,“你怨我吗?”

  邓嘉点头:“怨。”——怨你生我太早,没给过我什么关爱,怨你把对我那个不负责任的老爹的恨意都转移到了我身上。我怨你改嫁,将我变成了多余的那个。我怨你,是因为我渴望你快乐,也渴望你爱我,可我发现你所有的哀伤都来源于我。

  你这样说,以为我就会原谅你吗?你凭什么自作主张把属于我的那一份爱都给了妹妹呢?

  我嫉妒得发疯。

  但是,你真的狡猾啊!

  你知道我口是心非,你也知道,我一直爱你。

  你故意把白头发露出给我看,就为了让我心痛,像无声在我心头注射了一针柔化剂,纵然我心里怨憎,也不忍心再跟你说一句重话。

  “骗你的!”邓嘉笑着说,“八百年前的破事儿,早忘干净了。”

  她这个没出息的,终究还是做不成酷酷的人啊!

  车子拐弯,再看不见妈妈的身影,邓嘉用手机给她发信息——

  过年回家,我想吃芹菜馅儿的饺子。 一次相遇,一生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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